各自天涯 各自天涯(二)

作者 ︰ 王忠華

回到家里,顧不上一個星期以來在紫江玩得疲乏了的身體,裘家老太太來到了媳婦王氏的臥房里。她跟媳婦王氏商量著辦裘燦蘭和裘宏志兄妹倆婚事,也商討著裘宏志繼承產業的事情。她們婆媳倆都感嘆,自己年紀大了,再也管不了這些事了,何況自己又是女人。這些事本該是男人去干的。之前她們涉足進去,是因為自己都死了丈夫,不干這些男人們該干的事情是不行的。現在,他們裘家的根已長成了一個男子漢,這些事就得交給他們裘家的男子去做。

裘家老太太說,看樣子,我們該把這些事情告訴給這些孩子們了。得讓他們心里也有個譜兒,免得在外面滋生出別的風花雪月來。

媳婦王氏說,燦蘭都已十六歲了,是該談婚論嫁的年紀,說著,媳婦王氏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憂慮的,不安的神情來,我只是擔心,這孩子瘋瘋顛顛,一點都沒有女孩子的那份矜持和顧慮,怕她到了別人家里吃虧兒。

裘家老太太說,吃什麼虧兒,我們裘家的人就那麼好欺負嗎?

媳婦王氏答非所問道,宏志我倒沒什麼擔心的,有才華,人又本份,加之跟他表妹王冰池也是一塊兒長大的,相信他們會情投意合。

媳婦王氏嘴巴上為燦蘭擔心,心里倒是對燦蘭的婚姻特別的滿意。她並不擔心燦蘭在楊家真會吃虧兒,只是,兩個孩子馬上就要成家了,她心里,隱隱地有點淒楚,有點難過,有點難舍,也有無比的失落。

自從在塢灘跟那個小漁夫有過了一面之緣後,裘燦蘭的心里就戀戀地忘不了他了。小漁夫那親切的,英氣逼人的笑靨,那斯斯文文,含著一絲羞赧著的臉,令裘燦蘭意亂神迷。她越是想忘掉那小漁夫,心里、腦子里浮現出他的印象也就越深刻。她滿思想,滿腦子,滿心里裝著的都是那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郤書燁了。她在心里恨著他,愛著他,在心里想著他,期待著他。他把她折磨得簡直都快瘋掉了。她在心里默念著,郤書燁呀,郤書燁,我為什麼要這麼無緣無故地去想你,為什麼要這麼椎心痛骨地去想你。你是魔鬼,還是賢人?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一個小小的漁夫。可我怎麼會這麼憑白無故地去想你這麼一個小小的漁夫呢?想著想著,她就堅信了。她翕動著自己那兩扇小嘴唇,自言自語地說,郤書燁!郤書燁!郤書燁!不管你是魔鬼,賢人,還是一個小小的漁夫,我都要定你了。當她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前就晃現出了郤書燁那英俊儒雅的笑容,晃現出了郤書燁那憨厚真誠渾身蓄發著的可愛的儀容來。

大哥裘宏志看著裘燦蘭整天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幽然道,燦蘭你一定是中了愛情的符咒了。他的話說得很直爽,很坦白,幾乎一針見血。自從上次游玩紫江回來,在路上遇見了那個傻小子漁夫以後,你就精神恍惚了起來,是對他心心念念了吧。我知道,你現在很困惑,很矛盾。為對他的那份思念,那份愛困惑著,矛盾著吧!所以你感覺自己很疲憊,也很辛苦,是不是?

裘燦蘭听了大哥裘宏志的這一通長篇大論後,被他的這些扣人心弦的話語給深深地打動了。她在心里佩服起大哥裘宏志來,大哥裘宏志是高深的,是了解她的。看著大哥那關切的,誠懇的臉,她也不妨直言不諱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大哥,算是你說對了我的一半心意。的確,我很想見到那個傻傻的漁夫,可我並沒有想過,我是愛他的。

大哥裘宏志噗嗤地一笑,你這種想可不是一般的想,你這種愛可不是一般的愛,這叫一見鐘情。

裘燦蘭迷失了。她眩惑地問,什麼是一見鐘情?接著笑盈盈又道,大哥你曾否對誰一見鐘情過,不然的話,你怎麼會知道這叫一見鐘情。

裘宏志盯著他,再一次笑了起來,說,我倒沒對誰一見鐘情過。可我親眼目睹過別的一見鐘情。在北京大學醫學科念書的時候,我的一個玩的好的朋友,對一個中文系的女生一見鐘情。可他那只是單方面的一見鐘情,別人卻不喜歡他。他苦苦地追求了她四年。大學畢業後,她卻嫁給了學校里的一個四十多歲的教授,給那教授做了填房老婆。最後,那個男生被自己所失去的那份愛給折磨的精神都崩潰了,以致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裘燦蘭听大哥裘宏志說完,便好奇地,天真地問,大哥,你說我會不會也因為對那個小漁夫的「一見鐘情」,而被送進精神病院?

任何一對真心相思相戀的人,一旦被分離,可能都會變成這樣。裘宏志說,也有一個解救你的辦法。裘燦蘭看著大哥一臉的認真,又說,還有什麼辦法?裘宏志說,那就是,趁現在你跟他還沒有什麼來往之前,就斬斷你的這些非分之想。

裘燦蘭睜大著眼楮,固執道,那可辦不到。即使我會徹徹底底的失敗,即使我會住進精神病院,我也不會扼殺了我的這段愛情理想。這雖然剛剛進入序幕,出場的人也只有我一個,可是我會讓它轟轟烈烈地演下去。到頭來,不管是一幕悲劇,還是一幕喜劇,都好。不嘗試的話,誰會知道它是悲劇還是喜劇。愛情並不在于它的結局如何,更重要的是在于它的過程和嘗試。

大哥裘宏志听得發了愣,心里撼動極了。裘宏志說,燦蘭,看不出你還會對愛情有如此多的看法。你真是說得太好、太妙了。我會做一個你背後的堅定的支持者,永遠地鼓勵你,永遠地祝福你。

裘燦蘭跟大哥裘宏志在談論這席話的時候,他們佇立在院子里的水榭台欄邊。腳底下是清亮的池水,池塘里有數尾花花綠綠的金魚,來來去去地游動著,追逐著,嬉戲著。池塘里的蓮花像一團團緊湊的火焰,開得正艷。水榭亭閣上的朱紅,歲月三友和畫棟雕梁把裘家大院裝飾得格外的雅觀別致。天空湛藍湛藍,剔透明麗。這本該是一個很美很美的所在,可是裘燦蘭的心情憂郁極了,淒涼極了。她愴惻得發慌,發悶。整個裘家大院的邸宅,好像成了一個大蒸籠一樣,讓她有一種想逃的感覺。她想逃到小漁夫郤書燁的身邊。她太想他,太愛他了。管他是小漁夫還是別的什麼,管她女乃女乃怎麼反對,她都要往他那里逃。她要那小漁夫像自己想他一樣地想著自己,要那小漁夫像她裘燦蘭愛他一樣地愛自己。想到逃跑,想到郤書燁,她渾身都震動了起來。大哥裘宏志說的的確不錯,她是太愛郤書燁了。如果她不能見到那小漁夫,她一定會瘋的。難道,那小漁夫就是她一見鐘情的人嗎?

還是大哥裘宏志老謀深算一些,為了幫著妹妹裘燦蘭演繹出一幕偉大的愛情故事,自己竟也忘乎所以地參與了這個故事,成了演繹這場愛情故事的導演兼主角。

早上,裘家老太太和母親王氏還沒有起床,裘燦蘭就偷偷地起床了。裘燦蘭想趁女乃女乃和母親王氏還沒有起床的這個時候,逮住機會,逃走。她猥猥瑣瑣地挨著屋檐下的牆壁,灰溜溜地往大院里跑。裘燦蘭的心里咚咚咚直跳得厲害。她尋思著,如果被女乃女乃發現就慘了,不但要受罰,而且連她的計劃也會全泡湯。女乃女乃一定會說,出去干什麼,呆在家里念書。每次她外逃失敗後,女乃女乃就會罰她看唐詩宋詞元曲,看《古文觀止》,看《大學》,看《中庸》,看《道德經》,要她從古人那里學道懂義。每次被關進書房里,她就手持著書本,闔著眼楮打磕睡。等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拉開了帷幕,四周一片黑壓壓的灰色。女乃女乃會站在她朦朧的睡眼前罵一句,怎麼睡了一天!算了,還是去跪牌坊。給老祖宗認個錯。在女乃女乃的監視下,裘燦蘭就會跪在一蹲蒲團上,對著那據說是乾隆皇帝賞賜給他們裘家的「商道」牌坊,前去懺悔。對著他們裘家的這塊光芒萬丈的石牌,洗心革面自己,讓自己也變得有光芒起來。

經過裘家老太太睡房的時候,裘燦蘭心里跳得厲害,她幾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裘家老太太通常在天剛亮的時候都會起床上廁所,廁所就在後院里。她每次都會不慌不忙,漫不經心地去上廁所。裘家老太太上廁所,實際上是想呼吸呼吸早上的空氣,感受一下早上的氣氛。本來她完全可以從客房里直接穿過後廂房去廁所,可是她每次上廁所,都寧可繞過裘家的長廓大院,慢吞吞地朝廁所走去。裘家老太太呼吸著清新空氣的同時,也準備著吸進廁所里那糜爛發酵的屎尿的混合味。

裘燦蘭靠在女乃女乃睡房外的壁牆下,觀察著動靜。她側耳傾听,並沒有听見女乃女乃的房子里有什麼動靜。于是,她再三地鼓足了勇氣。在她鼓足了勇氣,想沖過女乃女乃睡房的時候,一陣恐懼感和驚慌也就隨之而來。她的腳在發抖,手也在發抖,嘴角在發抖,渾身上下都強烈地顫抖著。她幾乎癱軟了過去。就在她快癱軟過去的瞬間,勇氣也就鼓足了。她正準備沖過去的時候,突然身後一道黑影晃過。她只是感覺到身後挨了一拳,然後就像一個癟了的氣球般,跌在了地上。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裘燦蘭發現,大哥宏志正背著一個畫夾子,站立在自己的身旁。她完全被驚恐嚇懵了頭。裘燦蘭響亮地叫了一聲,大哥,原來是你呀!大哥「噓」地一聲翹起手指,做了一個掩飾的動作,示意燦蘭輕聲點。裘燦蘭吐吐舌頭,嘬起小嘴,細聲地說,我好害怕喲,大哥。裘宏志說,沒關系的。這段時間,女乃女乃出去玩得很累,她不會這麼容易發現我們的。

在大哥裘宏志的「狼狽為奸」和保護下,裘燦蘭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她緊緊地跟在大哥裘宏志的身後,經過女乃女乃和母親王氏的睡房,以及侍者們的廂房。再繞過水榭亭閣,很快就溜出了裘家的大院門。

出了院門,他們都吁吁地喘著大氣,說話的聲音也就都放大了。他們開始肆無忌憚地談論起,有關這次逃跑的驚險來。裘燦蘭不停地拍打著,那經過劇烈的剌激後,不斷起伏的胸脯,拉開了一種有驚無險的架式。她嗔怪道,大哥,你好壞,差一點就把我嚇出了心髒病來。如果女乃女乃知道我這次出去,是為了跟一個男孩子見面的話,就沒有被罰著看唐詩宋詞元曲,看《大學》,看《中庸》,看《道德經》,跪牌坊那麼簡單了!

裘宏志背著畫夾子,兩手插在腰間,重重地呼著氣。他臉色紅潤著說,現在是新時代了,再嚴重的懲罰也不至于沉潭。在北京那麼開放的大城市里,有好多大學生都時興自由戀愛了。我們隆頭這地方是窮地方,但只不過落後了一點點。接著,他指了指身後的畫夾子說,為了萬全起見,若我們的行動被女乃女乃發現,就說我們到河對岸的塢灘去畫畫了。畫什麼?畫我們的小鎮去了。如果女乃女乃她們一直沒問我們畫什麼畫,那麼我們就一直都可以用一幅畫去抵數兒。說不定,我們偷著出來畫畫這事,就算女乃女乃知道了,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太會跟我們計較的。

裘燦蘭和裘宏志兄妹倆踏著隆頭鎮上的青石街,步子輕盈地往河碼頭走。他們談笑風生,響亮著的聲音,一路上驚動了不少的鋪主。他們走過鐵匠鋪的時候,王鐵匠笑嘻嘻地問他們,裘家少爺,小姐,你們起來這麼早去干什麼呀?他們歡愉地指了指背在裘宏志身後的畫夾說,去畫畫。他們經過羅家鋪子、林翠他們家的時候,羅家鋪子的主人,以及正站在門外街中心梳著頭發的大漢的女人,也笑孜孜地問他們,裘家少爺,小姐,你們這麼早去干什麼呀!他們同樣指著背在裘宏志身後的那塊畫夾子說,我們去畫畫。

裘燦蘭和裘宏志來到河碼頭,坐上了渡船。很快就過了河。他們沿著河岸走了一段小路,就到了大拉斯了。在一堆亂石中,他

們停了下來。大哥裘宏志打開畫夾,調了染料,圪蹴在一塊石頭上面,作起了畫。太陽正懶洋洋地從東方升了起來,陽光爬到了他們的身上臉上。水里的光芒也折射出無比耀眼的斑斕色彩,印在他們綰起褲腿的光腳丫上。

整個隆頭鎮,以一座孤島的形狀,在水泱呈梯形向上延著山勢而去。鎮上的封火院牆,吊腳樓,黛青色的瓦甍,黛青色的青石階,粉紅、雪白色相間的磚牆,綠色的木槿,掛在吊腳樓上不同顏色的被褥、衣褂,看上去樸實敦厚。展現在眼前的隆頭鎮,原本就是一幅中國畫。以前裘宏志從來沒有感受到隆頭會如此美麗,那是因為他太疏忽了,也從來沒有把隆頭跟別地方的建築去做比較。現在,他終于看清了隆頭的面貌。隆頭是古老的,美麗的,宏偉的,淳樸的。這簡直是巧奪天工,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以與之媲美的。

裘宏志埋頭畫畫的時候,裘燦蘭就心花怒放地等待著,她希望郤書燁的漁船能快快來到塢灘上收網。裘燦蘭坐在石堆上,一會兒對著水影顧影自憐,一會兒又嬌媚地望望隆頭鎮,再一會兒又望著清亮的河水發呆,或是顧盼著郤書燁的漁船的出現。或是听鳥嗚的聲音,或是把手曲在膝蓋上,望著一個虛無的地方發愣。

她完全沒有心思去看大哥裘宏志作畫。裘宏志本來也只是打算潦潦草草地畫一幅畫去應付一下女乃女乃,可現在真正置身其境,就動了「凡」心。他被眼前這動人的景致震撼得不得了,感動得不得了。隨後,他就激情十足地作起了這幅畫來。

等了整整一個上午,裘宏志的畫都差不多快作完了,郤書燁的漁船還沒有來收網。裘燦蘭的眼前不知飄過多少艘漁船。看著一艘艘的漁船從眼前晃過,她既激動,又失望。不知她激動了多少遍,又失望過多少次,郤書燁和他的漁船始終沒有出現。

等著等著,裘燦蘭有點心灰意冷了。她失意地,郁郁不歡地跟大哥裘宏志說,大哥,郤書燁會不會來收網?我想他不會再來了吧。

裘宏志俯視著妹妹裘燦蘭那盈盈如水的眸子說,不會的,一定會來的,再等等,再等等。說著,就自顧自地繼續畫他的畫。

裘燦蘭見大哥裘宏志說得這麼心不在焉,心里掠過了一絲的不快。她急切地,嗔怪地說,哥哥,你不要那麼心不在焉好不好?我在跟你說話呢!我可都急死了,你卻還那麼悠閑自在地畫著你的畫哩!也不給我想想法子。

裘宏志說,你事先又沒跟人家約好,當然只有等了,一直等到他出現為止。

我不是擔心等他多久,而是怕他根本就不會出現。裘燦蘭愁眉不展地說,何況,若女乃女乃知道了,我們就沒有機會再來這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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