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不是素來只有冬夏沒有春秋嗎?往年不是一夕之間就能完成由冬及春至夏的嬗變嗎?仿佛昨一日街上還瑟縮著黑的灰的長袍短襖,第二天便盛放出許多蹁躚的花裳來;今年的春天卻為何步態姍姍、遲遲不肯離去?風雨煞人哪,連**動感的江城都成了病中西子,天懨懨的,光陰也流轉得慢了。
不過,這個季節在簡安然眼里卻出奇的美好。她素愛春天,愛她的陰晴不定、時雲時雨,愛她溫柔的涼風、潤濕的空氣;夏天雖說也時不時來陣長風豪雨,但那樣迅疾,怎能牽扯出綿密的情思?不下雨就是大太陽了,白花花的,將一切都照得太過直白;秋天倒是明艷,紅白黃藍交相輝映,不過一俟秋風起就迅速墮入蕭瑟;冬天若下雪還值得幾許期待,可江城冬日里鮮有雪,于是所有的所有都被裹在一條灰敗的破布中。所以啦,還是春天最好!真希望它能夠長點、再長點,安然已經在心里祈求很多遍了,這樣她就可以多捕捉一些校園里的美好春光,將其一一繪入畫圖。
作為麓山腳下這座百年學府的美術系研一學生,她對相伴近五年的母校有種發自內心的熱愛,特別是春季的校園——空氣中暗香浮動,那是草木、泥土蘇醒的味道;滿眼深深淺淺的綠,還有柔女敕的黃,間或跳出幾抹紅白,那是杜鵑和其他不知名的花兒;最妙的當屬麓山了,隨手一圈就將學校擁入懷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呈現出一種近乎完美的比例,不算矮、也沒有高得迫人,像極了宋玉筆下的美人;斜風細雨的日子,山間霧靄迷離,水汽氤氳,這一會是掩了美人面的薄紗,下一刻又幻化成腰間的緞帶。因此,這個周末,當安然睡了個懶覺起來,見外面灑了一地明晃晃的陽光,心底竟生出一絲惆悵——春,已盡了?
「啊,太好了,終于出太陽了!白娘娘,你也有哭累了的時候啊!」上鋪的孟小雅「嗖」地跳下床,洗臉梳頭抹粉、背包手機墨鏡,五分鐘搞定一切,腳踩風火輪般沖了出去,旋即又折返回來,對著鏡子好一通端詳。她和男友幾周前就約好去爬山,因為天氣原因一推再推,心里早窩了火,今天這日頭終于替她出了口氣。安然听見她出門的時候吼著「太陽太陽、光芒萬丈…」幾乎笑出聲來。
這下宿舍里只剩她和羅敏了。
「安然,怎麼著,還上圖書館哪?」
「嗯,我想在暑假前定好論文題目。」
「出去轉轉吧,曬曬太陽,你就不怕發霉!」
安然無辜地眨眨眼,「我是小清新、自來香啊,哪里會發霉?」
「嗯,美得你!」羅敏回敬了一個鬼臉,「那我中午回來給你帶飯。」
……
安然其實特別享受大多數周末和羅敏單獨相處的時光,就像現在這樣,倆人面對面坐著,她一邊吃飯一邊听羅敏諄諄教誨——「吃飯的時候不要看書,會影響消化和吸收」,「周末不要老悶在圖書館、教研室里,多出去活動活動筋骨」,「還有啊,找個好男生美美地談場戀愛,不然出了校門當心成剩女」…真是地道的北方姑娘,爽朗、大氣,特會照顧人。從本科到研究生,她倆同學快五年了,安然一直拿羅敏當姐姐。哦,「姐姐」——多溫暖的稱謂!對于一出生就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的安然來說,沒有什麼比家庭、親情更令她珍視、向往的了。
羅敏還在喋喋不休,安然瞟了眼台歷,唔,今天就立夏了。想想真可笑,在春天被父母遺棄的她偏偏對這個季節情有獨鐘。當初院長媽媽給她起名「春來」,意為「陽春三月來到人間」,因為怕她日後從名字里讀出傷心事來,遂改作「安然」——「安然無恙」、「四處安然」。五歲被養母收養後,她又冠上了「簡」姓。唉,養母也是個可憐人,本以為有了孩子就不用孤獨終老,結果好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卻在她高考前幾日出了車禍。也許這世上真有命書上說的不祥之人,而自己恰好就是吧。安然輕嘆了一聲。
「喂,簡安然——」羅敏伸手在安然眼前晃了晃,「太過份了吧你!我這廂還在慷慨陳詞呢,你倒好,神游萬里了。當我空氣啊?」
安然報以一個甜美的微笑。「敏敏,你以後是不是賢妻我不敢說,良母是必須的,二十四孝媽的全套招式你都在我身上練過了!」
「去去去,少在這倚小賣小,我不就大你三歲嘛,還沒老成你媽!誰像你呀,六歲讀書,小學五年,中學還讓跳一級。」
「你就是我媽,你是我的事媽!」
「乖,跟媽讀,sh rm ,不是sh ma,哈哈哈——」
……
「對了,剛才我打飯回來經過操場,看到一個賣字畫的老伯,哇塞,那叫一仙風道骨,我們一會過去瞅瞅?」
「好!」
只要天氣好,學校操場每個周末都有跳蚤市場,附近的小商小販都會來湊熱鬧,可挑選的東西還真不少。
「老伯,這些畫的紙張感覺好有年頭哦,做舊的吧?」欣賞了有刻把鐘,羅敏終于從故紙堆里抬起頭來。「這些似乎都出自一人之手,不會就是您吧?」見老頭笑咪咪地擺擺手,她有些失望,「不過您的樣子真的很像世外高人呢!喂,安然,」羅敏一把扯過埋在另一沓卷軸中的安然,「你看這筆法、設色、還有留白,作者真是底蘊深厚!」
「嗯,不僅技法傳神,而且意境高遠,不過可惜了,這麼好的作品竟然——」安然猛地覺察到不妥,忙抬頭歉然道,「啊,老伯,不好意思,我不是——」
「沒關系,姑娘,」老頭依舊笑笑的,「你們慢慢看。」
真是個好老頭!安然更加不安了。「我們把您這翻得亂七八糟的,也,也不——不一定買。」最後幾個字簡直細若蚊蠅了。
「沒事,呵呵,也不是個個都長了雙慧眼,有些東西也需靜待有緣人哪!」
安然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這些畫,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她指尖顫栗開來。那四個字怎麼說的來著?「似曾相識」。她仿佛隱約看到是怎樣一雙手,在一筆筆勾勒、一點點描摹。
「山水、花鳥俱佳,就是沒有人物。」
「喂,敏敏,這里有一幅。」
「簡安然同學,是我幻听了還是你幻視了,還是你改走現代派路線了?指著一張白紙跟我說是人物畫,你存心涮我的,對不對?」
就在安然萬分錯愕的當兒,她手中的畫被收走了。「兩位同學,不好意思啊,我還有事,得先撤了。小店‘真無閣’就在旁邊的文萃路上,有興趣的話隨時可以去轉轉。」
「老伯——」安然本想再看一眼那幅畫,可見他忙著收攤,只好作罷。
怎麼可能呢?畫上明明有個俊朗挺拔的男子倚著一株古柏拭劍,羅敏卻賭咒發誓什麼也沒看見。安然一個下午都陷入了深深的惶惑。
「不行,我要去看個究竟!」
學校南牆外就是文萃路,一條小街擠滿了書屋、水吧、小吃店,安然來回走了兩遍才看見「真無閣」的門臉,豆腐干似的一塊,幾乎被相鄰兩家的大招牌悉數遮住了。怪不得平時沒注意呢!她走進店內,但見滿室字畫,再有就是對面牆上掛著的老式日歷,上面赫然印著「五月四日立夏」。
「你到底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