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欣半夜醒來上廁所，羊水就破了。她和母親火急火燎地打電話，以凡哈欠連連地到來，仿佛很熟悉地說，「頭胎不會生得這麼急的，老打電話催什麼啊。」素梅說，「是啊，你反正是不著急的，你的老婆就是孩子生在路上了你也不著急的。」
以凡還是電話連連，他捂了嘴，止住哈欠，說，「這段時間生意上的確是太忙了，人啦為了找錢啦，真是難得休息。」
孩子很快就來到這個世界上了。是順產，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個月。多年之後的甘欣，時常會懷抱兒子滿面淚痕地說，你匆忙不迭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麼。甘欣給兒子想好的名字，凱凱。凱旋的寄托。
她在母親的陪同下住在醫院。一進醫院，四下里模口袋，沒帶錢，湊到岳母身邊，說，「這可怎麼辦，我忘記帶錢了，這會銀行也關了門，卡取不出。」救場如救火，素梅說，「你在我兜里拿點，卡能取了就還上。」他怎麼是拿點呢，他是拿很多點。滿兜水洗。素梅心想，幸虧沒在口袋里多帶錢。
生了兒子，以凡十足的成就感。他給遠親近友報喜，叼著煙，激動而驕傲地說，熊家的公子降世了。他邊說還邊扶正一下帽子，音量也隨之高出幾分貝。鄰床的產婦小宋生了個女兒，公公婆婆一臉不悅，終日愁眉不展，婆婆小聲咕嚕著，怎麼B超也會不準，明明看清楚了說是個兒子。還給那些狗屁醫生送了煙的呢，被蒙了。小宋在這之前已經引產了一次，引下來的是個女兒，滿心的希望寄托在這第二胎身上，結果可能是孩子臍帶繞頸被檢查錯了，幸可能是醫生為了保住這條性命而撒謊了。婆婆小聲地罵了醫生，又怕影響到媳婦的情緒，就勉強說著，現在這個時代，男多女少，還是生女兒好啊，以後男的比女的多出那麼多來，報紙上說至少要多出幾千萬，以後好多男人還要愁找不到老婆呢。
熊以凡一向自信張揚，哪里听得外人說生兒不如女之言，他迅速予以回擊，「我看，說破了天也是生兒子好的，兒子有闖勁有擔待，兒子不用遭罪生孩子。」
小宋婆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個調調愣住了，她並未想參與進任何論辯，本身這類爭論也是徒然無意義的，但既然攪進其中，那肯定也是要還擊的，她說，「沒有女人遭罪生孩子，哪來的你呢？你未必是孫悟空在石頭里炸出來的？」
甘欣萬沒想到，她心中體貼大度的老公會在大眾場合說出這麼跌份的話還被人羞辱。無奈的是，她毫無力氣，只能用眼神提醒丈夫。以凡在一旁為她剝桔子，沖蜂蜜，說，「我們熊家的大功臣啊，你辛苦了。」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感到陣陣倦意。
熊以凡興致勃勃地打著電話，說，「嗨，我還能生錯，我說是兒子就是兒子，我老婆她懷孕的時候老是喜歡吃酸的，她做的那些胎夢啊，不是牛啊就是蛇，肯定生兒子……」
小宋婆婆大開眼界，然後踱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去了。
素梅在一旁抱孩子。說，「以凡啊，你能不能到外面去打電話，這是在醫院，這里全是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你這樣大聲，很沒禮貌，這麼大年紀的人了，說話也該有點知識啊。」
素梅在給小家伙端尿。
眉眼未睜的孩子，噓噓。小東西，還不好意思尿尿呢。以凡說，「我兒子長的黑袋子黑雀雀呢，我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兒子每個地方都像我呢。」
他說了一句在女人場合十分不合時宜的話，但他卻渾然不覺。還自顧自地欣賞著兒子的小**。
素梅憋屈著氣，又不能大聲批評發泄，心想，這熊以凡是哪個時代的人了，重男輕女竟然到沒知識的程度。最終，素梅是一定會把一切問題歸結到年齡上的，他媽的，老男人，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至于啊，甘欣她爸不也是老男人嗎，他怎麼不這樣說話淺薄啊。她難堪地低著頭，唯恐病房里的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甘欣說，「以凡，你亂說些什麼話。這里全是女人，你說話注意點。沒知識。」
以凡極其認真地說，「老婆，我說句真話都不行嗎？我就是喜歡兒子，我說句不怕你們笑話的話，我是真覺得生兒子比生女兒好，倒不至于是多重男輕女，別的不說，咱就說這給孩子端尿，我都覺得生兒子端尿大方一些，你看生個兒子，小雀子一揪，多自然啊。生姑娘就不一樣了，端尿都不好意思。」
他散布完這些謬論了，就對著兒子的小黑一個勁地噓噓，笑呵呵的。
小宋在床上翻了個身，故意咳嗽了幾聲，許是听不下以凡這些刺激之語。素梅低聲地說，「熊以凡，你不會說話，就少說。你不說話，沒哪個當你是個啞巴。」
以凡湊到甘欣身邊，給她按摩脖頸，吻她的額頭，說著老婆好辛苦之類的甜言蜜語。素梅是極其不習慣看他們親熱的場面的，仿佛體貼是羞辱。
「你讓甘欣多休息一會，她太累了。」素梅說。
「你沒什麼事情了，出去忙自己的事業去。」她安排著。她故意用了事業一詞。
以凡說，「我在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說這也不行，說那也不行，你們怎麼這麼多條條框框，活的多累啊。」
他干脆不說什麼了，專注地吃著一些小零食，巧克力，杏仁之類的。
吃完瓜子了，就隨處噴殼子。
生完孩子了的男人，感覺確實是功德圓滿了。女人，你終于被栓住了，女人，有了孩子，你就是男人手中的風箏了，你怎麼掙扎怎麼高高飄揚，線在他手。女人生完孩子，面臨的是兩類男人，一類是心疼不已，死而後已要用半輩子砸給女人的，另一類是高高翹腿，終于把風箏線牢牢拽在手中的。熊以凡，當之無愧地，是第二種。
他半開玩笑地對老婆說，「呵呵，你已經失去價值了喲。」
她說，「你就不怕我產後抑郁嗎？」
兩人多少還有幾分打情罵俏的甜蜜，素梅是見不得的，嘰嘰咕咕地，抑郁，為這種人抑郁？還怕生孩子了，這樣的男人嫌棄不成？就是生他十個八個孩子了，他熊以凡也沒資格嫌棄。
甘欣要解小手，醫生來交代過，必須及時通便，不然要上尿管就很麻煩了。尿意憋脹，劇痛。腿也挪不動。廁所並不在病房內，而在走廊口。算是有點距離。素梅說，這病房里幾乎全是女人，遍叫女兒就在此地解決。她隨即拿了個塑料盆。甘欣刷下褲子，可是蹲不下去。她的會陰做了縫合的，傷口好像被幾根線帶著。一蹲下去，傷口就會炸開似的，疼痛繼而蔓延全身。甘欣臉上是疼痛的苦悶，牙齒咬得 響，這種疼似乎遠遠勝過分娩一刻的痛，難怪人們常說「生時不疼過後痛」。分娩那種疼是急行軍，之後這種是慢火炙烤。
甘欣說，我蹲不下去，怎麼辦。
素梅讓以凡把甘欣扶緊，拉住她，幫她讓她慢慢地蹲。甘欣忍不住就哭了起來，素梅說，你看你這孩子，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動不動就哭，月子里哭了對身體不好。哭壞眼楮的。
鄰床的小宋婆婆從走廊上悵惘地踱回來了，見到此景，她慈愛地說，「孩子，你不要害羞，我跟你說啊，這公公啊，就和自己父親是一樣的，你越害羞呢就越尿不出，快把自己公公扶緊了。」甘欣一下子就鎮住了。她極力地要糾正，咬著唇，說，「不是。」就在這一瞬間，她就蹲下去了。尿和著血，整個盆底，紅紅的。一泡尿總算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酣暢淋灕，血紅一片。心卻堵住了，她堵得淚水直漫。
小宋用貓兒聲對婆婆說，「媽媽，您瞎說什麼呢。」老太婆不知何意。小宋忙向甘欣解釋，我婆婆是個老花眼，她根本就看不清楚人，她是看錯了。甘欣想，老花眼都能把以凡看成老人，那要是正常眼還得了。她委屈的鼻子一酸，頭向另一邊瞥去。母親在一邊給孩子沖牛女乃，開水潑出了不少。那一聲「公公和父親是一樣的」像炮艦在轟炸甘欣，讓她許久還是心有余痛。她根本睡不著睡不透，到處都更疼了。她和熊以凡明明只有十六歲的差距，這放在明星身上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可在她這個普通人身上，一切都變得如此難以應對。
小宋的婆婆也湊過來道歉了。
素梅只是在旁邊搶面子，「我們的女婿他結婚時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是現在顯老了，沒辦法，要做生意，工作又忙造成的。操勞啊。」
對方就說，「現在有本事的男人都是這個樣子，這是老板的架勢呢。」
她在這個時候就會情不自禁的想到鄭重，誠然這種想念是錯誤的。她已經是人妻人母了。她和鄭重早就是兩條平行線了。一年前補辦結婚證時的那一幕，那聲刺痛內心的您好，分明正糾纏蝕咬著內心。如果當年義無反顧地告訴他一切，說破這一切，今天的病房里會是什麼局面呢，一切都難以預定和憧憬了。
在這之前，她病沒有覺得以凡老到了什麼程度，但是事實是，在外人眼里，他已經50歲了。
她好悲哀。
好像沒有退路了。
她記得辦公室里的女老師說過，男人是可以離婚的，離了婚普遍好找，女人就不一樣了，女人要是有了孩子，千萬別想著離婚。離婚男人是二手房，只會增值的，女人是二手車，你就算一手是勞斯萊斯，二手也會跌價的。她悲觀地想，有了孩子的女人，面對婚姻，真是只能一條巷子走到黑了。她這樣悲傷，悲傷地不象一個23歲的80後。
只是因為外人的一句誤會，就想到離婚，甘欣認為自己的確是太不應該了。
再老的男人，也是自己選的。當年，沒有任何一個人五花大綁地捆著你押解刑場。
小宋的婆婆見甘欣呆滯著眼神，便繼續道歉，千萬個對不起，看錯了。
還說，「你老公高大魁梧，真是很帥很年輕的。」
這樣的道歉或許真誠，但是卻是實實在在在心口狠狠地撒鹽。真誠中最真實的謊言。
素梅說，「您沒說錯什麼話，我女兒當時結婚時很年輕，就隨便選的，我也勸過她，可她不听話，我沒同意，她就結婚了。我也沒辦法。她是不被狗咬不知疼。」
小宋婆婆說，「哪有這樣說自己女兒的。你就別責怪你女兒了，現在結婚沒有人只盯著年紀看。只要你女婿對你女兒好，年紀大點不算什麼，歲數大的男人肯定更疼人。」
素梅這會不忘搶得幾分面子，替女兒包裝起來，「那是呢，我女兒選的這個人，長相呢的確是配不上她，但是人很能干，會賺錢，什麼事情都辦得好。」
小宋婆婆說，「可不是嗎，我看你那女婿長的也是個當老板的樣，能找個有本事的女婿比什麼都強呢。」
素梅突然很鄙視自己，在這陌生得連姓名都無從知曉的陌生人面前一頓海吹，她罵自己的虛偽。
是在什麼時候，虛榮成了她人生的主頁。
她開始瞧不起自己了。
素梅心想，以凡年紀大，是事實，喜不喜歡疼人，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似乎年紀大小與是否疼人並無必然聯系。
有愛不在年高，無愛空活百歲。
會疼你的那個人，他即便比你小，他也是疼你的。
不會疼你的人，他即使大出你100歲，他也依然頤指氣使，不可一世。
老婆生了孩子，反而把他熊以凡折騰壞了，他裹了被子在車上睡覺去了，連連地說，自己可累壞了。素梅就會說，你是產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