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車,天已經黑了,許北興帶著靜凡輾轉上了一輛中巴車,又不知道在路上顛簸了多久。下了中巴車,天已經黑透了。衣著單薄的馮靜凡,有些發抖。許北興背著重重的行李,把靜凡帶到了一個岔路口。在岔路口不遠的地方有一盞燈,發著微光,照亮著回家人的路。許北興示意靜凡在往前走幾步,站在那盞燈下。靜凡裹緊自己的衣服跟在許北興的後面。
伸手不見五指,四周又一片冷寂,只能模糊的听到幾聲犬吠,聲音很遠。這大概是一片曠野。冷風從四面八方襲來,令人無處躲藏。已經是深秋了,這是北方的氣候。靜凡心里想著。靜凡慢慢的挪步靠在了那盞燈的支架上。支架是木頭做的,已經腐跡斑斑了。
許北興看到發抖的靜凡,然後放下自己背上的行李,從一個黑色的行李包里,艱難的拉出一件外套,披在了靜凡的身上。
「在這等一會,俺家二弟會來接咱。」
靜凡一邊把外套裹緊,一邊點頭。
風繼續吹,一陣一陣的裹挾著沙土粉塵,直往靜凡臉上撲。靜凡蹲下來,把頭埋在了下面。
「突突突,突突突」拖拉機的聲音越來越近。
許北興把靜凡拉起來,說︰「來啦,走吧。」
待靜凡站起來,一輛拖拉機已經停在了她的面前。拖拉機上下來一個人,透著昏暗的路燈,靜凡只能通過這個人的語氣和動作,猜測到,這是個和許叔年齡差不多的中年男人。
「哥,終于到了,你往劉虎家的代銷點打電話那會,我在地里,老梁去通知的我,說你來電話了,讓我晚上到點來這接你,沒敢耽誤。還是讓你等了。」
「沒事,沒事,現在地里都忙。今年收成還中不?」許叔一邊行李上車,一邊問道。
「行啊,都不孬。」
這人說話比許叔還顯得憨厚,靜凡心里想著。
「這就是那個女女圭女圭?」問道靜凡,他還有點不好意思。
「嗯,是的。趕緊的吧,開車。」
拖拉機沒有熄火,兩個人說話都提著嗓子。
很快行李和人都上了車,平生第一次坐拖拉機靜凡,蹲在車廂里,不自覺的笑了起來。她是在想,來到這里,還有多少第一次等著自己。
「靜凡啊,回去什麼都別想,你嬸子把床什麼的都給你弄好了,你就好好的睡一覺,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說,該認識的人,明天再認識。啊?」許北興繼續提著嗓子在說話。
夜路漆黑,靜凡怕許叔看不清自己點頭的動作,然後也學著許叔的樣子,抬頭提著嗓子喊了一句︰「行!」
轉悠了好幾個彎,總算是風塵僕僕的到了地方。
听到拖拉機的聲音後,房間的燈亮了起來。靜凡被許北興攙扶著下了車。許北興打開鐵大門,靜凡跟著許北興他們進了院子。院子有點長,和在路燈下的感覺有些像。
走到屋里,放下行李,那個中年男子和許北興,寒暄了幾句,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听到她關大門的聲音。
許北興把靜凡從正屋帶進了偏房,他把靜凡的行李放在了偏房的桌子上。偏房很簡陋,一張床,一個桌子,一個櫃子,大概是放衣服用的。靜凡環顧了一下,就一覽無余了。
「等一下,你嬸子去給你打水去了,一會洗個臉,洗個腳,就睡吧。天大的事兒,咱明天再說。」許北興一邊幫靜凡整理行李,一邊重復著在路上的話。
不一會一個和許叔年齡差不多的婦女端著臉盆進了屋。一看到靜凡,滿臉堆笑,很是親和,絕對是那種在家可以任勞任怨的農家婦女。這是靜凡的第一感覺。雖然燈光很微弱,是那種發黃的白熾燈,但是從她端盆時的輕拿輕放,腳步細細的走姿,靜凡相信自己的感覺沒有錯。
「閨女,洗洗臉,泡泡腳,好好睡一覺,這一路,辛苦的很啊。這被子和褥子都是我今天剛拿出來曬的,自己家的棉花,軟和的很,都沒用過,你睡著肯定舒坦。「這麼溫柔,自悶的語氣,如細雨一般,靜凡已經很久沒有听到了。眼楮突然有點濕潤。
靜凡看著她的眼楮,點點頭。這樣的乖巧,也讓孟素珍心頭一熱。
許北興招呼著孟素珍離開,他們把門慢慢的關上。靜凡剛想伸進臉盆去洗手,孟素珍又輕輕的打開門,走到床頭的另一側,拉著一根細細的繩子,
「閨女啊,這是燈繩,一拉燈就亮了。還有晚上要起夜,你就開燈叫我哈。我去了,你早點睡,明天想睡到什麼時候睡到什麼時候。我一天都給你備著飯。」
靜凡沒有說話,只是用力的點點頭,看著笑得何其燦爛的孟素珍再次把門關上離開。
一切收拾好,靜凡就一頭鑽進被窩。她真的很累了,就像許叔說的一樣,天大的事兒,明天再說。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好像夢都沒有做。
迷迷糊糊的靜凡被兩個人的爭吵聲,驚醒了。
靜凡慢慢的睜開眼,一束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到床前。屋子里很亮堂,靜凡終于可以仔細的看看這間自己不知道會住多久的臥室。一張方形的桌子,應該是八仙桌的縮小版,一個櫥子,很大,兩開門的,黃灰色的油漆。兩扇門中間還有一面鏡子。牆很白,大概是剛刷過的吧。窗簾狠新,白底紅花,還是一朵朵開得艷的牡丹花。被子,還有被子,靜凡用手輕輕的撫模著,被子真是舒服,這種被子有種太陽的感覺,像睡在雲彩上。被子套了被罩,被罩和床單是一套的,小碎花的。很清新。靜凡本來還要拿她和家里對比一下,不過想想又算了。自己現在是寄人籬下,有這麼溫暖的被子就足夠了。
再看看對面的桌子上,桌子上自己重重的行李,靜凡又有些感傷起來。
外邊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大,靜凡沒听錯的話,女的聲音像昨天那個嬸子,男的聲音和許叔有點像,又有點不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心思細膩的靜凡,心里開始翻騰起來。
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到來?難道自己加入這個家庭還要一個家族的審核?這個家族是不是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懲罰和規矩?有一個古怪孤寡的老族長?還有一個在村頭總是攔截上學路上女孩子的傻大個?靜凡充分的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
靜凡覺得不管怎麼樣,總是要面對的。她應該出去看看。如果因為自己的到來,對許叔的家庭造成不和,她是寧死也不會賴在這里的。
穿好衣服,整理好頭發,靜凡趴在門縫里,又仔細听了一下,外邊討論的話題。听不清楚,聲音有點遠,好想是提到「上學」兩個字。
捺不住猜疑的靜凡,準備出去一探究竟。她拉開門,打開門的那一刻,她驚呆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敞亮的視野。
「好大的院子」靜凡不禁輕聲感慨道。
青瓦紅牆,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蘇北農村典型的家庭小院。
房間不多,院子很大,家家養牲畜。
院子是土院子,但是很干淨,很平整,院子的最右邊有一棵樹,樹的下面,有一畦一畦的用白色塑料布蓋住的地塊。里面應該是種的菜吧。院子的最左邊是一個圈,欄圈里大概是喂養的豬,因為圈外邊有兩個個飲水的槽。欄圈的右前方有一個壓水井。壓水機旁邊有一個抽水的缸,還有一個綠色的雙桶洗衣機。旁邊是一個用石灰砌成的台子,上邊放著牙膏,肥皂什麼的。樹的下面放著一張桌子。院子的屋瓦上一排排的玉米,正房的旁邊有一口大缸。大缸旁邊有一個案板,案板斜靠在紅磚牆上,上面糊著一層五顏六色的東西。靜凡也不知道是什麼。偌大的院子,就只有這些設置。從壓水機到靜凡所住的偏房,大概有七八米的距離。因為那兩個人遙遠的聲音就是從那傳來的。
靜凡左顧右盼的一遍遍的觀察著整個院子。這在深圳的家,是怎麼都見不到的景象。
孟素珍坐在那洗衣服,一個和靜凡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坐在樹下面,懶散的在和嬸子爭吵著事情。靜凡想到,這個應該就是許叔,比自己大半歲的兒子,許振軒。靜凡這下听清楚了。她們在討論上學的事情。
「在地里干活的感覺不比在學校上學難過吧?」孟素珍的語氣帶著挖苦,「你就不能看看人家劉書香家的老二,老三,人家哥倆都考上啦,你們這一起長大的,你給你爹娘爭多大臉啦?」
「不想上,就是不想上,你強迫我也沒用,不是給你浪費錢嗎?」
「我願意讓你浪費錢,你這高中一畢業,當個兵都好當。你這初中畢業,你想咋辦?」
「我說了,我找活去,不用你管,我跟劉可一起去找。或者跟我爸去工地。」
「去工地,誰要你。脾氣倔的跟驢似的。不能讓人使喚一點。誰敢招你?」
「看看,看看,我工作你又不讓,我在家閑著,你又煩,你想怎麼樣?親娘啊——」
「我想讓你上學,接著上高中。」孟素珍一邊抖衣服一邊提著嗓子說話。
「不上,說不上就不上,天天在那坐著,又不學習,跟蹲監獄似的。你說你浪費那個錢看啥。我去找工作,還能讓你和爸少累點。又不是我自己不上,一個村好多呢,說了跟劉可一起。」說著許振軒扔掉手里拿著的枯黃的樹葉,站起來走到孟素珍身邊,一邊幫她扯衣服,一邊用商量的語氣說。
听到劉可這個名字,孟素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願意累,我和你爸都願意累,只要你能好好的把高中上下來,我和你爸累死都情願。行啦,行啦,你也別跟我商量了,現在趕著你去也沒用,頭年這三月,哪也不去,你就在地里呆著吧。出去找工作,瘋去吧你。還跟劉可,你倆在一起,還能操好蛋!」
听到孟素珍的最後一句話,听了很久的靜凡禁不住笑出聲來。
孟素珍和許振軒一起回頭。
靜凡緊忙收住了笑,有點不好意思。
看到干干淨淨,嬌小清秀的靜凡,站在對面,孟素珍又是心頭一熱。收起了剛才對兒子的嚴厲。她放下盆,快步走到靜凡面前,把她拉到了院子中間,仔細的打量著這個城里來的姑娘。靜凡被看的實在是不好意思。她感覺到自己的臉一定漲的通紅。可是孟素珍的眼楮就是不舍得離開靜凡一下。
「嬸子,我幫你洗衣服。」靜凡希望她能盡快把眼光移開。
听到這句話,孟素珍算是反映了一下。她急忙說。
「不用,不用,你剛起來,趕緊去梳洗一下,餓了吧,我去給你熱熱吃的。振軒,把盆里的衣服曬了。」孟素珍示意靜凡去井邊洗臉,然後自己從晾衣繩上扯下一個圍裙,一邊系,一邊小跑,還一邊不住回頭的去了大門旁邊的一間小屋子。
靜凡眼楮跟隨著孟素珍很久,她才羞澀的把頭轉過來,向井邊走去。
許振軒,在孟素珍打量靜凡,靜凡羞澀低頭的那一瞬間看了靜凡一眼。他的第一感覺就是城里的姑娘就是比家里的姑娘穿的衣服好看。
靜凡走到井旁邊,給許振軒打了聲招呼︰「你好!」
許振軒一邊順手把手底下的盆遞給了靜凡,一邊回應了一句︰「你好!」聲音有點悶。
靜凡接過盆,弱弱的說了句「謝謝」。
許振軒一陣竊喜,城里的姑娘還比家里的姑娘有禮貌,皮膚白,而且頭發順。這是振軒的第二感覺。
靜凡慢慢的往盆里舀水。
許振軒,三下五除二的曬了衣服,就沖進了屋里。
靜凡沒有看清他長什麼樣,確切的說,是沒好意思看。不過,他的身高倒是和三叔看不多,胖瘦也和三叔差不多,留著板寸,挺精神的。听他說話,那個機靈勁大概也和三叔差不多。就是聲音比三叔悶一點,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靜凡想到了《紅樓夢》里描寫賈寶玉的一段詩句。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的好皮囊,月復中原來草莽。聊到不懂時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至于為什麼會想到這首詞,靜凡也說不清楚。這是一瞬間冒出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