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穿梭而去,用「忙碌」兩字簡化了人類的生存方式,「然而,我總要躲進詩行里,將我的眷戀與憂思,用文字包裹起來,藏在時間的夾縫里……」雨囡在自己的一首詩里那樣說。
一周後,雨囡把各科老師要求的參考書列成清單後,就到建築系的小圖書館里來借書。那時候還是網絡前時代,所有藏書都要靠書卡分類的索引來查找。雨囡按照卡上的信息抄好編號後,正在書架間轉悠著,忽就被周圍牆上展示的小住宅透視圖吸住了眼楮。
雨囡見A號作品前有個美術字公告,就過來讀,便知道四周牆上的畫作,是上學期期末系里舉辦的「小住宅設計競賽」的入圍方案。最後的名次結果,將在這學期中考後的下個周末頒獎公布。雨囡忽略不計了由「趙錢孫李」等組成的評委會名單。又往下看,這才發現評選方式原來既集中又自主,專家評委會意見與校內師生的無記名投票將各佔評選結果的50%。公告最後說︰希望大家都能踴躍回應,積極行使自主權,投出自己寶貴的一票。
雨囡被最後一句話喚起參與感。她從第一個方案開始,ABCD地評頭品足。入圍的作品大部分畫功嫻熟,長相獨特,只可惜「變臉不變心」,創作理念如出一轍,皆為從參考書上搬下來後改頭換面的洋房別墅。它們的地面反光強烈,是一片片只能照不能走的鏡子。而房子本身呢,又精巧堂皇得比迪斯尼的城堡還假,對照平面的使用功能,大半是好看不好用。
雨囡在心里嘀咕了一陣子後,正要作廢自己的自主權而回去找書,忽然又見端頭處後凹的轉角牆上,有一座清寂寂的江南小宅,白牆烏瓦,韻味橫生。這棟房子前的地面不是「鏡面」,而是用結實的磚灰色皴點出來的小徑,讓雨囡想起小時候在蘇州城的姥姥家,自己光著小腳丫踩來踩去的青石路。
「建築不再是空中之樓閣,筆觸不再是色彩之游戲。」兩分鐘後,雨囡在票箋上用仿宋字認認真真地填上自己對「江南小宅J號」的兩句評語,之後便把自己的一票,鄭重地塞進紅絲絨包裹著的投票箱里。
頒獎的前兩天,雨囡、小媛及幾個身材姣好的同屆女生被系里挑去,由一位從學校體育部借來的女老師負責集訓,又伸胳膊又壓腿,又練走步又學笑。大家呲牙咧嘴地問女老師說,建築系這到底是要成立體操隊還是模特隊?不想老師就搖搖頭,說兩個都不是,而是史無前例的「禮儀隊」,——即你們幾人要在系里周末舉辦的頒獎大會上,擔任禮儀小姐。禮儀小姐的具體任務是,要把為前幾名得獎人事先備好的獎牌,托在禮盤里,按照台上司儀公布的名次,呈給屆時會上台頒獎的市委領導們,再由他們為得獎者戴在胸前。
見大家一頭霧水地面面相覷,女老師又趕忙補充道︰「別天惶惶地惶惶地看著我。臨時成立這個禮儀隊,可不是我的主意。據借我過來的頭頭說,幾天前你們系才接到副市長等一行人決定出席儀式的電話通知。為了把大會開得隆重些,系委員會便臨時添加了不少細節,其中包括把原計劃擺在桌面上的獎牌,換成由你們幾位‘禮儀小姐’上台端待的形式。」
「噢,鬧了半天,我們是‘端盤子隊’呀!」小媛憋不住了,帶頭起哄︰「頒獎大會後,建築系要不要自己開食堂呀,我好申請做半工半讀的女招待,不然這伺候人的技能,日後往哪里用啊?!」
不知誰就接了下去,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舉案齊眉,老公喜洋洋兮!小媛,盤子端好了,將來嫁人後,可以用走T台的姿勢每天給老公上菜,那老公眼福口福地多幸福呀……
頒獎的那天,雨囡一大早便起來按要求去梳妝打扮,然後扁髻套裙高跟鞋地趕到了系里大禮堂的後台。她站在台側的帷幕旁切切地等著,著急的不是早點上台「端盤子」,而是想從身旁匆匆來去的老師那里,耍耳音听出點消息,看自己投票的那幅作品有沒有上榜。
學生入場,老師入場,當院系領導陪同副市長高友全一行人在熱烈的掌聲中進入禮堂後,大會終于開始;學生代表講話,老師代表講話,當院系領導與高副市長在熱烈的掌聲中講完話後,頒獎終于開始。
第一至第五名的得獎之作,逐次被幻燈機打到台上垂下的大屏幕上,系主任隨之公布了得獎作品和獲獎人名單。台上禮儀隊中最後一位托著盤的雨囡,緊盯著屏幕,尋找了一陣子後,終于低下頭,為自己投票的「江南小宅」垂首默哀,——而倏忽間又想,1-5名?那自己手中香木雕花禮盤中紅綢下的第六塊獎牌呢,是不是要頒給還沒有公布的第六名?所以「江南小宅」也許還有機會!——猜盼之間,忽就听頒獎老師對著話筒高聲宣布︰「今天,為了給大家一個驚喜,我們特地把特別獎的得主,也就是今天真正的冠軍之作和奪冠者,放在最後公布。下面,就請頗具中國古風和韻致的「江南小宅J號」得主——遠溟山同學,連同剛剛公布的前五名得主,一同上台來領獎!」
一陣掌聲與喧嘩後,雨囡前面「揭頭蓋」後的五塊銀牌各歸其所,唯她盤中的那塊金牌被副市長高友全拿出後,沒人來領。高市長用手托著獎牌,尷尬地對台下笑笑,幽默地說︰「是誰這麼牛氣,比我手中的這塊金牌還大牌,連冠軍獎都不來領,把我這個堂堂的大市長,冷落在台上?」
「高市長,山子他不是故意要曬市長的台,是臨時有急事要辦,遲到一會兒。」觀眾席上有位剃了光頭的男生,趕緊站起來說。
一旁主持頒獎的系主任不樂意了。他扶了扶黑邊眼鏡,對著話筒拉長了臉︰「遲到一會兒?這種盛會也是隨便遲到的?!陸小光,遠溟山他現在在哪里?」
陸小光就抓抓光頭,躊躇一下,然後抬起頭來笑嘻嘻著說︰「听人說,山子那天在西操場上集訓時,因為對著東看台上一個光芒萬丈的美女發呆,被老師亮了黃牌。其後,他仍無怨無悔地繼續走神兒,東張西望地把那場球進行了到底,所以後來模擬賽結束後,就被老師扒去了10號球衣,開除球隊好幾天……」
他的話音還未落,全場便「嘩」地一片哄堂大笑。台上的雨囡則渾身一緊,懷里立刻揣進一窩小兔子。
「稍安毋躁,稍安毋躁!」陸小光立刻像模像樣地打手勢,痞了嘎嘰地對會眾說︰「你們別高興得太早,我說事向來都是極富文學色彩,沿著上下180度角去跌宕起伏。是這樣,雖然山子他幾天前因不務正業被開除,但今天卻又因超強的業務水平而被復位。眾所周知,下周一就要開始每年一度的全市大學生足聯賽了,如果我校缺了他這個能攻能守的全才,還不如把校委會牆上那面掛了好幾年的足球錦旗,直接摘下來,乖乖地送給兄弟院校好了……」
就在這時,不知誰喊了句︰「遠溟山來了!山子,快上台領獎啊!」
雨囡抬起頭來,只見穿著10號球衣跑步進入禮堂的這個男生,不是別人,正是那天操場上的「10號泥」!
「遠溟山,遠溟山!」同學們呼喊著,用 哨和掌聲目送他上台領獎。
「遠溟山,遠溟山,」雨囡跟著人群,喃喃地呼喚著,卻不想自己就被二十年前另一時空里的雨囡,深切地喚醒,——她渾身一震,醒了過來。
醒來後的雨囡,滿臉細汗,渾身潮熱。她在黑暗中模到床頭燈,便把燈鈕按開,剛想借著光亮去床頭櫃里拿條毛巾,忽見果著膀子只穿了條褲衩的司徒慧,正雙手當枕地靠著另一側床頭,冷冷地望著自己。
「怎麼了?——怎麼不接著喊你夢中情人的名字了?我冷眼旁觀,不打擾你。」司徒慧見雨囡坐起來,就陰陽怪氣。
雨囡不搭腔。她下了床,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拽出一條毛巾,轉身向外走。
司徒慧趕上來,從雨囡身後伸過來一只胳膊,頂住了門。他隨後就伏在雨囡的耳畔,陰森森地說︰「老婆,你要躲開我,到別的房間接著做春夢去嗎?」
雨囡轉過身來,憤懣而對,望著司徒慧卻說不出話來。
司徒慧俯,用嫉恨的目光盯著雨囡,慢慢地說︰「他不在身邊,即便夜里夢牽魂繞,也是白日做夢,——不如,不如我來替他上好了!」
雨囡听後心里一扎,舉手就想甩他一巴掌。只是抬手之際,忽就想起覺輕的女兒又會被驚擾,于是咬咬牙,僵住了手。
司徒慧便就勢攥住雨囡的手腕,一步一步地把她扳到床邊,然後,用他露著的寬胸闊月復,一點一點地把雨囡壓在身下。
就在這時,司徒慧扔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起。司徒慧不接,噴著酒氣用嘴巴揉搓著雨囡的脖頸;鈴聲再一次響起,司徒慧不理,用手往下扒著雨囡的睡衣;電話第三次響起,司徒慧頓了頓,罵了句媽了巴子的,不得不把手從雨囡的胸前撤回來,回手從櫃上抓過手機。
司徒慧對著屏幕看了看,想了想,就松開了雨囡。他起身離開床邊,推開洗手間的門,進去後把電話撥了回去︰「張哥呀,對不起。剛才怕弄醒孩子,沒敢接電話。高爾夫球場的地址,我可在二十分鐘前就發給你了。這麼晚了,你是不是又有急事?」
雨囡見司徒慧在浴室里打電話,就靜靜地坐起來,用手擦了擦混著淚水和汗水的臉,然後下床,從地毯上拾起因撕扯而掉落的毛巾。
「啊,你看見郵件了,那就好那就好。——什麼急事?怎麼,剛剛跟白胖子通完電話,那他怎麼說?他怎麼說?我和那個老印,到底鹿死誰手?!」司徒慧急促地催問著。
雨囡不想听,拎著毛巾往外走。剛打開門,卻听司徒慧用難以置信的聲音問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什麼意思?是上面的老白們把我們整了?——怎麼個整法?什麼?你說什麼?!整個納米科研部都賣給南美的那家公司了?原部門所有的員工,都將打包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