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大飯店頂層的旋轉餐廳里,緩緩地流動著午夜的繁華。
通天貫底的玻璃幕牆外,是城市流金般的燈火;精裝細制的廳堂里,是鋼琴流珠般的音符。而過道間偶爾飄過的婷婷身影,空氣中隱隱襲來的裊裊體香,讓這座永不打烊的海濱城市,在夜色中充滿了蠱惑的動感。
臨窗而坐的司徒慧,雖然身在繁華之中,卻覺得自已是個畫外人,空對著面前的滿目盛景。他此時的心情,就像眼前的一桌子菜一樣,五味雜陳,吧嗒吧嗒又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世界在時間的長河中激流勇進,就連二十年前的那間「漁小館」,如今都已升級為一流的飯店。而自己呢,當初那個一流的理科尖子,眼下卻要回流成為海歸,真是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啊!
冰涼的扎啤爽在口上,卻冷在心里。司徒慧望著沒有魏強的空落落的對面,不由得暗罵了一句遠溟山,說我這陣子不走運,原來你就是煞星!——來之前我老婆半夜三更地喊你名字,讓我心神不寧情緒失控;來之後我妹夫又提起你老婆,不但讓我眼巴巴地失去了「飯桌會議」的好機會,而且想換家吃飯都不成,——這方才剛要出門,魏強就被他那頂頭上司熊主任用電話給強行招走,說他臨時出了狀況,非要魏強趕過來救駕不可。
想到這里,司徒慧不得不為體重升級而腦子降級的妹夫擔心。剛才在家時,當魏強從自己這里得知新總裁高鳳娣就是遠溟山的前妻後,馬上拍著大腿嚷嚷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呀!可山子這家伙,自打上次校友會上認識他到現在,都一年多了,只說他是離了婚的單身漢,卻從來沒提起他的前妻就是高市長的千金,你說這小子悶不悶?!
司徒慧听後就啐了一聲,說阿強,你把他當校友,他卻說不定只把你當個酒肉朋友。以我這些年來對他的了解,那小子心思藏得深,就像透視科的醫生一樣,看透你的同時,自己身上卻罩上厚厚的保護衣,連X光都穿不透。
魏強說你這是什麼話,這一年來我沒少跟他在一塊喝酒,覺得他人雖然話少不善談,但只要說了就算數,從不忽悠人。就說我買的這套新居吧,如果當初訂期房時山子不出頭幫我牽線,不借我錢幫我湊上頭款,就憑剛海歸人生地也不再熟的我,哪有那個實力?——要說吧,這也有好一段時間沒見山子他人嘍。前兩天給校友會上認識的另一個哥們陸小光打電話,才知道,山子已代表「陸光頭」出差,到香港談項目去了,一半會兒回不來。所以等下咱倆去東海大飯店吃飯時,萬一踫到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老板,我只好先開張空頭支票,以山子哥們的身份,給這位新頭兒敬酒咯!
司徒慧一听就急了,說阿強你腦袋灌水了呀!有高鳳娣在場的飯店,咱還能去嘛?你想啊,如果你讓高鳳娣知道了你,就是她前任老公之前任女友之老公之妹夫,日後會有你的好果子吃嗎?你豈不是在引火燒身!
魏強眼楮一抹搭,說非要到那里吃涼皮的是你,不是我,你愛去不去。
可魏強還沒硬強到底,兜里的手機就響起來。
魏強接起電話,對著手機嗯嗯啊啊了幾聲後,先是眉頭一皺,跟著便對司徒慧直做鬼臉,隨後就進了里間。待他西裝革履地拎著公文包再出來時,司徒慧明白了,這一定是公司臨時打來電話,讓他趕去應酬,于是就順口罵了句娘的,說看來不管在哪里,今晚我這盤拉皮是吃不成了!
不想魏強就笑嘻嘻地回道︰「阿慧,計劃沒有變化快。看來這一百塊一盤的涼皮,我是省不下嘍!——走吧,咱們今晚這頓飯,還非到「東海」里吃不可,因為剛剛的那通電話,是我公司的頂頭上司熊主任打來的,向我緊急求援。他說高鳳娣在飯局開始後板凳還沒坐熱乎,就被隔壁意外踫上的市發改委的一個宴會,給請走了,手下的助理、秘書也都呼啦啦地跟了過去,再加上公司主管業務的老董臨時發燒,不能赴餐,所以整個飯局上,中方這邊只剩下他老熊一個人。他平日里主管人事,既不會外語,也不懂技術,應付對面拿半生不熟英文跟他嘰里呱啦的一隊小日本們,一點沒戲。所以我大魏今晚呢,認可破費在涼皮上,也不想破費在「魷魚」上,因為那老熊,可是我公司里炒魷魚的高手噢……」
一位長腿短裙的女服務生過來,對司徒慧點點頭,問先生要不要再添些酒。司徒慧擺擺手,說我不要酒但要油,是辣椒油,能不能再往這盤涼皮上多澆一點,不然我吃得不過癮。女服務生說沒問題,我這就給你拿去。她隨後輕盈地離開,腦後悠蕩著高高吊起的馬尾巴辮子,讓司徒慧想起了年輕時的高鳳娣——那位他于二十年前唯一見過一面的副市長的千金。
那是他為演出後的雨囡第一次獻花的那個晚上。他激動地等在後台端頭,為剛謝幕卻還未卸妝的雨囡捧上一大束百合,並被她清亮錯愕的眼神逼得滿臉通紅。轉身逃開之際,卻見不遠處的幾步外,正站著雙手插兜神情抑郁的遠溟山;而遠溟山身後的幾步外,又站著的一個馬尾高吊下巴高翹的高個子女生。就見她高高的額頭上有高挑的眉梢,高挑的眉梢上有高挑的霸氣,是位名副其實的「高家女」。司徒慧那時已通過秘密渠道所獲得的小道消息,得知這位正在臨校東洲大學里讀大三的高鳳娣,此時正如火如荼地追著遠溟山,——她在大學生足聯賽中一眼看中的足球王子。而她在雨囡面前的橫刀奪愛,正為司徒慧在遠溟山身後的「半路劫色」,創造了最佳時機。
司徒慧一邊咂著酒,一邊想,要說自己這輩子能娶到雨囡,還真應感謝這位高小姐。只可惜她現在已跟遠溟山離了婚,而離婚的具體原因,這些年來也沒听誰能說個清楚。如果真像魏強平日里叨叨的那樣,遠溟山至今仍對雨囡念念不忘,那麼婚變的原因,也許同雨囡月兌不了干系,——盡管雨囡這些年身在國外,對這一切毫無所知。這樣看來,就算高鳳娣今天見面認不出自己,恐怕也會因雨囡而對「司徒慧」這個名字毫不陌生。那麼現在自己在「東海」里開單間「深藏茅廬」,總該是今晚的上舉。
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看看腕上的手表,這才發現,從魏強在這里為自己點完菜離開後,到現在都已近兩小時了。臨走時,他可說是要快去快回的。這會兒是被小日本給用酒撂倒了,還是高鳳娣又回來了,他喝高後忘記我的提醒,在那里正跟她「山子哥們雨囡妹夫」之類的忽悠著呢?司徒慧越想越急,便問旁邊經過的男服務生,說你這里有沒有電話充值卡。男生抱歉地一笑,說我們這里不賣電話卡,但有電話亭,就在前面的出口處。
司徒慧來到三面玻璃的電話亭前,卻見里面有個老外在打電話。剛要問問旁邊的警衛哪里還有電話可打,卻見老外轉身推門出來。司徒慧一怔,覺得這個老外有點眼熟,卻又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正捉模著,忽見老外熱情地伸過手來,說密斯特司徒吧?怎麼不認識我了?半個月前,你到南美講解演示你的微型納米針時,就是我作為公司的代表,到機場接你的啊!
司徒慧因著最後這句恍然大悟。他點了點頭,說對,對,想起來了,你是魯比先生,你好你好!
他嘴里招呼著,心里卻想︰阿密狗,你那時候跑前跑後的,哪里是為了照顧我,不過是為著買賣成功,表現給你老板看。記不住你我少做噩夢,那是我的福氣!
這時候他便吊起嘴角一笑,說︰「你們公司不是成功地收購了我們部門嗎?看來如今的作業不忙啊,怎麼一轉眼就有空到中國游玩來了?」
不想魯比就聳聳肩,說是要游一游,也要玩一玩,不過那得在正事辦好之後,不是現在。事實上,作為南美的小巴黎,我們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同你們這座‘東方小巴黎」之間,一直都是兄弟般的友好城市。我們這次來,是經由國家要員的介紹,跟這里的政府官員共同商討在貴市投資建廠的合作方案,以把剛從你美國公司買過來的納米技術,在中國投入試驗和生產。因為這里不但有好的對外政策,更有一流的人才市場和廉價的勞動力,實在是太吸引我們了!
司徒慧听後大吃一驚。他怎麼也沒料到,自己花了七八年功夫研究出來的納米成果,跟自己被賣後的結果一樣,在繞著地球飛了大半圈之後,同步落到了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