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後,佟曉冬、鬼幽和詹岩在兩名天藏教弟子的護送下,順利到達粵西。進入粵西境內,那兩名天藏教弟子便回去復命,佟曉冬他們三人則繼續往魑魅宮進發。
一進入粵西,人煙便稀少起來,許多地方都還是未曾開墾的荒地。由于這里地勢起伏,山勢險要,佟曉冬在馬車里被晃得七葷八素。
鬼幽道︰「魑魅宮隱蔽在深山之中,與外界沒有什麼來往,進去以後再想出來也很不容易。」
佟曉冬道︰「那麼外面的人要進入也不容易咯?」
鬼幽頷首道︰「不錯。從進入粵境開始,一直到魑魅宮的殿門,沿途都設有關卡。所以只要進了粵西,我們就不必擔心了。」
佟曉冬奇道︰「沿途都有關卡麼?我怎麼沒有看到?」
鬼幽淡淡笑道︰「譙樓設在山林隱蔽之處,不是自己人是不知道的。」
佟曉冬道︰「可是沒有人來盤查我們,我們就這樣進去嗎?」
鬼幽道︰「詹岩在外面,他們認得出他來,所以不須盤查。」
佟曉冬興奮地看著周圍茂密的山林,竟有種回家的感覺。
傍晚時分,一聲炮響打破了山林的寂靜。佟曉冬心里一慌,道︰「那是什麼聲音?」
鬼幽道︰「不用怕,那是信號,是宮中人知道我們回來了。再不用多久就會有人來接我們了。」
果然只過了片刻工夫,就听得前方有人馬行進的聲音。鬼幽他們的馬車在一片較寬闊的平地上停了下來。鬼幽和佟曉冬一起下來,只見前面隱隱約約看得到火光。詹岩道︰「宮主,大小姐,馬將軍帶人來接我們了。」
馬將軍?佟曉冬不禁對這個稱呼感到驚奇。一個江湖組織竟然也有「將軍」這種職務嗎?
那隊人馬漸漸走近,火光也越來越亮。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半戎裝半便裝打扮的中年男子,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樣子十分威武。他身後緊跟著兩名相同打扮的男子,略顯得年輕些,也騎著馬,不過那馬顯然不如那匹棗紅色的馬精神。
中年男子停住馬,極利索地翻身下來,幾個大步走到鬼幽面前,單膝跪地道︰「臣馬成恭迎主公回宮。」
鬼幽忙扶起他,道︰「有勞馬將軍了。」
馬成朝後面招招手,立刻有幾名士兵模樣的人抬了副軟轎過來。
鬼幽道︰「先別忙,馬將軍,我給你介紹一個人。」他看向佟曉冬,道︰「這位就是我在中原找回來的小妹。」
馬成似乎並不十分意外,微愣了愣,隨即道︰「臣參見郡主。」
佟曉冬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這一幕,道︰「大哥,這是……」
鬼幽道︰「曉冬,回去以後我再慢慢跟你說。我們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叫人扶佟曉冬坐上軟轎,自己則騎上士兵牽過來的馬。馬成還是在前面領路,後面的士兵列好隊伍跟在後頭。佟曉冬一路看著這軍隊模樣的隊伍,心里生出了許多疑問。她隱隱覺得魑魅宮絕非一般的江湖組織,郁黎為何一定要全力保護鬼幽,浮雲城和赤焰幫為何一定要除掉魑魅宮,看來都不是簡單的個人恩怨能夠解釋的。她驀地又想到了厲青澤的提議,原本想放棄的那個念頭此刻又浮上心頭。也許,聯姻真的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在這種情況之下,感情這種東西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她不禁為當時自己所說的婚姻要有感情基礎的話而感到好笑。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經全黑了,佟曉冬看不清楚周圍的景物,只覺得樹林茂密,道路顛簸,上上下下了許多次,又左轉右轉了幾回,終于到了一處平坦的位置,隱隱約約看得出這里有許多高大的建築。隊伍停下來時,佟曉冬才看清楚他們正站在一處高大的牌樓下,牌樓上似乎有幾個字,但看不清楚。
馬成將鬼幽送到這里,便率領屬下退下了。詹岩道︰「宮主,屬下先去稟告老夫人。」
鬼幽道︰「老夫人這會兒恐怕已經睡下了。我們明天一早再去吧。」
詹岩道︰「是。屬下去叫總管來,給大小姐安排住處。」
鬼幽道︰「不必了。」他轉頭看向佟曉冬道︰「曉冬,今晚你就暫時住在我的房間。明天你自己到處看看,挑個合適的地方,我再叫人去打掃了,你再搬過去。」
佟曉冬道︰「大哥今天晚上住哪兒呢?」
鬼幽道︰「我隨便哪里都行。這里空房間雖有不少,但是一向沒有人住,蕭條得很,我擔心你突然住進去會害怕。我的房間總有人打掃,雖然也簡陋,但還算整齊。」
佟曉冬很感激他的細心,不由得道︰「要不我們還是住一間房,多加張床就行了。這一路上也不是沒在一起住過。」
鬼幽道︰「在路上是要逃命,自然不拘小節了。我們在名分上終究是兄妹,若是同室而寢,會遭人詬病的。」
佟曉冬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便道︰「好吧,就听大哥的安排。」
鬼幽領著佟曉冬到了自己的住處,那里早有兩名侍女等候著了。鬼幽囑咐那兩名侍女好好服侍佟曉冬,便先離開了。
佟曉冬借著微弱的燈光把這屋子打量了一番。以鬼幽一個堂堂宮主的身份,住在這樣的地方,的確也夠艱苦的了。這房間不過二十幾個平方大,分里外兩間,中間由一道門簾隔著。堂屋里立著一塊半透明的屏風,屏風後面是一張可供人躺下來的坐床,坐床前設有台案,台案上整齊地擺放著筆墨紙張之類的東西。屏風外就像一般人家客廳的布置一樣,有兩排靠椅和幾張四方桌。這些桌椅都是一般的式樣,完全看不出它們的身份與地位來。臥室里更加簡單,就是一張床,一個黑漆大木櫃,三只帶鎖扣的大木箱。臥室中間是一張小圓桌和一只圓凳子。床頭擺了一張小茶幾,茶幾上面擱著油燈座。
佟曉冬看著這些似乎已經用了許多年歲的東西,心中有種莫名的感動。她知道鬼幽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這些年來,他都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的。從這里的布置來看,她幾乎能夠想象得出鬼幽在昏黃的燈光下,掩卷沉思的瘦削的身影。
在佟曉冬打量著屋子的時候,侍女已經端來了熱水,還燃起了一爐香。佟曉冬簡單地泡了個腳,便尚了床。床單被褥都是新換上的,有種植物的清香味道。
也許是過于興奮了,佟曉冬怎麼也睡不著,假寐了片刻,她發現外面堂屋的燈還亮著。她起身看了看,發現那兩名侍女面對面地坐在靠椅上打盹。似乎听到了腳步聲,那兩名侍女猛地醒過來,道︰「郡主,有什麼吩咐?」
佟曉冬奇道︰「你們怎麼還不去睡呀?」
一名侍女道︰「今天是我們兩個當值,要守夜。」
佟曉冬道︰「現在也沒有什麼事情,先去睡會吧。」
那侍女道︰「宮主特別交待過了,郡主在路上受了許多驚嚇,初次到這里可能會睡不安穩,叫奴婢們好生伺候,隨時听候差遣。」
佟曉冬心頭一暖,柔聲道︰「大哥考慮得太周到了。我挺好的,你們不用這樣守著,都去睡吧。你們這樣,我反而睡不著呢。」
這兩名侍女有些遲疑,佟曉冬微笑道︰「你們盡管去睡,有什麼事情的話我會叫你們的。啊,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呢。」
先前那說話的侍女道︰「奴婢名叫杏兒。」另一名侍女叫春桃。
佟曉冬道︰「你們去睡吧。我大哥絕對不會責怪你們的。」
杏兒和春桃見她十分堅持,便朝她福了福,退了出去。
佟曉冬本想吹滅了桌上的燈,但又覺得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里,還真有點心慌,索性就任燈亮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實在困得很了,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一陣清脆的鳥鳴聲把佟曉冬從睡夢中喚醒,她剛睜開眼楮,就看見兩個清秀的女孩子安靜地肅立在一旁。這兩個女孩子看見她已醒來,連忙挨近了些。一個女孩子柔聲道︰「郡主要起來了麼?」
佟曉冬知道她們一定也是來服侍她的,便也不覺得奇怪,微笑道︰「是啊。我自己洗漱就可以了,幫我打點熱水來。」
這個女孩子微微點了點頭,去打水了,另一個女孩子托著一套嶄新的衣裳,道︰「請郡主更衣。」
佟曉冬也微笑道︰「我自己來就好。」她接過衣裳,自己穿了起來。好在這里的衣裳跟外面沒有什麼差別,佟曉冬早已穿得熟練了。看著這素淡雅致的衣裳,佟曉冬不由得感嘆︰終于不必再穿奴婢的衣服了。
先前那女孩子端了熱水進來,佟曉冬自己洗漱完畢,順便問了她們的名字。一個叫小梅,一個叫小竹,跟杏兒、春桃她們一樣都是這里的侍女。魑魅宮里的侍女並不多,而且大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這幾個女孩子都是魑魅宮中奴僕的女兒。
沒過多久,春桃來稟報說宮主有請。佟曉冬正想找鬼幽,便連忙跟著春桃走。她一邊走,一邊留意,只見這里山林十分茂密,順著地勢修建了一片宮殿似的房子,看起來跟浮雲城有些相像,不過遠沒有浮雲城的規模大。宮殿四周不時可以看見來往巡邏的士兵,隱隱約約還能听到士兵們操練的聲音。
春桃在一座較高大的宮殿台階前站定,階前守衛的武士微點了點頭,讓她們進去。只見鬼幽正襟端坐在殿上,他的旁邊還坐著一個面貌端莊的中年婦人。不用想也知道,這婦人就是鬼幽的母親了。婦人的臉色微有些激動,眼楮直直地盯著前方,似乎很想看清楚進來的是什麼人。也許是盯得太久,她的眼楮中微有些血絲。
佟曉冬心里莫名地激動起來。這個婦人就是她的「母親」麼?她真的什麼都看不見嗎?她真的會相信自己就是她的女兒嗎?佟曉冬的腿有些發軟,她害怕自己扮演得不像,讓鬼幽的母親更加傷心。
鬼幽臉上的面具將他所有的表情都遮住了,佟曉冬無法知道他此刻的反應,但從鬼幽微顫的聲音听得出來,他也很緊張。
「娘,小小來了。」
婦人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雙手伸了出去。這雙手仿佛有種巨大的吸力,佟曉冬只覺得心里突地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撲了過去,同時,眼淚也奪眶而出。「媽……」一聲哽咽的呼喊自佟曉冬的喉嚨發出,婦人溫柔而帶著馨香的懷抱頓時被佟曉冬佔據了。
「小小,我的小小,我的寶貝兒……」婦人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顫抖的雙手重重地撫模著佟曉冬的頭發,幾乎把她的頭發都弄散了。
「媽……媽……我回來了……」佟曉冬哭著,喊著。一旁站立的人們已經忍不住抽泣起來。
只有鬼幽顯得過分安靜,靜靜地坐在旁邊,他在無聲地流著眼淚,面具將他的脆弱完全遮掩了。
過了許久,殿中才漸漸恢復了平靜。婦人輕輕撫摩著佟曉冬的臉頰、鼻梁、嘴巴、下巴,一直順著她的肩膀撫摩到手指尖,仿佛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看」女兒。
「唉……回來作什麼呢?這里這麼苦……你的養父母舍得麼……」婦人嘆息著道。
「媽,大哥都跟我養父母說好了,他們能夠理解。」佟曉冬偎在婦人懷里,揚著臉道。
「路上還順利麼?」婦人輕輕問道。
佟曉冬驀地想起那些死去的魑魅宮弟子,心里很是惻然,她扭頭看著鬼幽。
鬼幽淡淡道︰「還好。」他朝旁邊站著的一個老者道︰「王總管,筵席準備得怎樣了?」
王總管欠身道︰「已經準備好了。馬將軍他們也都在煙雨閣候著了。」
鬼幽點點頭,道︰「娘,小小回來了,我們要好好慶祝一番。時候差不多了,我們這就去煙雨閣吧。」
婦人連連說好。佟曉冬和鬼幽一左一右地攙著婦人,慢慢地往殿外走去。
煙雨閣距離大殿不過幾十步遠。佟曉冬一出大殿就看見等候在煙雨閣外的馬將軍。馬將軍身旁還有幾個文士打扮的老人,正肅穆地站著。
雖說是慶祝佟曉冬到來的筵席,但整個過程都顯得十分平靜,眾人向老夫人道過賀後就幾乎再沒有說話,鬼幽戴著面具,所以也只是象征性地舉了舉杯,他甚至連筷子都沒有踫過。
佟曉冬看著幾乎沒有動過的一桌子菜,不解地問坐在身邊的鬼幽道︰「大哥,我們還要等什麼人嗎?」
鬼幽淡淡道︰「不是。過會兒我再告訴你。」
佟曉冬听他這麼說,也不再多問。不大一會兒,幾名侍從將筵席撤下,眾人紛紛告退,煙雨閣中便只剩下老夫人、鬼幽和佟曉冬。老夫人握著佟曉冬的手,道︰「孩子,餓了吧,一會兒就好了。」
「我不餓。」佟曉冬微笑道。就見又進來幾名侍從,手上端著盤子,盤子里盛著先前擺上桌子的菜,只不過這盤子比較小,菜的分量也很少,似乎剛剛夠他們三個人吃。
六七個碗碟擺放完畢,侍從們都退了出去。煙雨閣里靜悄悄的。鬼幽輕輕解開面具上的繩子,緩緩將面具摘下,平放在桌旁。佟曉冬見他似乎要取下面具,已經驚異得屏住了呼吸,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鬼幽的臉龐露出的那一剎,佟曉冬頓時像石像般地凝固住了。
一道猙獰的疤痕從上至下貫穿了鬼幽的整張臉,將他本該秀氣的臉硬生生地劈成了兩爿。
「嚇著你了嗎?」鬼幽淡淡地問道。
佟曉冬收回目光,微垂下頭,道︰「沒有。就是有點意外。我以為……你不會讓我看到你的真面目。」
鬼幽輕忽一笑,低聲道︰「戴著面具怎麼吃飯呢?快吃吧,菜都涼了。」
佟曉冬對他的回答哭笑不得
,半晌才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道︰「孩子,我們這里很窮,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辛苦。今天為了慶賀你回來,我們特地吩咐廚房準備了一些好菜。剛才到這里來的那些人都是我們的家臣,他們都分了一些菜帶回去給家人吃,我們只留下夠吃的就行了。」
老夫人的話讓佟曉冬的疑惑更重了。他們竟然有「家臣」!其實也不該奇怪,馬將軍不是稱鬼幽為主公,稱她為郡主嗎?那麼他們一定跟朝廷有關了。
鬼幽道︰「娘,小妹不知道我們這里的情形,吃完了飯我再詳細地告訴她。」他說著,夾了些菜到母親的碗里,又一點一點地夾到母親的唇邊。
佟曉冬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心里竟有種說不出的感動,也許這輩子就留在這里也不會感覺很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