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終于入土為安,喪事塵埃落定。
衡岳市有個規矩,先人入土後,後人要在前三天的傍晚給墓地送火把。火把用稻草扎成一長條,點上後不出明火,幽幽暗暗的火星從頭至尾燃遍,第二日,地上就只剩一條灰燼,輪廓不變。倘若火把未燃盡,即表示先人還有未了的心願,抑或尚對某件事不滿意。據說,火把是給先人在黃泉路上照明用的,也有說是給先人照回家的路用的。不管有何作用,畢竟是幾千年留下來的規矩,我也不能例外,須在三天里太陽下山薄暮時分去給我爹送火把。
朱仕珍提著一瓶暈頭大曲,看到我低頭出來,攔住我,硬要拉我進屋喝酒。
喪事剛過,哪有心思喝酒?我堅決拒絕!又不好直接讓他難過,只好安慰他說︰「朱老哥,凡事想開些。干了這麼多年的革命了,還怕一點挫折?」
朱仕珍笑而不語,雙手卻絲毫也不肯放松。
我說︰「古時候有規矩,家里父母去世,要守制丁憂。雖然現在是新社會,古訓還是要遵守。不為別的,就為自己心里得到一種慰藉,你說是不?」
朱仕珍開口道︰「是老哥我的事,心里想不開,想找你聊聊。」
「聊聊好。」我說︰「我也想聊聊,酒就不喝了。等出了四九,我再陪老哥好好喝一次。」
朱仕珍也就不勉強我,打開門,拉著我在一張木沙發上坐下,自己從抽屜里找出一包花生米,一個杯子,倒滿酒,捻了一粒花生扔進嘴里,鼓著腮幫子嚼了嚼,再把滿杯的酒倒進喉嚨,細細品咂著酒味,舒服地吐出一口長氣。
我環顧他的辦公室,簡陋簡單,牆壁上因為漏水而留下幾道泥水的印跡,看不出新鮮,反而有股死亡的氣息在屋子里流轉。
「坐不住了?」朱仕珍連喝了三杯後問我。
我搖頭說︰「沒事,你喝,我覺得不錯。」
「不錯個屁。說好听點,我是個管理處主任,說不好听的,我就是個守墓人。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活人身上都是股死人味。」說道這里,突然感覺話有些唐突,又自我解嘲地笑笑︰「我可沒別的意思,你別多心。」
我笑笑沒回答。
「郁老弟,你看啊,我一個管理處,算是個副科級單位,財政全額撥款。可我也是個光桿司令,除了我,就一個老園工,我們兩個人守著五畝地,六個墳堆子,活人加死人算起來有八個,不瞞你說,在外面我一般都說單位有八個人。」他哈哈笑起來。
「都是為國家工作,單位大小雖然不同,但目標都一樣,還不是都為老百姓服務。」我大言不慚,上綱上線。
「你說的有道理!其實我們這些人,就是國家的一顆棋子,擺在那個位置,都有自己的用處。卒子過河還能當小車用,你說是不?」
我覺得他的話里似乎有股酸酸的味道,開始有點坐不住。
「你又多心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不是!」我辯白著說︰「我還要趕回農古去,縣城我又沒個住處,總不能為送個火把去開個賓館住。」
朱仕珍大拇指一豎,贊道︰「郁老弟,說實話。你今天來送火把,就讓老哥佩服了。現在的年輕人,還有幾個像你這樣盡孝道的?人死了,挖個坑埋了,一了百了,有良心的,過個清明還來燒幾張紙錢,沒良心的,任草長得比人高,也不見得會來打理半下。」
「娘生父母養的,人倫之道,該盡孝還是要盡孝,能力辦不到的,也可以理解。」我解釋說︰「其實人死了,就是一把土,後人做再多,死去的人那里還會知道。」
「話是這個理。」朱仕珍指著花生米︰「來一粒?」
我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放進嘴里慢慢地嚼。
「昨天你說要退休,究竟是怎麼回事?」
朱仕珍長嘆一聲說︰「老弟你不知道。早幾天縣委突然通知我,說有個革命干部要葬到烈士陵園來,都幾十年沒葬過人了,突然搞這一出,我哪里懂得有什麼規矩?本來還想去縣委了解情況,又告訴我要在三天內把烈士紀念碑立起來。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別說工程做不了那麼快,就說這碑上的字,哪里去找老地委何書記的手跡?」
「確實麻煩朱老哥了。」我說,滿懷歉意。
「我也不知道是你爹去世要到春山來。早知道,就算是月兌層皮,我也要做出點樣子來。」朱仕珍喝了半瓶子暈頭大曲,酒意明顯上頭了。
「我跟你說,為這事,我跟關書記吵了起來。老子不管了,拍了他的桌子。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湊近身體過來,神秘而得意︰「當時,關書記臉都氣綠了。」
「老哥現在膽子不小啊。」我笑道︰「干脆,我也陪你喝一杯吧。」
朱仕珍上下打量我一下,起身興致勃勃給我找來酒杯,滿滿地倒了一杯遞給我。
「你不曉得。」他敲著桌子說︰「我代理農古鄉鄉長的時候,他就給我說,鄉長這個位子,一定留給我。誰知道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搞得我鄉長沒得做也算了,老柳還找了個農業局過下半輩子,憑什麼就叫我來守墓?守墓就守墓,反正我年紀也老了,守個幾年就退下去。他關書記憑什麼要我三天修個烈士碑?修不好就按紀律處分!他以為春山縣是他家開的啊。」
朱仕珍情緒激動,敲得桌子劈啪作響。
「你關培山有本事,你自己拆了就拆了,憑什麼叫我頂上去?」他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老子做個狗屁不是的烈士陵園管理處主任,車沒車,房沒房。我給你說,老弟,管理處的全部家當就是這四間小房子,一間做我辦公室,一間擺烈士靈牌子,隔壁就是我住的房,還有一間,就算是我們兩個的廚房了。你說,我跟死人隔壁住著,我能不沾著全身的晦氣。說句老弟不愛听的話,過去的一些老朋友,听說我現在混成這個樣子,家里辦個喜事,都不叫我了。」朱仕珍忿忿不平地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哀嘆著道︰「我連跟老園工都不能比。人家在縣里還有個家,有塊地方住,我呢?老婆還在農古鄉種田,靠天從雞里摳油鹽錢。這干了一輩子的革命,也就如此下場。」
我又只好安慰他說︰「慢慢來,會改善的吧。」
「改個**毛。我也不瞞你。前段時間廣東老板還想打這五畝地的主意,關書記的意思是把烈士陵園遷到城外去,說什麼不能讓死人佔著地,不能以烈士的名義破壞經濟建設。去他娘的大話,老子也不善,要想換地,先給我套房子。我老朱不能天天跟死人住一起。你們幾套都敢要,我要一套,要殺也不能先殺我。」
他顯然醉了,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不是酒醉,就是故意。所謂借酒發瘋,其實就是人仗著酒醉別人不計較的心態,把埋在心底的話,痛痛快快地放出來。
「我們做干部的,可不能違紀違法。」我勸慰道,又捻起一粒花生米扔進嘴里。
「什麼紀?什麼法?」朱仕珍歪著脖子看著我︰「法在某些人眼里,都是狗屁。」
「話可不能這麼說。」
「還要怎麼說?老子反正混到頭了,怕個**毛。也不怕你笑話,我這一輩子,就想混個鄉長干干,不說光宗耀祖,也算個正式國家干部。混來混去混了一輩子,眼看著煮熟的鴨子都能飛,我還有屁想法。說實話,我不怨你,你還是個有想法,有能力,又年輕的干部。農古鄉在你手里,我比誰都放得心。當然,你還有個當大官的舅舅,所以啊,你以後肯定前途無量啊。」一瓶酒見底了,他搖晃著起身,從辦公桌底下又掏出一瓶來,準備擰開。
我趕緊阻止他,說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喝了。
他斜著眼看著我,嘴里吐出一股濃濃的酒氣︰「怕什麼呢?喝醉了,不嫌棄就跟老哥一起睡在這里嘍。反正這五畝地里,除了我一個會出氣的,其余都是不出聲的。多你一個,他們也會覺得熱鬧啊。」
我突然感覺背脊上冒出一層冷汗,涼颼颼似乎徹骨。
「改天,改天好不?」我堅決攔住他擰酒瓶的手。
朱仕珍頹喪地停住手,盯著我的眼說︰「你不會是怕吧?」
我笑笑說︰「不怕,這里睡著我爹,我怕什麼。」
「你不會把今天我說的話出去亂說吧?」
「不會。」
「我相信你!」他笑了起來,挨著我的耳朵說︰「烈士紀念碑是關書記拆的,這次你舅來,沒看到,發了大脾氣。」
「為什麼呢?」
「听說何書記很小的時候就出去了,老何書記去世都沒能趕回來。這塊碑上的字,怕是老何書記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筆墨了。何書記又知道這回事,現在碑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能不生氣?」
「一塊碑的事,沒必要吧?」
「何止一塊碑?有人舉報關書記動用國家救濟款,勾結廣東老板搞開發。就這一片地,听說關書記家就有好幾套房。」朱仕珍神神秘秘,眼楮四下瞧,似乎怕別人听到一樣小聲。
「千萬不要傳謠。」我告誡他。
「謠言一般都是預言!」朱仕珍嘆口氣︰「看來啊,春山縣官場要地震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