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小樹 10.第9章 舊事不舊

作者 ︰ 牧魚老者

第10節第9章舊事不舊

枯黃的草地,柔軟而富有彈性,幾只大黑螞蟻在草葉上慢吞吞地爬來爬去,一只小螞蚱在一片枯葉上彈了彈腿,一下就蹦到了白明的臉上來了,他伸手把它抓住,捏住它的兩條腿把玩。浪客中文網

老王接下來說起他父母的經歷。我給讀者講過的,就不再重復。

那年秋天,白仲文帶著妻子回到白家莊,大吃一驚︰有人告訴他,已有好幾個人餓死了。獨居的老父親瞪著眼楮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久前還寫信說自己在鄉下過得很好,要他不要掛念!白仲文跪在父親的床前,失聲痛哭。老父親見兒子回來了,指指自己的心窩,掙扎著對兒媳婦笑了一下,頭一扭,去了。

白仲文抱著父親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

裝殮時,發現父親的胸口掖著一張紙。原來,老父親听說兒子要被精簡回鄉,就舍不得吃秘藏的兩麻袋稻谷,寧可自己餓死也要給兒子留下來。冥冥中,仿佛算定兒子在他臨死前一定會回來似的。交代完後事,又附上一行大字︰積谷防饑。切記!切記!切記!

白仲文又痛哭了一場。

幫忙抬棺的人餓得連棺木都抬不起。雖然有途中不能停棺的忌諱,但此時已顧不了那麼多,不知在路上歇息了多少次,才抬到山上。

出于對鄉親們的感激,也出于同情,也許還因獨佔偌大的一筆糧食而內心受責,白仲文偷偷取出一部分谷子,用石磨磨成粉,摻上許多能吃的野草樹葉,用隊里辦公共食堂時留下的大鍋,煮了滿滿兩大鍋,幫過忙的沒幫過忙的都請來吃。

據說許多年後,村里人還在念叨那頓飯好香好吃,還在感激白仲文夫婦的好。以至于後來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再次被遣送回莊里接受勞動改造,也沒真正受過多大的苦。這是後話。

白明的母親兒時在戰時孤兒院混過幾年的,那時孤兒院條件不好,有一頓沒一頓,挨餓是常事,跟教養員學到過很多的求生本領,知道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這下可派上用場了。

由于大旱,山上種的作物顆粒無收,小溪也快見底。起初,家家戶戶都到溪里抓魚回來煮湯喝,權當改善生活。據說那魚,太多,閉眼伸手就能抓到一條,大家都只抓大的。但沒有油水,沒有調料,頓頓吃魚喝湯,一段時間之後大家聞到魚腥就直想嘔。等白仲文回莊時,雖然小魚滿溪,卻再也無人和他相爭了。

由于對未來充滿恐慌,人性的弱點在這時都暴露無遺。自私,貪婪,無情,偷盜,搶劫,弱肉強食,且不說這些——竟然真的發生了到死尸上割肉的事。

白仲文夫婦聯合族老制止了這種野蠻的行徑,天天帶領大家到遠近的山上去找吃的。那時,莊里沒有活干,——旱了大半年,干了也白干,況且,老是吃不飽,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還能干活?偶爾,上邊也派點救濟糧下來,但杯水車薪。白仲文夫婦是秋收後才回莊的,沒有工分,有人反對給他們分糧,夫婦倆賣力幫忙運了幾次糧之後,一無所獲,也就不再指望。在妻子委屈地痛哭了幾場之後,白仲文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首先保證兩個人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何況,這大饑荒還遠遠看不到盡頭!

白仲文于是謹記老父的遺訓,輕易不去動用老父親付出生命代價留給他們的那點谷子。白天常常整天呆在山上找食,累了困了夫妻倆就相擁著睡一會兒,凍醒了趕快爬起來繼續。能存的,就帶回家里,做成干貨,藏起來。

常常,夜里餓得慌了,就跑到野外去逮山鼠,剝掉皮,去除內髒,抹上點鹽,再去溪里抓幾條魚來,燒起篝火慢慢烤著吃。吃完了,就默默地數星星,望著空寂的曠野發呆。偶爾能逮到野兔野雞,就是無上的美味。烤熟後只吃一部分,余下的帶回家里藏好,等到有時機會不好,在外一無所獲,也不想吃魚,餓得實在受不住了,再取出來分吃幾口。

好不容易熬到春天,白仲文照例去公社做每月一次的思想改造匯報,惜才的書記向他宣布一紙決定︰為了更好地挽救改造白仲文,調白仲文到學校任教。

要知道,那時候只要能擁有一份公職,就意味著活下去有了保障!

白仲文夫婦每月有了二十八斤米面,加上以前節存的干貨作底,生存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思兒的痛苦煎熬卻隨即纏上了他們。由于白仲文是被改造的對象,妻子是右派家屬,不得擅自離開居住地,思兒還切也只能苦受。

據說有一天,白明的母親終于忍受不住了,帶了一只包袱,天剛抹黑便溜出白家莊上城去見愛兒,半夜時竟趕到了家門口。趴在牆頭好不容易等到兒子餓醒哭鬧,老父親亮燈起來尋吃的,才瞧上兒子。看到兒子白胖可愛的模樣,知道老父將其照料得很好,也就放了心,把包袱往門口一扔,跳下牆便跑。

連夜趕回白家莊,天剛微亮。

一早,負責在路口巡夜的民兵就趕去報告公社說,懷疑白仲文的妻子夜里到城里去了,只是未看真切。負責治安的民兵緊急帶人上白家莊去查,卻發現她好好地坐在堂上。原來,先天晚上她飛身經過路口時,被民兵發現了,民兵回神去追趕時哪還追得上!

有一個人神秘地通過路口上城,且查不出到底是誰,這還了得!書記便親自過問此案。那個最先看到黑影的民兵知道自己負責不起,就一口咬定,自己看見的就是白仲文的妻子。等到書記親自上門盤問,她卻鎮定自若,不露半點破綻。她淡淡地反問書記︰「這白家莊距城里有多遠?」書記一愣,對呀,最近也是八十公里,往返就是三百二十里,而且村里人都證實,人家天黑時還在家里。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小時,夜里又沒車經過,難道飛過去嗎?轉念一想,這白家莊的人世代習武,也不無可能,便打電話到城里派出所,叫民警去查問。

能查到什麼線索,那豈不是笑話?老爺子是何等人物!夜里听到響聲,開門見到包袱就知道女兒回來過,連夜就做了處置,所以民警去查問必然是白忙一場。

那個民兵還要爭辯,書記眼一瞪,命令他︰跑到城里打個轉,限四十八小時!

結果那家伙一個星期也沒能跑回來。

這件事在當地被當作笑話傳了許多年,而到底白明母親上沒上過城,到底十小時之內是如何跑完三百二十里路的,至今仍然是個謎。

現在看來,只能如此解釋︰思兒心切,老爺子打造的武功底子,加上人的潛能。

這件事平息之後,為免惹禍上身,更怕連累老父和兒子,加上以後的種種變故,夫妻倆便再也未上過城。

「四清」運動達到**的那一年,白仲文一個在信用社工作的好友出于江湖義氣,借給一位朋友幾千塊公款去填補其揮霍的窟窿,結果朋友還是過不了關,竟投水自殺了。等清查到自己頭上,巨額虧空百口莫辯,加上受不了折磨,那個好友竟然走了同一條路。好友的妻子是貞烈女子,受不了歧視和屈辱,有天夜里把四歲的女兒送到白仲文那里,回去後竟撞牆而死!

這女孩小白明幾個月,當年兩對夫婦聚首時正各懷身孕,便擊掌約定︰是龍鳳便結為親家。這樣,白仲文便收養了這孩子,改名白梅。為了悉心照顧這個孤兒,夫妻倆決定不再要孩子。

轉眼到了一九六八年,白仲文由于這幾年各方面表現得實在太好,在他身上實在挑不出什麼毛病,加上他模仿領袖的字體說得上「神似」,就被造反派分派去專寫「語錄」。沒想到這竟惹來一場大禍。

為了寫得更好,白仲文找來一些舊報紙練習。有天沒注意在一文革領袖的肖像背面寫下這麼一句︰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且墨汁浸透弄髒了肖像。這還了得,一級級地報告上去,徹查老底,白仲文被打成「現行反革命」。

據說本來是要判刑的,白家有一族人在縣革委會里擔任要職,不知怎麼一活動,白仲文便被從輕發落,交給原籍白家莊監督勞動改造。

一晃十二年,听說開始落實政策,夫妻倆就上訪去了,大半年不見回來

白明听得入了神,一只尋食的長尾鳥跳上他的鞋尖,扇扇翅膀,伸腿在他鞋上拉了一泡糞,他也沒發覺。那只鳥低頭在他鞋上磨了磨長喙,又去啄他的鞋帶,叼著一拉,掉了,再叼起一拉,老王揚一下手,它便「吱呀」一聲展翅飛到對面的樹尖上去了。

老王繼續說︰「見到你父親,請轉告他,當年辦案時沒收他的那幾本日記,我替他處理掉了,請他諒解。」又轉向白明,解釋說︰「日記里有些內容對他很不利,我就自作主張偷偷把它們毀掉了。」

說完,老王如釋重負似的,拍拍白明的肩膀,站起來,大聲說︰「走咯,不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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