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君 第七一章 望望世外天(二)

作者 ︰ 艾為

主僕三人送他們至門口,安魯戈牽著馬,說︰「別送了,回去吧,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衍笙點點頭,說︰「路上小心!」

他又對身旁其中一位兄弟說︰「羅英,她們交給你了!」

羅英說︰「是,當家的只管放心,我會照顧好白小姐!」

他方翻身上馬,又回頭望一眼她,才同另一位兄弟打馬離開。

安魯戈走後,四人分工又好好收拾了一番,連琪同白衍笙將苗圃的雜草清了,七巧打掃小院兼廚灶,羅英將雜草晾曬起來後,又備好馬車,去鎮上買回吃用。

待一切收拾停當,四人同桌用過晚飯,天已經黑透了。

衍笙對他們說︰「忙了一天了,都早些休息吧!」

羅英說︰「是,小姐!那我先去了!」

七巧收拾過碗筷,連琪拿來燭台,引著蠟燭,陪衍笙去了臥室。

室內簡陋,不過是漆色陳舊喑暗的一床一茶幾一衣櫃而已,低矮的窗上懸掛著印染粗劣的藍花布簾,床上鋪著粗布床單,上敷葦席,十足農家家什。

連琪看了也覺粗糙,不禁潸然,說︰「小姐,你怎麼過得慣這種日子!」

衍笙拉著她的手坐在床沿,說︰「連累你們跟著吃苦,我實在過意不去!」

連琪說︰「小姐說哪里話,我們皮糙肉厚倒沒什麼,只怕你……」

衍笙打斷她說︰「這算什麼,我既然逃出來,就有心理準備,往後全靠咱們自己。你去吧,我也累了,想睡會兒!」

連琪立起身,又拉開一旁的薄單,放下羅帳說︰「小姐,你晚上蓋著點,這里夜涼!有事叫一聲,我和七巧都听得見!」連琪吹滅蠟燭,方離開。

七巧也已收拾完畢,房間有限,兩人擠在一個屋里,床上只容一人,連琪堅持讓七巧躺在床上,她自個則在地上鋪好席子和薄單,睡在上面,又吹了燈。

只听七巧說︰「琪姐姐,你說咱們以後可怎麼辦呢?」

連琪輕聲說︰「怎麼,你後悔跑出來了嗎!」

七巧忙辯解道︰「姐姐未免小看了七巧,我雖不曾服侍小姐,但從姐姐處得知她心腸極好,我見識粗淺,但決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小姐現下孤身一人,我怎麼會有二心,除非你不當我是自己人!」

連琪也知她們處境堪憂,長嘆一聲,道︰「你若問我,我也不知怎麼辦,但以我對小姐的了解,她必不會坐以待斃,總之,餓不著你,就是了!」

七巧嘟起嘴,說︰「姐姐又拿話氣人,不跟你說了,我睡了!」賭氣似得翻轉了身子。

衍笙卻一夜未眠,深夜暑熱褪去,果然有些許的涼意,她扯過薄單的一角蓋在月復部,頭枕在肘上,側身躺著看向窗外,涼風鼓動窗簾,夏季的夜有些許白亮,房子地處郊野,僻靜得可怕。

她固執地追尋自由,現在終于自由了,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她心里滿滿的皆是平靜的喜悅,那喜悅在心里,也不過是再尋常沒有的底色,對家族前途的牽掛和對親人的想念,則是濃重驚觸的一筆,而目前處境卻絲毫未讓她擔憂。

關于家族前途,為了先自保,她毫不猶豫撇棄了那份責任,心存愧疚;至于親人,談不上怨恨,只是自我安慰說大娘也有她的苦衷和計算,立場不同而已。

當前之計,是解決營生問題,她心中早已作好打算,所以並不擔心。

天剛亮,她就起身,穿了身簡便衣服,短袖鵝黃薄羅衫,又束了條及踝百褶裙,整個人顯得精神萬分,一點也看不出一夜未眠。

她親自去廚灶水缸里舀了兩瓢水,洗過臉,在院子里伸了伸懶腰,見羅英自籬笆外小路上快跑回來,脖頸上搭著汗巾,身著白色薄汗衫,腳下是黑色納底鞋,黑褲束著綁腿。

二十出頭的後生,生龍活虎,那樣環境中出來的人卻並不粗鄙,一看就是個行事穩妥的人,她不由微笑,說︰「這麼一大早起來,是去練跑了嗎?」

羅英也覺詫異,不想她起得這樣早,露出潔白的牙齒說︰「是的!小姐也夠早的嘛!外面空氣好得很!」

她只覺奇怪,心說怎麼這麼多人愛練跑呢。

連琪七巧听到院子里有人說話,也起身出來,說︰「小姐,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還早得很呢!」

衍笙朝羅英努努嘴,對兩個丫頭說︰「還有比我更早的呢!」又說︰「既然大家精神都這麼好,那就各忙各事去吧!」

七巧緊忙說︰「哦,我去做飯!」

連琪說︰「我打掃院子!」

羅英說︰「牆角有幾根好木頭,正好搭個涼棚!」

衍笙不由好笑說︰「活都被你們攬去了,那我只好去澆花啦!」即便是她去澆花,羅英還是緊忙從井里新打起一桶水,又提到苗圃旁。

雜草除淨,方見數十玫瑰樹真容,瘦長的睫子,花朵稀落,顯是因為未經修枝澆灌的緣故,她一瓢一瓢地澆過去,又細心摘掉黃葉子。

連琪掃過院子,也跑過來幫手,說︰「小姐,這花以前開得可好啦,最好看的時候長得跟火似得,我姑女乃女乃也是喜歡花的人,照顧得精心著呢!」

衍笙並不接話,不知怎麼想起近況,輕輕嘆口氣,說︰「這花與世事是一個道理,左不過是盛極而衰罷了,」又憐惜地拂下濃紫色花瓣,說︰「與其讓它們零落成泥,倒不如派作其它用場!」

連琪萬分好奇,望著她問︰「小姐準備用它們來做什麼?」

她深吸口氣,打點起精神,朝連琪眨下眼楮,故作神秘地說︰「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又一個夏日清晨,鳴鸝歌聲婉轉,籬笆上青藤纏繞,牽牛花靜靜綻放,藍紫色的俏艷沐著晨光,流逸著藍寶石樣的光彩,其形同鄉曲中常用的嗩吶,又像西洋唱片機上造型流暢的喇叭。

仰面可以看到完整圓巧的蒼穹而非四角天空,籬笆縫隙里是來去自由的風,跨出門眼里是天地,合上門,天地便納入心胸。

衍笙帶著丫頭七巧采擷枝上的玫瑰花瓣,花籃已漸漸盛滿,東籬旁不幾日搭起了一座涼棚。

四根黑木柱支起四角,頂上覆蓋的是鄉間常見的茅草,涼棚下擺著石桌石凳,是找臨近的手藝人定制的,上面輕淺的石刻荷花紋理,不細看是分辨不出的。

這里得天獨厚臨山靠水,盛產白晶石,原是極珍貴的,偏偏本地人因著地利之便倒不以為奇了,所以價廉,家家都有,即便是經老石匠精雕細刻過的,也不改其天然貌。

這里是拙樸的鄉野,卻也是有人情味的鄉野。

連琪父母雙亡,跟著姑親長大,與鄰里鄉親頗熟稔,她受命去鄰舍買回蜂蜜,捧著瓦罐窈窕行來,還未推開籬笆門,就遠遠叫了聲︰「小姐!我回來啦!」

衍笙與七巧既摘滿了花籃,也走出了苗圃,便問︰「買到了嗎?」

連琪走上前,掀開瓦罐的圓蓋子給她瞧,一陣甜香撲鼻而來,她說︰「小姐,快看,這些夠用嗎?是特意留給咱們的!」

衍笙只看了一眼,說︰「夠用啦!」

七巧上前不自禁嗅了下,說︰「真香啊!」

連琪道︰「是剛割下來的新蜜,自然又香又甜!」看看七巧手里的花籃,又說︰「花兒也摘好了!」

七巧說︰「我這就去把它們晾起來!」

衍笙見連琪額上覆滿晶瑩的細汗,說︰「熱著了吧,把罐子放里屋,去歇會兒吧!」

連琪道︰「哎!」抱著蜜罐就去了里屋,擦了擦汗,端著茶水出來,放在涼棚里。見羅英正躬身收拾剩下的木料,也是滿頭汗,順手倒杯水遞給他說︰「羅大哥,喝杯水解解渴再收拾!」

羅英接過去,一股腦地喝下,把空杯子遞給她,她又倒了一杯,他三兩口又喝下,她在一旁不由瞪圓了眼楮。

她平時服侍的都是太太小姐,還沒見過這樣粗獷的喝法,只是暗自稱奇,見那樣子只覺得他還渴,就又斟了第三杯,他也是第一次被女人照顧,所以略有不知所措,也不曉得拒絕,這第三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衍笙自籃子里抓些花瓣,正往藤蘿筐里鋪撒,平平的筐底已滿,乍一看去像繡了花瓣的織錦,滿眼綺艷霞色。

一旁七巧本來端著藤蘿筐,眼楮卻閑著,看到這兩人你敬我喝,沒完沒了,噗哧笑出聲,說︰「琪姐姐,你一個勁兒敬茶,直將羅大哥灌個水飽,是不是不打算讓他吃飯了!」

羅英老大不好意思,紅著臉,俯去拾撿碎木料,連琪也放下杯子,三兩步走過去,迅疾扯了下七巧的辮梢,說︰「要你眼尖嘴利!」

七巧禁不住疼,「哎呀」了一聲,嘟起嘴,對衍笙說︰「小姐,你看看她,她盡欺負我!」

衍笙還是往筐里撒著花瓣,眼也不抬,只當沒瞧見,心中卻隱隱有絲不安,丫頭們年紀漸長,在家時,得寵的往往由主子安排婚配,現下的處境可怎麼是好,只笑了笑含混過去說︰「鬧歸鬧,可別惱了!」

再一看筐底都鋪滿了,七巧還怔怔端著,又說︰「筐都滿了,還端著做什麼,再換個空的來!」

七巧方回過神,「哦」了一聲,將手里的筐往晾架上一擺,又自地上拾起個空筐端著。

那藤蘿筐的花瓣衍笙日日傍晚清晨各翻一次,如此兩三日下來,已半干,見水分合宜,不多不少,只余濃郁甘冽的香氣,便讓兩個丫頭搗碎入了蜜罐,不幾日玫瑰花醬便腌制成了。

又用時令水果加細糖腌制了些果脯備用,兩個丫頭雖在府里當差,但多是粗使活計,甚少經手這樣精細美好的工作,既新奇又勤快。

主僕三人雖忙,卻是極快樂的,連琪深知自己的小姐手藝多,也不催問作什麼用,不過言听計從罷了。

七巧年齡尚小,好奇心重,但又貪玩,覺著這樣的事做著不累也受用,便也稀里糊涂地忙碌起來,並不多問。

羅英見她們主僕三人歡聲笑語,忙個不停,卻不知她們忙些什麼,只按吩咐去找木匠訂制了一個高及腰的暖箱回來。

再看這家里里外外,轉眼已有模有樣,兩個丫頭也漸漸安下心。七巧只私下里對連琪說︰「小姐看去閑雲流水樣,少有的快活!」

連琪道︰「只是看去閑雲流水罷了,你卻不知小姐最擅長小處著手,細細謀取出人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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