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末,我有了我的第一個孩子。
皇上子嗣單薄。除了一歲上便立了太子的文王,再來便是皇貴妃的康王,另著還有兩個公主,只是都已經見長,過了淘氣可愛的年紀。
所以我便想,以皇上對我的寵愛,定是更加在意我這肚子里的孩子了。即便最後被人揭穿居心,也總有這孩子替我擋一擋。
當然,我不會蠢的真去拿我的孩兒做試驗。我也並非要梅月萬劫不復。我只想解了我的心結。
那一日,合該是梅月出事。我早早預備了杏仁酥並著幾樣時鮮瓜果,特特邀了和我一同進宮相好的姐妹相聚。眾人因為我有孕,著實打趣熱鬧了番,後頭見我困乏,那起有眼色的便拉扯著旁人回了宮,最後唯獨就剩下梅月。說是想和我說幾句貼心話。
這可是奇事。梅月這人自幼與我結識,也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兩府臨近。若不然,以她驕橫的性格自是不屑與我為伍。就連在閨閣之時,我們亦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會子說的是什麼貼心話?
我耐著性子听才知道,原來左不過是想要我看在自幼的情分上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她。
她不提到好。提起來,我倒是有了些怨氣。合著心里的算計,最終害了她一生。
當惠妃月復痛的消息傳遍後宮之時,皇上早已經急匆匆的從承德殿趕了過來。我滾著淚花抓緊他的手只嚷了一句「杏仁酥」,我知道,有這一句就足夠了。
接下來,我冷眼看著皇上雷霆震怒、後宮翻天覆地,直到梅月被打入冷宮。那一刻,我的心比梅月的更冷。
盡管最後,太醫言之鑿鑿的說我只是月復脕脹氣並非遭人陷害,皇上對梅月的旨意卻並不曾收回。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只當是殺雞儆猴罷。」就將我和梅月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他可知道,他真正殺的是我的心。
不論是我狠毒亦或者良善,他都不在乎,是他為我所迷失了心智?我不信他是如此昏庸之人,恰恰相反,大周自他即位,朝野安寧四海升平,武功文治皆是絕世少有,這樣一代明君怎會是色令智昏之人?
可他偏就在我身上表現的那樣痴迷。初選時的動容、進宮名動京華的恩寵、一而再再而三的保全、不分是非的信任,一樣樣下來,叫人不由心驚。當初那道心結越發清晰的橫亙在了心底,為何偏是我?……
宣和三年夏,我的兒子出生了。宮中久未有皇嗣誕生,一時間眾人皆是歡喜。就連清修與慈寧宮的皇太後都叫了人送了份禮過來。旁的姐妹、娘娘更是要踏破了鳳陽宮的門檻。
在這宮中人人都歡喜無限的時候,我發現,最該高興的皇上卻並不像我想的那般高興。
自梅月的事情之後,我心里總是疑疑惑惑,對他雖親熱卻也不敢越矩。總像是有一面看不見的牆堵在我們中間似的。漸漸我發現,就連他看我的眼神,也仿佛是隔著什麼。
所以,我雖然心里憋悶他對孩子的態度,但總是問不出口,直到百天之時,他發了口諭封我兒子為安王時,才說了那麼一句「若是女兒,也算是了了你的心願了」
我納悶,何時我有過想要女兒的心願?就算是普通人家,頭生子也都是想著要男孩,更別提帝王家。
可惜,我依舊不敢問。我怕驚了他看孩子夢游般的眼神。
百天之日,宮中在宣華殿著實熱鬧了一場。宮里現有的43個妃嬪全部到齊,就連一向深居簡出的皇貴妃和皇太後都參加了。這兩人,雖然向日少見,但總還不算陌生,最叫我吃驚的還是那個一直未曾蒙面過的太子也出席了。
說給外人未必會信,我進宮至今居然沒有見過太子。不過,誰能想到只有10歲的太子居然不住在內廷。
早在入宮不久我就听琪雲打探來的消息說,太子從皇後薨了之後,一直在外廷的雲華居居住。皇上念他平日來回麻煩,便索性免去了他晨昏定省,只額外調派了些宮里的老人照顧。
琪雲還說,雲華居是已故的皇後生前最喜歡的一處地方。
只可惜,我知道的也僅僅只有這麼多。關于皇後的事情,在宮中是一個禁忌的話題。就算我再想知道的多些,也沒有人敢越雷池半步。這在人多嘴雜的後宮,也算是鮮少的奇特了。
不過皇後以逝,太子卻還在。從他的身上,依稀還能辨別出幾分娘親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有幾分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像誰。
太子送出的百日禮,是他親手題字的一柄扇子。相較琳瑯滿目的珠翠珍玩,實在有些小家子氣。即便他是孩子,那些他身邊伺候的老人難道不知道提點?還是,這是存心挑釁?畢竟,我生的也是兒子,皇上又是這樣寵愛我,太子覺得被威脅,也是人之常情。
彼時,我存了口氣,只覺得這孩子太過狂妄。即是覺得太子之位不穩,就更該謙和自重,怎的心胸見識這般淺薄。
與我交好的妃嬪自是看出我的尷尬,我不便開口,她們便替我開口。冷嘲熱諷夾槍帶棒不絕與宣華殿。但奇異的是,只有10歲大的太子,卻一句也沒有反駁,自始至終都只是靜靜的盯著我懷中的孩子。
那眼神莫名的就叫我想起皇上看我兒子的眼神,都帶著那麼點遺憾,帶著那麼點茫然。
更奇異的是,終結那場鬧劇的,不是皇上,不是皇太後,而是皇貴妃。康王的母妃……
中宮無後,皇貴妃乃品階最上位妃嬪。滿宮皇貴妃也只有沈佳華一人。沈佳華之下貴妃有兩人。平日主持宮中事宜的也皆是蘭貴妃和儀貴妃。
所以當日皇貴妃沈佳華一開口,眾人皆是閉嘴。一因她位份尊貴,二因她久居寢宮不出,鮮少參合後妃事宜。此時猛不丁的開口,自是別有一翻威儀。
雖然她說的話,也僅僅只有一句,「銘兒,本宮有日子沒見了,想是又沒吃好,怎的瘦了這麼多」
那句話之後,我看見滿殿妃嬪截然兩種的神色。與我同時選秀進宮的妃嬪是暗暗吃驚,宮中上位的妃嬪則是戲謔的神情。
我知道,那是因為她們早已經知道了太子絕不會遭人奚落。她們等的無非就是看不諳世事的妃嬪臉上那抹吃驚。
只是叫我想不到,原來太子與皇貴妃如此親厚。她難道不知道,沒了皇後,她便是這後宮實際的主人,只要她願意她的兒子就很有可能子憑母貴飛上枝頭?究竟是她沒有這份野心?還是另有隱情?
那時起,我因著自己的兒子,忽然對太子產生了強烈的好奇。一個生下就被立為太子的孩子,4歲就失去了母後的孩子,遠避內廷的皇室子嗣,與有可能是太子之位威脅最大的皇貴妃親厚的孩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抱著這份好奇,百日宴後,我乘著兒子熟睡時打開了那把制作精美的折扇。上面蠅頭小篆題著幾句話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我知道這首詩歌,當年與姐姐還將兄弟二字改為姐妹吟唱。的確是描繪手足深情難得的好句子。那一刻,我忽然對這孩子的敵意瓦解,原是我誤會了他。恰恰相反,天家無情,兄弟間也常為權勢倒戈相向,能有這樣的倫常心才是難得
為著這份心,三日後我帶著琪雲,親手做了幾樣拿手的點心一路穿過內廷角門去了雲華居。
雲華居坐落在外廷偏僻的蓮湖附近,獨門獨院離宮奴院御膳房等雜役之處還差著很遠。雖是環境清幽,背靠假山面朝蓮湖,但總歸是偏僻隱世了點,我實在想不通,這樣年紀的孩子如何能守的住這份寧靜。
帶著稍許疑惑,琪雲去叫了門。許是不常有人過來,叫門半天才听見有人跑了過來。開門的侍女待看清是我之後,陡然站著不動了。那臉色像是見了鬼般。
我未有疑心,只當她是驚訝我這個後宮最受寵愛的惠妃居然會獨自來看望太子。
待她反應過來引領我進去,又輪到我吃驚。真真沒想到,雲華居的內里居然會是這般。若不說這是皇宮,我定會以為是走到哪個鄉間村民家。滿園的綠色,甚至還有幾畝菜畦,靠牆一排的葡萄長的尤其好,一串串綠色紅色的葡萄極是惹人眼饞。
太子便臥在葡萄架下的貴妃榻上,撐著腦袋皺眉看我。不等我開口,他已經冷著聲說,「你不該來,難道你不知道,雲華居嚴令禁止後宮妃嬪出入?」
我的確不知道,因為沒人知道我會來這里。只是仗著皇上素日的寵愛,我雖慌亂,卻並未就此退出。
我叫了琪雲打開點心,小心翼翼置于貴妃榻邊的石桌上,本來開口說幾句暖場的話,錯眼的功夫卻瞧見先前為我開門的侍女,淚珠撲稜稜的滾落下來。
這一次,我終于察覺到了不尋常。
只是不等我問,太子已經叫了人出來。有兩個太監見到我,一如那個侍女的表情,但不及我多想,他們已經客氣的將我送出了門。
站在雲華居大門前,我幾乎不敢置信太子居然會用這樣的方式將我趕出來。好歹,我也是身居妃位的受寵之人。
一口氣堵在胸口叫我離開的腳步慢了三分,于是,就听見了雲華居里隱隱飄出的話語。
安若姑姑,她不是……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了鳳陽宮。心里像是百千的貓爪擾過,不重,卻叫人喘不上氣。
自那後,我便再也沒見過太子。但太子留下的那句話,她不是,卻再也抹不去。
也是自那後,從前橫貫在心上的不解,再也不敢去深想。我勸慰自己,想的透想不透,我已然是這後宮中的鳥雀。比起不受寵愛的妃嬪,我的境遇不知好出千百倍。
那麼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皇上的寵愛不假、尊崇的地位不假、無雙的榮華不假。還有什麼可計較?
花開花落,白駒過隙,眨眼的功夫4年過去。4年里,皇上對我的寵愛一如當初,連帶九族,亦是榮耀無雙。我爹官拜正一品左丞相,我娘被加封榮華夫人,就連我只有10歲的弟弟也破格封了爵位。
這樣的榮寵,放眼望去,大周開國以來我也是頭一個。我只當這樣的榮耀已是頂了頭了,卻不想,隨著無雙的出生,我才真正知道,一個妃子究竟可以受寵到如何地步。
宣和6年末,我的女兒無雙出生了。
雖然早已經知道皇上想要一個公主,但當穩婆告訴他真的是一個公主時,他那份表情依舊叫我震驚。幾步的距離,我從珠簾明明看見,他抱著無雙的手,居然在抖。
那一瞬間,我本就虛月兌的身體,直入掉進了冰窖里。被壓了那麼些年的執念,忽的竄上來,生生的憋痛了心。
是什麼樣的情,讓他九五之尊抱著一個公主動容至此?又是什麼樣的情,讓他在滿宮的女孩兒里面,獨獨對無雙是這樣的渴望疼惜?又是什麼樣的情,讓他那樣執著的只想要我生下一個女兒?
沒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別的吧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