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瞬間,心口突突的跳動,好似被我自己的手狠狠揪住,揪得很疼……那種極大的驚駭令我渾身無力,再也支撐不住……
黑影迅捷如電的上前、伸臂攬住我,穩穩的將我撈到他的懷中;瞬時,一股熟悉的男子氣息沁入口鼻,我心口驟松,綿軟的往地上滑去……
黑影將我攔腰抱起,徑直走入內殿,輕嘆道︰「沒想到你這麼膽小,差點被我嚇到了吧。丫」
我摟住他的脖頸,膩坐在他身上,渾身發軟的偎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肩窩里︰「還差點?真的被你嚇死了,我從小就很膽小、很怕黑的。」
流澈淨在床沿上挪正身子,抱緊我,想來他見我第一次像小貓兒一樣溫順的膩著他,感覺有些奇怪、有些窩心吧。他笑嘻嘻的柔和道︰「你會膽小?我看你比任何一個女子都要膽大。」
他的身上很溫暖,一點一滴的暖和我發冷的身子,令我慌亂的心神漸趨安定。我喃喃道︰「是麼?我真的很怕黑……你不相信麼?你如何知道我膽大?」
流澈淨撫過我的背︰「嗯……以後再也不嚇你了。太後如何?歇下了麼?」
「歇下了,我讓阿緞伺候姑姑。」我抬起臉龐,深深凝望他,「這麼晚了,你不回府嗎?對了,你不是也中迷*藥了?藥力散了?」
流澈淨目不轉楮的盯著我,從窗紙透進來的雪光掃在他的眼底,幻化成犀利的審視目光︰「那種迷*藥對我無用……阿漫,今晚發生了很多事,不累嗎?媲」
處處試探,處處小心,好累!與他在一起,從未有過的累!我伏在他寬厚的肩上,語音哽咽︰「是啊,鴻門宴,遠心殿走水,陛下薨了,不知姑姑能否承受得住……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未必是鴻門宴,未必走水……」流澈淨淡淡道。
心口一窒,我幾乎停止了氣息,須臾,淡淡問道︰「什麼?什麼未必……」
流澈淨抬起我的臉,幽邃的目光逡巡在我的臉上,片刻,他望進我的眼底︰「別人或許看不出來,我卻很清楚,太後宴請我們,根本不是什麼鴻門宴,兩個統領演了一場好戲,還有迷*藥,太後根本不知。」
我小心翼翼的問道︰「不是太後,那是誰?誰要害你?」
流澈淨牽唇一笑︰「也沒人要害我,永壽宮的宴席和兩隊侍衛,只是某人故意安排的一場好戲,以此迷惑眾人罷了。」
原來,他早已知曉事實真相,那麼,他知道多少?我死死凝著眉,硬擠出一絲痛楚的神色︰「可是,遠心殿為何會走水?楓兒真的死了……成為一具焦炭……姑姑一定無法承受,姑姑一定發瘋的……」
我越說越大聲,幾乎歇斯底里。
流澈淨擁緊我,輕輕道︰「楓兒,真的死了……」
還好,他沒有懷疑凌楓的死。我靜默的看著他︰「王爺已經沒有任何障礙,龍城上下,唯你獨尊,明年,將會是改朝換代的開始。」
昏暗中,流澈淨燦爛的笑著,笑影和煦︰「難得你這麼了解我,接下來,你只管等著做我的皇後,什麼事兒都不要操心,像今晚這種煙霧繚繞的鴻門宴,你也無需費心了。」
我愕然,後背竄起一陣冰冷的絲線,不由得結巴道︰「你都……知道了?」
流澈淨朗聲一笑︰「對別人來說,你的伎倆很是高明,對我來說,甚為拙劣。我要看不明白……」
「你要看不明白,你就不是英明神武的唐王了。」我揶揄道。
流澈淨輕觸我的唇︰「竟敢取笑我!」
我連忙閃躲,不料他轉身將我壓向床榻,解開我身上繁重的衣物……
從一開始,流澈淨並沒有不關心我、並沒有讓我孤身一人,只是他分身乏術,因此讓冷一笑秘密保護我。洛都一載的血雨腥風,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與流澈瀟的淺緣,他更是清楚,而那一夜,他知道嗎?
若是知道,他仍然要我,是不在乎;若是不知道——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作為一個男子,能夠容忍心愛的女子不貞,已是最極端的忍耐。他深愛我至此,我怎能不感動?
他要成就一番霸業,必須攫取至高軍權。歷來皇圖霸業的最後勝者,很多都是經年鐵血沙場、統兵作戰數年的將帥之王,一將功成萬骨枯,而他卻不是,投機取巧獲得的軍心和軍權看似風光旖旎,實則空中樓閣、鏡花水月,很可能一夜之間傾覆如舟。
因此,他不得不步步為營的培植自身勢力、如履薄冰的應對凌氏舊臣,不得不除掉對凌氏舊臣最有號召力的皇太後,假若我不搶先下手,姑姑與凌楓就會成為九重宮闕兩縷陰魂。
我不能看著他手刃我的親人而無動于衷,更不願看著他與姑姑兩敗俱傷,因此,我必須搶先下手,不管他能猜出多少。
少帝駕崩,朝野震蕩,天下舉哀。滿朝文武的目光都指向唐王流澈淨,可是誰也不敢質疑、吭聲——唐王十多萬大軍駐在郊外,原先的北郊、西郊八萬駐軍僅剩一半,也歸順唐王麾下。
三日後,少帝入葬皇陵,號武靖帝。我代皇太後頒下懿旨,所有當日護駕不力的清寧宮內監、宮娥、侍衛,全部賜死。從此,武靖帝死于大火的真相只有我與冷一笑知道——冷一笑想要成為我的心月復,我何不欣然接受?
流澈淨或許發現了蛛絲馬跡,或許隱隱覺得是我一手布局——永壽宮的煙霧確實是煙霧,暫時遮蔽清寧宮大火蔓延的盛況;即便知道是我,那時,也已經晚了。
少帝的葬儀,由唐王主持。內監宮娥隨駕前往皇陵,宮中冷寂無人。我駐足永壽宮廣闊的大殿,只覺荒涼磣人。
我緩緩走入內殿,姑姑躺在窗台下的龍鳳雲紋軟塌上,身上蓋著織金鳳舞九霄金紋的毯子,午後稀薄的陽光自雕花長窗灑照而下,姑姑美麗而蒼蒼的面容恍若透明,紋路之間的膚色若白瓷均勻。
我蹲下來,握住姑姑干枯的手,五指縴長,手背白膩,絲毫不見老。姑姑,仍是一個氣韻華貴、明澈的皇家宮眷。
眼睫微動,姑姑幽幽轉醒,朝我一笑︰「是阿漫啊,」她舉目四望,直起身子,蹙眉道,「楓兒呢?又跑去玩了?來人,來人……」
「楓兒正在誦讀呢,姑姑別吵他。」我柔聲安慰。
三日來,宮中流言紛紛,皇太後瘋了。陛下死于大火,皇太後禁受不住致命的打擊,神志不清,瘋言瘋語,甚至舉刀亂砍。前日夜里,砍死一名宮娥,一刀劃過背部,鮮紅的血從大殿一直流到永壽宮外;昨日午後,舉劍追殺兩名宮娥,從永壽宮一直追到御花園,最後刺進一名宮娥的月復部,宮娥落入陽澄湖,腥赤的血染紅一潭寒水。
姑姑真的瘋了,整日赤足散發,白衣單薄,有如厲鬼轉世,令人驚怕。所有內監與宮娥皆遠離永壽宮,只有阿緞伺候左右。
姑姑抓住我的手腕,五指森白,微泛青光︰「阿漫,你听,楓兒在叫我呢,我要去找楓兒。」
她作勢欲起,我連忙按住,笑道︰「是啊,楓兒在等姑姑呢,姑姑要快點趕上楓兒,不然就見不到楓兒了。」
「楓兒在哪里?」姑姑茫然四顧,蒼然雙眸含著熱淚,「楓兒被太後送走了,跟阿漫一起走了,到揚州去了,我再也見不到楓兒了……」
姑姑的記憶時斷時續,有時記得一年多前的事,有時記得近來的風波,有時誰也不認識,自她看到陛下焦炭似的尸體開始,她便是如此。其實,暗中下迷*藥的同時,我命人在姑姑的酒杯上抹上無色無味的失心散,當夜即會發作,只是輕度而已。
我端來一杯溫水,讓姑姑喝下,姑姑舒眉一笑,笑靨明麗。我盯著姑姑悲傷的眉眼︰「姑姑為何回來呢?在鄉下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不是很好麼?回來了,也是物是人非,這天下、不再是凌氏的天下了。」
「我要回去,我不能讓陛下耗盡一生的皇朝基業落入梟雄之手。」姑姑身子一僵,眉目倏然擰起,眸色已然改變,冷冷的尖利。
「放眼幽幽青史,陛下是我的夫、我的君、我的天!」姑姑目視前方,深邃的目光落在粉壁下矮木幾上的青花海水穿花雲龍紋貼獅首方觚,「陛下御極十有五年,不邇聲色,僅有一後三妃,子嗣單薄;平素恭敬儉僕,龍城上下,皆是節儉之風。雖無耀古鑠今的彪炳業績,陛下已經憂勤惕厲,殫心治理,甚至寢食難安,夙夜焦勞……」
說到此,姑姑的玉頰上緩緩流下兩行清淚,那是為自己夫君的不平與悲憤︰「饒是如此,大凌王朝亡于陛下之手,教陛下如何面見先祖先皇?」
是的,嘉元帝能文能武,英毅果斷,勵精圖治,勤于朝政,不應是個亡國之君。然而,力挽狂瀾于既倒的勇氣,只能讓人感喟與敬佩,並不能改變什麼。雖勇氣可嘉,卻注定落得一個亡國的下場。
「楓兒登基為帝,我好開心,阿漫,你知道嗎?楓兒當了皇帝,可是,楓兒只有十歲,什麼都不懂……」姑姑抓住我的手腕,一根根的手指捏得緊緊的,忽然激動道,「可恨唐王豺狼之心,他是梟雄,是梟雄!我要幫楓兒,我不能讓別人欺負楓兒……」
我輕聲問道︰「姑姑,你知道楓兒喜歡當皇帝麼?」
姑姑的臉上怒色乍然而起︰「喜歡麼?不喜歡也要喜歡,楓兒沒有選擇。」
我抬手插好姑姑發髻上的累絲嵌寶石葉形金簪,暖暖的陽光下、紅藍珠玉泛出冷寒的利光,金黃的石葉微光晃動,散出刺目的芒色。我輕笑︰「我也沒有選擇……姑姑,這支金簪很漂亮,就讓它一直陪著姑姑,好麼?」
姑姑干脆道︰「阿漫喜歡的話,就拿去好了。」
瞬間,雙眸濕潤了,我垂下眸光︰「姑姑對阿漫真好。」
「這麼久了,楓兒怎麼還不回來?阿漫,一起去御花園看看。」姑姑固執的起身,純白的棉衣圍出她單薄的身子,腰身空空落落的,不勝一握。
我猝然抓住姑姑,「姑姑你不能走。」
姑姑轉身望我,眉目微凝︰「不能走?你想要做什麼?」
我模出一把精巧匕首,冰冷的銀光一閃,晃在姑姑的臉上,切入姑姑的眼底,冷冷重復道︰「姑姑不能走。」
姑姑的臉色驟然慘白,步步後退,瞪大的雙眼閃動著驚懼的芒色︰「你……阿漫你想做什麼?」
我步步進逼︰「姑姑別怕,阿漫送姑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楓兒會在那里等著姑姑。」
姑姑迷惘的呢喃著︰「楓兒,楓兒真在那里嗎?」她朝我擺手,驚駭的搖首乞求著我,「別過來,別過來……」
的一聲,青花海水穿花雲龍紋貼獅首方觚被姑姑踫倒觸地,瞬間碎裂,清脆的碎聲尖銳而過癮。姑姑尖叫一聲,淒惶地拔足向外奔去。
我迅速的抓住姑姑,毫不費力的將她丟進軟塌,雙手按住她掙扎的身子,柔聲撫慰︰「姑姑別怕,阿漫為姑姑梳發,好不好?」
姑姑猶自驚恐的瞪著我,雙唇如死灰一般,手足生寒,渾身發顫。
我柔柔的笑著,一發狠,舉刀刺進她的身子……姑姑淒厲的驚叫一聲,驀然撐大雙眼,定在我臉上的眸光漸趨渙散……
******
皇太後悲傷過度乃至神志不清、發狂自戕,薨于永壽宮。
我一身白衣,親手為姑姑換上一身潔淨、清素的宮裝,為她綰起發髻,為她淡淡勻妝……姑姑任憑我擺布,臉容宛然如生,仿佛只是昏睡過去而已。
明日入葬皇陵,葬于嘉元帝陵墓之旁,今夜,我會陪著姑姑。我沒有掉下一滴淚,朝臣與命婦只以為我悲傷過度、欲哭無淚,而流澈淨作何感想,我無需理會。
更漏聲聲,夜色籠罩下來,各個宮殿陸續掌燈。
我徐徐抬首,人潮散盡,大殿上只有我一人,突然間,一種冷寂鋪天蓋地的襲來,幾乎將我湮沒……我猝然起身,發狂似的跑出大殿,尋找一個人的身影。
不要走……不要走……你在哪里……別丟下我不管……
跑過長長的回廊,跑過深深的庭苑,跑過冷冷的寒風……我駐足觀望、尋找,沒有,沒有他的影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剎那間,全身所有的氣力仿佛被抽干了一樣,我無力的滑到地上,坐在冰涼的玉階上,抱緊雙膝,深深埋首……
遍體生寒,寒到了麻木,再無知覺……良久,似乎有一雙手臂將我抱起,我抬眸一看,一張熟悉的臉孔赫然出現在眼前……我猛然抱住他,發狠的抱住他,雙眸濕潤︰「不要丟下我……我找不到你,以為你走了……」
流澈淨擁緊我,揉著我的頸發︰「我怎會不管你呢?你渾身冰冷,我陪你用膳吧,別凍著了。」
「我不餓,」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會如此脆弱的想要他在我身邊,我貪戀著他身上的溫暖,「你陪著我就好,晚點回府,好不好?」
流澈淨一本正經道︰「你用膳我就陪你。」
我輕輕的「嗯」了一聲……用膳後,他陪我到臨近子時方才出宮。我牽著他溫暖的手,步出永壽宮,站定于冷風回蕩的長廊。
流澈淨雙手握住我的脖子,兩只拇指摩娑我的雙頰,眼底布滿了疼惜︰「送到這里就好,阿漫,你兩日沒闔眼了,今晚好好歇息。明日太後入葬皇陵,此後我會好好陪你。」
夜風揚起衣袂,冷從袖底生,寒氣逼人。宮燈慘淡的搖晃著,燈影晃了一身,甚為淒迷。
我頷首一笑,拿下他的手,驀然捧住他的臉,吻上他溫熱的雙唇。他將我攬緊,越吻越深,越深越是糾纏……我抽身離開,決然轉身,頭也不回的步入永壽宮。
半個時辰後,阿綢將姑姑背到地下密道,阿緞將棺木合上,仿佛從未動過。密道入口在鳳凰台二樓一間再尋常不過的房里,不多時,來到石室,凌楓沖上來,一臉焦急︰「姐姐,母後呢?」
阿綢將姑姑放下來,讓她靠在牆上。凌楓握住姑姑的手,低聲喚著︰「母後,母後……」他轉臉看我一看,復又看著眉目安寧的姑姑,「母後是不是睡著了?」
石室里點著兩盞燈火,透出松油的氣味。我拉過凌楓,蹲下來,一字一字緩緩道︰「楓兒,從今往後,你不能叫‘母後’,叫‘母親’,知道嗎?」
凌楓點點頭,英朗的眉目稍顯稚氣,此時布滿了離別的傷感︰「我知道了。姐姐,以後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我盡力的笑著︰「或許還會見到的,楓兒要快快長大,保護母親不讓別人欺負,好不好?」
凌楓鄭重的點頭︰「好,我要盡快長大,長大後和流澈哥哥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擁緊他,淚流滿面︰「楓兒,告訴姐姐,你恨姐姐嗎?」
凌楓不解道︰「我為何要恨姐姐呢?姐姐你怎麼哭了?」
我看著凌楓乖巧的臉龐,伸手撫著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如此可愛、英朗的男孩,再也見不到了,往後,他的命運屬于更廣闊的天地,或許他的成長會很艱辛,或許他的一生會很平淡,或許他的成就會很庸常,但是,他不會無辜喪命于龍城。
我哽咽道︰「姐姐不讓你當皇帝,讓你離開從小長大的宮城,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和母親一起,和張伯一起……你怨恨姐姐讓你離開這里嗎?」
凌楓尋思片刻,開心道︰「我不喜歡當皇帝,我要當一個英雄。」他抹著我臉上的淚水,「姐姐別哭,等我長大了,會回來看姐姐的,到時我又可以見到姐姐了。」
我不知道凌楓小小的腦子里究竟明白多少,是故作糊涂,抑或尚未明白世間的險惡與殘酷,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勉強一笑︰「再過三日你母親就會醒來,你告訴她,姐姐對不起她,姐姐沒有選擇……」
凌楓點頭答應,走過去蹲在姑姑身邊。
刺殺姑姑之前,我讓她喝下一杯溫水,溫水中加入一味溶心散,喝下便如真的死去一般,毫無氣息。只要每晚子時服下一顆解藥,連續服下五顆,便會醒來。然後,我刺進姑姑的月復部,只是很淺很淺的傷口,皮外傷而已。
我走到張德子跟前,將解藥交給他,告訴他如何服用。這個精瘦的老人對姑姑忠心耿耿,由他帶姑姑與凌楓離開是最合適的。姑姑宴請唐王與五將前幾日,我與他深談過,如不是他配合,遠心殿走水未必能瞞天過海。
他恭敬的站著,垂首不語,臉上卻是不卑不亢的神色。
我抹了抹淚水,肅然開口︰「方才你也听見了,楓兒並不喜歡當皇帝,若我不搶先下手,很有可能你一心盡忠的主子已經魂歸黃泉。也許,你覺得姑姑會是勝利的一方,但是,你想過嗎?滿朝文武皆是見風使舵、趨炎附勢、明哲保身的官吏,只要姑姑一步踏錯,他們就會紛紛倒戈,根本不會顧及姑姑與楓兒的生死。」
張德子長嘆一聲︰「娘娘所說,絲毫不差。唐王手握重兵,挾天子以令諸侯,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
我深深逼視著他︰「你明白便好。多年來你一直侍奉于御前、效忠于姑姑,假若姑姑受難于宮中,相信你也月兌不了干系。今日我將姑姑與楓兒托付于你,你將他們帶往西南山水明秀的地方,望你繼續照拂他們,將他們視為自己的女兒、孫子。你可願意?」
「老奴願意!」張德子低首應道,蒼老的臉上現出些微的無奈。
我松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很好,我知道你略有些拳腳功夫,足以保護他們。不過我會另行安排幾個高手暗中保護,直到你們安全行出關州。」
阿綢將一個包袱遞給張德子,我繼續道︰「包袱里面有些銀兩和銀票,還有一些世間罕見的宮廷珍寶,夠你們三人安穩過一生了。」
張德子驀然跪下,深深的叩拜,挺直身子,堅定道︰「老奴代太後謝謝娘娘大恩,娘娘放心,老奴一定遵照娘娘的吩咐,讓太後與陛下安然無虞。」
我輕咬下唇,狠狠道︰「好,現在就走!出了密道,就是西郊,有一輛馬車等著你們,車夫姓劉,我已經打點過,信得過。」
張德子再次深深鞠躬,站起身,背起姑姑,往前走去。
凌楓抱住我,聲音濁重︰「姐姐保重,我走了。姐姐不要哭……」
凌楓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三步一回頭,兩行淚水流下來,矮小的身影漸行漸遠,隱于密道的黑暗之中。淚水奪眶而出,昏光模糊中,我喊道︰「記住,不要回頭。」
走出密道,來到御花園,深濃的夜色撲面而來,清冷的月色極其淡渺,灑地成霜。
我仰臉望向西天的深黑天幕,一輪玉鉤淡淡遙掛;望姑姑與凌楓平安的離開洛都、一生安寧、一世平凡。淚水再次模糊,心下無限悲愴,我輕嘆道︰「阿綢,我是不是做錯了?」
阿綢娓娓道︰「娘娘認為對的,便是對的,不必深究是對是錯。」
我走向毓和宮,希望今晚能沉沉睡去……
翌日,皇太後順利入葬皇陵,無人發現棺木已被動過手腳。一切塵埃落定,龍城大殤,越發冷清了,凌氏王朝余下的真正的後人,只有兩個公主了。還有兩個與凌氏有所關聯的人,一個是晉揚帝的皇後,一個是永陽公主的兒子唐王流澈淨。
唐王流澈淨已經沒有任何阻礙,只待群臣上表,擁戴唐王登基為帝,為其黃袍加身,君臨天下。屆時,萬里江山匍匐腳下,黎民百姓仰望天闕,屬于他的鐵血皇朝真正開始。
或許,有人私下揣測武靖帝死于大火是唐王的陰謀,有人暗中非議唐王豺狼野心、弒君竊國,更有人私議唐王逼死皇太後、接下來便是樂平長公主與欣平公主……我這麼做,讓唐王百口莫辯,讓他開創新朝的一世偉業蒙上污點,讓他的鐵血江山言不正名不順,給他扣上一頂弒君竊國的梟雄帽子,然而,我沒有選擇,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姑姑與凌楓命喪皇城。
凌璇幽居深宮,對于近來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仿佛一個被遺棄的人,不過我相信她比誰都清楚。凌萱隔三差五的前來毓和宮,隱秘的希望葉思涵踫巧來看我。
北風呼嘯而過,震得窗扇咯吱咯吱響,鵝毛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小韻的傷勢漸漸好了,只余淡淡的疤痕。
「小姐,我剪了幾支山茶,好看嗎?」小韻笑盈盈走進內殿,嬌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紅色棉襖里,白皙的臉龐凍得粉紅,整個兒便如她手中的山茶,嬌憨而清新。
我倚躺在軟榻上,將書本擱在旁邊的幾上,聞著小韻遞過來的嫣紅山茶花,笑道︰「嗯,清香襲人,插上吧。」
小韻轉身將山茶花插在矮木幾上的青花雲鳳紋梅瓶里,一眼望去,白瓷青花光可鑒人,綠葉紅花暗香瀅瀅,而旁邊的火紅人兒,是否春心微動?
我尚未與小韻提起婚事,冷一笑已然對她多有照拂,于她養傷期間多次探望,想必小韻心中微有所覺,卻是猜不出他為何如此殷勤與沉默——前來看望,卻是一聲不吭的站著,往往一站便是半個時辰。
「小韻,搬個小杌子過來坐。」
小韻撥弄了幾下火塘,依言在軟榻旁坐下,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雙清澈的眸子暗暗流轉︰「小姐要跟小韻說什麼?」
我凝眸細細看她,小韻雖無閉月羞花之貌,卻也明眸皓齒、芳靚怡人︰「這幾日見著冷統領了嗎?」
「他那麼忙,我怎會見到他……」小韻輕聲嘰咕著,卻不曾想這話听來有如閨中怨婦一般。她抬眼看我,見我意味深長的笑著,驚覺方才的話極為不妥,雙頰羞紅如眾綠襯托而出的山茶,「小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冷統領……我沒有……」
心中有底,我媚眼輕笑︰「小韻,我問你兩個問題,你只要回答︰會,或者,不會。」她驚異的看我一眼,有所覺悟的頷首,我沉然問道,「假如我給你一份你不喜歡的姻緣,你可以得到一生的幸福,你會答應嗎?」
小韻靜默須臾,抬眸直視我︰「會。」
我再問︰「假如我給你一份你喜歡的姻緣,但我無法保證你的夫君能夠一生真心待你,也無法保證你可以得到幸福,你會答應嗎?」
小韻不假思索的答道︰「會。」
我看著她緊緊交握的十指,那縴縴指尖因用力過大而充血︰「好,現在,我給你一份你可能喜歡的姻緣,短期內你會幸福,往後,我無法猜測。你願意嗎?」
小韻或許猜到我的意圖了,面容粉紅而堅定︰「小韻但憑小姐做主,無論未來如何,小韻都不會辜負小姐的期望。」
******
果不其然,一份份的奏折如雪片般源源不斷的遞到流澈淨的手中,洛都群臣聯名上表,懇請唐王登基稱帝,以正社稷,安撫民心,造福蒼生。流澈淨卻不置一詞,攝政于清寧宮別殿澄心殿,面容冷肅,目光平靜。
他是在等待,等待一個好時機!
大雪越下越緊,黃瓦紅牆籠在雪白銀亮之中,天地間一片寧謐的澄淨。
阿綢為我披上湘雲色閃金雪里香大氅,戴上風帽,輕聲勸道︰「娘娘,過會兒雪小了再去吧。」
我徑直步出大殿,走進紛紛揚揚的白雪天地。阿綢無奈,幫我提上食盒,在我身旁撐著傘。天上積著厚厚的雲層,壓抑得緊,北風呼嘯如吼,蕩起大氅邊角翻卷如雪,凍得兩手發顫。我兩手交叉縮進袖子里,仍是覺得冷瑟。
白雪綿綿的飄飛,眼前皆是白,一如潔白的雪簾幕帷,一幕幕的向前垂掛,漾漾雪光,將整個洛都照得寒氣迫人。
澄心殿門口侍衛見我前來,欲出聲稟報,我抬手制止。撢撢身上的雪花,接過食盒,示意阿綢在門口背風處等候,側身閃過掩著的門扇。
大殿上空寂一片,有些冷,寶藍帷幔松松挽著,紫檀木書案上奏折如山,前方火塘星火幽幽、行將熄滅。正思忖著人跑哪里去了,卻听見西邊暖閣那邊隱約有聲,仔細听來,似是兩人在爭吵。
我輕聲走去,穿過兩道門扇,聲音驟大,只見一人面向雕窗負手而立,玄色錦衣,灰黑外袍微敞,凝定不動的背部略略僵硬。身旁站著一個尋常青緞袍服的老者,兩鬢霜白,胡須微抖,卻是流澈敏,胸口大大的起伏,可見正是氣頭上。
我急忙閃身隱在牆邊,只听見流澈敏嚴厲的質問道︰「你說,陛下是不是你害死的?皇太後是不是你逼死的?」
流澈淨語聲淡淡︰「既然你已認定是我所為,何須再來問我?無論我有沒有做過,你都認定是我做的,不是嗎?」
「逆子!」流澈敏怒吼出聲,嗓音顫抖,「你母親是永陽公主,你身上流著一半的凌氏血統,你怎能殺害陛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立政殿的寶座,你是不是很想坐上去?那玉璽,你是不是很想收入懷中?」
「是又如何?既然你也知道我也是凌氏子孫,為何我不可以坐擁江山?」流澈淨冷冷道,微有嘲諷。
「竊國梟雄……竊國梟雄……」流澈敏顫抖了聲音,蒼老的嗓音令人憂心。
「是!我是竊國梟雄!歷史上的竊國梟雄還少嗎?哪一個開國帝王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哪一個萬世頌揚的朝代不是累累白骨?這個天下已經不是凌氏的,大凌王朝已經民心向背,黎民百姓需要安定,大片荒地需要農耕,市井百業需要復興,這一切,誰可以做到?」流澈淨語音鏗鏘。
「不是只有你才可以做到!」流澈敏憤怒的譏諷道。
「是!很多人都可以……流澈大人,本王與你已無話可說,請便!」流澈淨怒道。
「你——」流澈敏怒極,倏然緩下口氣,「淨兒,我知道你恨我,恨流澈氏一家,你恨我讓你流落江南、嘗盡人間疾苦,可是你該知道,我也很後悔當時把你關在柴房里,你逃出去後、我派人出去找你,後來幾年,我一直派人找你……」
「二十年前的往事,無需再提。流澈大人,若你不介意流澈氏成為天家皇族,我會將你奉養宮中,若你執意阻撓,別怪本王罔顧親情。」流澈淨傲然錚錚。
「淨兒,听爺爺一言,不要江山,不要遺臭萬年,後世的史官、文人、野史都會罵你竊國梟雄啊!」流澈敏語重心長。
「流澈大人若擔心我這個遺臭萬年的竊國梟雄給流澈氏抹上污點,很好辦,本王自當與流澈氏斷絕關系!」流澈淨冷硬道。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當真決絕!
「你——」流澈敏蹦出一個字,余音錚錚。
靜默須臾,只聞呼呼的喘氣聲,隨之流澈敏哼了一聲,重步走出來。我慌忙側身閃避,只見他從我身旁走過,裹挾起一陣怒氣沉沉的冷風,掃了我一臉。忽而,流澈敏轉過身,皺紋橫亙的眼楮銳利的盯著我,似乎要將我刺透,片刻之後,方才走出澄心殿。
「進來吧。」暖閣里傳來懶懶的聲音。
我轉身步入暖閣,暖氣撲上臉來,發涼的手足皆是暖洋洋的。流澈淨面窗而立,淡定從容,似乎方才激烈爭吵的並不是他。
我靜靜站著,一言不發。他亦豪無所覺,就那麼站著,呆呆的看著窗外,透過厚厚的窗紙,只見外面白濛濛的一片,光景慘淡。負在背後的手掌,輕輕的彎著。
籠著地炕,火塘里嗶啵有聲,將暖閣烘得溫暖如三春。好一會兒,我輕嘆一聲,轉身正要離開,流澈淨忽然道︰「別走。」
我徐徐轉身,他將我攬入懷中,用力攬緊,大手揉著我的後背與後頸,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溫存與撫慰……
**哇 ,溫情戲來了,喜歡的多多支持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