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光滑如緞,李密站在夜風中的陽台上,看著這無邊無際的黑,心有些抽痛。他回想起燕之瑾白天見他時跟他說的話。
「我們回不去了,李密,你不會再叫我死燕子,我也不會再叫你哈密瓜,我不會再假裝睡著,你也不會再在旁邊偷看我。我們都長大了,記憶就像紅酒,越久越醇,還是等我們老了的時候再拿出來品嘗吧。」
是的,是他自己太天真,以為燕之瑾還是兒時那個只屬于他的小女孩,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除了周末,每天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任何人都多,這任何人中包括老師,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從早晨八點鐘在教室里看見她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到晚上十點多他在她家做完作業後她送他下樓,除了上廁所,和一些戶外活動,絕大多數時間他們都在一起。他很清楚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住在什麼地方,吃什麼飯菜,喜歡做什麼事,睡什麼樣的床,甚至知道她枕頭和被子的顏色。他很喜歡吃燕之瑾父親做的菜,因為大多數時間她母親都不在家,做晚飯的都是她父親,偶爾踫到她母親在家的時候就更有口福了,阿姨總是做一大桌子菜,招呼他多吃點。燕之瑾的母親很喜歡在他們做作業的時候走到他們身後,溫暖的大手模模他的後腦勺,然後贊嘆地說︰「真平。菜板腦殼,扎辮子最好。」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初夏的嶙江是小學生的天堂,一群孩子們在周末的時候常常結伴去嶙江邊那片泛白的沙灘上玩耍。女生們在沙灘上堆城堡,男生們則在淺灘里抓蝌蚪或者小魚兒,打水仗。燕之瑾往往是和男生們打成一片,她挽起褲管,赤著腳踩在水里,沖著被她覆了一臉水的李密哈哈大笑,「哈哈,你笨死了,哈密瓜!」「別跑,死燕子!」李密在水里跑向她,兩人追逐起來,踩得水花四濺。「別追了,我投降,我投降。」燕之瑾招架不住,一身都是水,氣喘吁吁地求饒丫。
「我們來比賽抓蝌蚪吧,誰抓得多就贏,最後一名的人要把抓住的蝌蚪全部吃掉!」李榮強提議到。「吃蝌蚪多惡心啊。」姚堅撇嘴。「蝌蚪吃了可以防癌癥噢!」提議的李榮強又補充到。「開始吧,反正我肯定不是最後一名!」文舒說著就開始行動了。七八個男同學立刻開始全力以赴抓起蝌蚪來。「我也要參加!」燕之瑾手舞足蹈地說。「輸了要生吃蝌蚪喲!」李密提醒到。「吃就吃!」她小臉倔強地揚起,馬尾一甩。
每人拿個小桶或塑料瓶,專心致志地觀察著水里的情況。溫暖的太陽曬得背上發燙,江面上鱗光閃閃,晃得人睜不開眼楮。燕之瑾忙得滿頭大汗也沒抓到幾條。小桶里稀稀拉拉地游著幾條黑黝黝的蝌蚪。李密一直在男生那邊晃悠,除了他之外每個男孩的桶里都黑壓壓的一片,有的人還有兩個容器,一個裝一個舀,忙得不亦樂乎。而李密的塑料瓶里面只有可憐巴巴的一條小蝌蚪。
結算成績的時候到了,李密以一條的成績穩居最後一名,而燕之瑾抓了十條,倒數第二。其他人最少的也在三十條以上。「笨蜜瓜,你還沒我抓得多呢!」燕之瑾哈哈大笑。「吃吃吃,吃蝌蚪!」大家起哄。「真要吃嗎?」李密嘟嚕到。「當然啦,你給我們男人丟臉,還沒女人抓得多呢!」文舒說。「必須吃!」李榮強說,口氣不容質疑。只見李密一頭黑線地用手舀起那條可憐的蝌蚪,一副革命烈士英勇就義的大無畏表情,深吸一口氣,張大嘴巴,猛地把舀著蝌蚪的手蓋在嘴上,使勁一吞咽,就把蝌蚪吃了下去。眾人倒吸一口氣,「厲害!佩服!」姚堅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燕之瑾一掌拍在李密的背上,「別噎著!」
在後面的一個禮拜里面,李密吃什麼都覺得惡心。一天,燕之瑾父親做了炒豆芽,李密剛吃了一口在嘴里,燕之瑾就說「哎呀,看這豆芽像什麼?」李密哇的一聲就吐了。燕之瑾哈哈大笑,燕之瑾的父親一個耳光甩在燕之瑾的左臉頰上,「你弄他什麼了,瘋什麼瘋,飯也不好好吃!」父親怒道。兩人立刻噤聲媲。
晚上做作業的時候,李密輕聲問到︰「痛嗎?都怪我,又害你挨打了。」「沒事。」燕之瑾搖頭。李密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燕之瑾挨打了,只有他知道這個老師眼里的寵兒並不是別人看到的表面的光鮮,她一個禮拜挨的打比他一年挨的都多。他很想問她為什麼她這麼乖,成績又好,但她父親總打她,難道不是親生的?但李密總也開不了口,他生怕無意中觸踫到她心上的傷口。
在燕之瑾狹窄的臥室里,兩人擠在一張黑色的課桌上做作業,這張課桌是父親不知道從哪里弄回來的,刷上了黑色的漆,除了上面刻滿了字和亂七八糟的東西,看不出來這張課桌的年齡。課桌上的左邊的位置放著一盞橘黃色燈光的台燈,燈泡亮久了就會很燙,燕之瑾有時會關掉台燈幾分鐘,讓燈泡散熱。左邊是燕之瑾的床,一張不算大的木床,粉色被面的被子總是疊得整整齊齊。
李密很喜歡側著臉看燕之瑾認真寫作業的樣子,她的睫毛在橘黃色燈光中黑得發亮,一眨一眨地有規律的動,嘴角總是帶著微笑。有時做著作業他就看神了。這時燕之瑾總要拿筆敲他的頭,「又走神了!快寫吧,這題會不會?」李密做作業總是很慢很慢,像一只左顧右盼的蝸牛,任何細微的聲音都能夠分散他的注意力。燕之瑾基本上都是在七八點鐘就寫完作業,然後守著他就坐在床沿上看書,等李密寫完再給他檢查。她坐得筆直,手里捧著厚厚的書,有時是《十萬個為什麼》,有時是《小學生作文月刊》,有時是《讀者》,這些書都是在學校圖書館借的,她看得那麼仔細,一雙細長的腿交疊在一起,不時地搖一搖。
那天,燕之瑾有點感冒,她做完作業又坐在床沿上守著李密了。李密還是老樣子,磨磨蹭蹭,半天寫不完一道題。李密突然發現她頭歪在床頭上睡著了,還拿著書的手垂落在腿上,他定定地看著她可愛的小臉,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睡著的樣子真好看,眼楮閉得緊緊的,睫毛又黑又密,嘴角還帶著笑意。台燈柔和的光映在她的臉上,李密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幅畫面。「燕子,我們長大了每天也要像這樣在一起。」李密心想。
有一天,燕之瑾突然神秘兮兮地拿出來一個盒子,「菠蘿蜜,看,這是什麼。」李密看她這麼神秘,頓時來了興趣。盒子被小心地掀開,只見里面有一只黑乎乎的蝙蝠。角落上有一個小碟子,盛了一小點水。「密瓜,小飛是昨天夜里飛到我窗台上的,好像生病了,飛不動了。他看他的小耳朵真可愛,看他的小爪子,還是粉紅色的。要是我能永遠照顧它就好了。」燕之瑾的口氣里有一絲憧憬,但更多的是無奈,她一面拿手指輕輕地模著那蝙蝠的小腦袋,一面歪著頭嘆了口氣,「肯定要被我爸發現的。哎。」她那麼愁苦的樣子,眉頭皺成川字。李密那時就想︰要是我變成這只蝙蝠就好了。「燕子,蝙蝠有病毒的,你小心不要被它咬了。」「我知道,你放心,沒事的,他肯定是不願住在家里自己跑出來的,他還這麼小,真勇敢。」燕之瑾自信的說著她編造的原因,有模有樣。
果然,過了一周,蝙蝠不見了,燕之瑾又被她父親打紅了雙頰,李密很想伸手模模,但他忍住了。「燕子,很痛吧。五個手指印都能看見。」李密很心疼的說。「蜜瓜,你說小飛會不會被爸爸弄死了,我不敢問。」燕之瑾沒有回答李密的問題,全神貫注地在思考著她可憐的小飛的命運。「他會飛的,肯定跑了。」李密安慰到,有點心虛。「但願如此吧。」
小學的日子無憂無慮,時間過得像風一樣,嗖地一聲就吹跑了。六年級很快就要過完,燕之瑾作為學校的驕傲,無疑是要報考全區第一的中學的,這個子弟校還指望著她考個區狀元什麼的撐場子呢。而李密的成績雖然不至于墊底,但勉強能考上鎮上的初中就不錯了。學習開始更緊張,李密無形中也感受到了壓力,開始有些認真學習的樣子了。「蜜瓜,你一定要考上初中,考不上可慘了,只有當童工了。」燕之瑾老是義正言辭地教育他。「燕子,你如果上了xx附中不會看不起我了吧。」李密故意說。「怎麼可能,我們這麼鐵的哥們。」燕之瑾輕松地把手放在李密肩上,「你只要考上初中,我送你一樣禮物。」「好,一言為定。」
李密很清楚地記得放榜的那天,他看見燕之瑾遠遠地笑著朝他跑來,那燦爛如花的笑容綻放在她臉上,讓太陽都失了色。「蜜瓜,密瓜,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她晃著手上的信封,興奮地喊著。「燕子,我也考上了。」李密雖然開心,但心里仍然一陣失落。他曾不止一次地自私地希望她能落榜,如果那樣,也許她會傷心一陣子,但是他們又可以在一個學校了,他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她,和她一起上下學了。可是她的好成績不是蓋的,也不是放水的,還有她那麼執著的信念支撐著她,李密有絕對的理由相信無論是誰也無法阻擋她走進那所學校的大門。
「燕子,我的禮物呢。」李密此時只能退而求其次,無賴地要起禮物來。「噢,禮物就是大大的擁抱。」燕之瑾說著就迎了上去,像朋友一樣擁抱了一下李密,速度快得還沒等李密反應過來,她就跳開了。「李密,再見了!」她說完就笑眯眯地轉身走了。李密,她有多久沒有這樣稱呼他了。「再見了,燕之瑾。」李密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忘記了她的大名。他的燕子,終于展翅高飛了。
從初中開始,李密開始寫信,他的字寫得不好,歪歪扭扭,燕之瑾原來經常數落他︰「等你把字練好,我都西天取經回來了。」他沒有燕之瑾的具體地址,只知道她在哪所學校,他的第一封信寫了老長老長,估計把他小學六年寫過的作文全部加在一起也沒有這麼長,厚厚的一疊紙塞進信封里鼓鼓囊囊的,但是他卻沒有寄出去。每次他想她的時候就會給她寫信。初中三年,寫了厚厚的一沓,但一封也沒有寄出去。李密不時地听到他的父母口中談到她的消息,當班長了啊,考了多少名啊,包括她初中的早戀。這種家屬大院沒有不透風的牆,子弟校也有別的人考進了那所重點中學,所以她早戀的消息早就傳播開來,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大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
燕之瑾的父母在廠里面明顯不如以前那麼自信了,為人越發低調。他們也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但每次燕之瑾回家的時候,她還是那麼禮貌地跟認識的叔伯嬸嬸們打招呼,笑容還是那麼燦爛,完全不打折扣。自從初一的暑假在桑樹林里面踫見燕之瑾,李密還有兩次遠遠地看見過她,但卻沒有走上去叫她。他有點害怕,她竟然戀愛了,她愛上別的男生了。這件事讓李密有些無法接受。
直到他的父親要他去當兵,因為他初中的成績更加不好了,老跟一幫抽煙打架的學生混在一起。他的父親給他下了最後通牒,如果考不上高中,就必須去當兵。李密終于意識到他和燕之瑾已經越走越遠了,遠得讓他都不敢繼續想下去。
當兵的日子很苦,每天除了訓練還是訓練,李密長得又高又壯。他以前很喜歡模仿各種各樣的聲音,燕之瑾經常很驚嘆地稱贊他︰「蜜瓜,你真厲害!听起來真像!」這是他唯一覺得可以拿來炫耀一下的技能,每每可以博她一笑。但是從初中畢業時在渡船上見過面,已經又四年半沒有見到她了,沒有了欣賞他的人,他也疏于練習,慢慢地生疏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和燕之瑾倒有點像子期與伯牙。
雖然要了她的地址,但是從初中到後來當兵三年積累的信件已經積累成小山一樣,一封也沒有寄出去過,給她寫信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好的壞的都像流水帳一樣記下來。
「燕子,軍營里面一個女人都沒有,可以給我寄一張你的照片嗎?昨天有人弄來了一本掛歷,都是泳裝美女,那些饑渴的家伙都對著那些美女們自己解決,你應該知道吧。我就不細說了。我可不想這樣,我寧願對著你的照片,呵呵。燕子,我昨晚夢見你了,你長高了,變得更漂亮了。我還想你抱我一下。」
「燕子,你現在在干什麼?你們大學是什麼樣的,我真想去看看。我這輩子是上不成大學了,不過能去你們學校看看也不錯,畢竟是你生活四年的地方。燕子,你有沒有交男朋友?有多少人追你?听說大學生一般都交男女朋友的。肯定有很多男的追求你吧。你如果要交男朋友的話,一定要注意了,不要被他騙了。你看我竟瞎操心,你那麼聰明又漂亮,男的只有被你騙的份兒。」
「燕子,你根本猜不到我媽昨天給我寄來了什麼?不愧是我媽,我一翹,拉屎放屁她就知道。她給我寄了一張女人的照片,說是等我回去相親的。那女人長得還挺像你的,單眼皮,笑容很甜。等我回去了一定得去會會。燕子,我有多久沒有見過你了?你還記不記得我的樣子?我怕你已經想不起來了。」
「燕子,昨天拉練十公里,我受傷了,腳崴了,現在腫得很高,你不要嘲笑我。當兵真的太苦了,吃得差,住得差,我床上還有虱子,我有時撐不住都想逃跑了。可是想想跑回去又能怎麼樣,我什麼都不會,一無是處。燕子,我真後悔沒有好好學習,如果和你一起考上了重點初中,高中,大學,該有多好。燕子,我真的好想你。」
終于,李密熬過了在川西當兵的生涯,轉業回家了。在他父親的關照下,進了那所國營機械廠當一名車床操作工。車間里油污很重,鐵屑亂飛,噪音也很大。每天中午,或者下了班李密就會去鎮上的小網吧泡著。他申請了QQ,他知道大學生肯定都有QQ號碼的。「死燕子。」這句話成了他的敲門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第幾千幾萬次發這句話給陌生人之後,才終于找到了他夢中的小燕子。他們無邊無際地從他們的一年級一直聊到她的大學和他當兵的生活,李密鼓足勇氣發過去了那首周華健的歌《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他知道燕之瑾听完這首歌,看完他的表白後肯定會哭,他都能清晰地模擬出她哭的樣子,她肯定是虛著個眼楮,鼻子一抽一抽,任由眼淚流過臉頰,滴落在褲子上,就像小時候挨完打一樣。雖然太讓他心痛,但是李密希望她哭,因為她哭就代表她心里有他,這樣他就有希望,哪怕這希望很短暫,哪怕這希望終將化為泡影,他只想要博一博,因為他想保護她一輩子。如果她沒有更好的人選,他賭她會眷戀他的懷抱。
人生不過就是一個巨大的賭局,不管你站在十字路口還是三岔路口,或是筆直的大路和充滿荊棘的羊腸小道,每一次的選擇都是一次賭博,因為會有著名的沉沒成本。開工沒有回頭箭,他表白,他就放棄了和她繼續成為好哥們,好朋友的機會,但是他不說,他將永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
可是李密他輸了,輸得心服口服,因為燕之瑾告訴他,她愛上了一個優秀的人,她們班的班長,同班同學。比起身份地位上的懸殊,他更在意的是她愛上的那個人就在她的身邊可以時刻照顧她。而他自己,遠在她的故鄉,根本沒有能力去照顧到遠在西北的她。所以他沒有再爭取,他知道他們之間早已不可能了。但是李密很慶幸他把愛說出了口,他努力了,所以他的青春沒有遺憾。那沉甸甸的一箱子信,一封一封地被他重新看過之後,付之一炬,碳化後的紙片黑色的、薄薄的,在火苗中翻飛打轉,最後消失無影。那把火,就像他對她的無限渴望,就像對他自己青春的祭祀。
燕子,我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