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不是朋友 第三章

作者 ︰ 亦舒

「棗泥說,你沒應允她什麼,也沒叫她等,她也沒說要嫁你,棗泥說,大家在一起那麼開心,已經足夠,照片由她囑朋友傳給我們,你媽有送禮,也去喝喜酒,說男方是個老實好人,在蒲東開一家小小制衣廠,瑪瑙會有幸福。」

大牛看到一對新人合照。

他一心以為搶他愛人的是一個惡俗禿頭的中年漢,瓖金牙,戴墨鏡,一身油膏,穿條紋鮮色西服配大花領帶。

但是不。

新郎一臉憨態,只得三十出頭,笑得合不攏嘴,牙齒潔白整齊,一邊腮上還長著皰皰。

這時豆泥說︰「他送瑪瑙華僑新村一套公寓房子,還有一輛寶馬轎車。」

大牛把電話還給豆泥。

「我載你回家,棗泥做了你愛吃的——」

大牛輕輕推開車門下車。

「大牛,你去何處?」

大牛轉過頭,平淡地說︰「我一個人靜一靜。」

「大牛——」

「同棗泥姐說,我決定相親,還有,明日借你證件一用,我想報讀建造業。」

「這才是好男兒!」

大牛走離停車場。

豆泥喊︰「你散罷心就回來。」

大牛沒回頭。

他嘆口氣,一絲牽掛也沒有了!一個孤兒,無父無母,愛人已經舍棄他,他走投無路,只得把他鄉當故鄉。

大牛推開一間酒吧門走進。

他不會喝烈酒,可是對酒保說︰「兩個拔蘭地。」

他把酒灌下喉嚨。

原來,這年多苦日子,他活得那樣起勁,是因為瑪瑙給的氧氣。

瑪瑙日照,他才不顧一切苦中作樂,那是他一個盼望,有朝一日,可以與她重逢,兩人在一起,他向她求婚,遞上指環,再在那輪碧清銀亮的月色下親吻她,把她抱回家。

大牛悄悄落淚。

他再要兩個伏特加。

有妙齡女子走近,伸手模他二頭肌,咕咕笑,「好壯手臂,你時時往健身房?」

大牛縮一子。

「怕羞?」

另一個艷女靠近,也笑個不停。

大牛站起,躑躅出門。

不擅喝的他酒氣上涌,走到橫巷,一個踉蹌,摔倒地上。

還起來干什麼呢。

他同自己說︰干脆躺下算了,他自憐自艾︰一個窮小子,無學歷,無親人,死在這里豈不干淨。

他躺在垃圾堆,覺得這就是他的最佳歸宿。

孤子午牛不配有更好的遭遇。

他半明半滅那樣躺著不動。

忽然听到熟悉聲音。

——「我叫你把他帶回家,你是哪只耳朵不靈光,你信不信我切下你的笨頭!」

那是棗泥的聲音。

接著,豆泥也發怒,「姊,你太偏心,大牛有什麼事,你緊張得青筋爆綻,你卻輕賤我,動輒罵得我像一只狗,這不是我的錯——」

這時棗泥驚叫︰「大牛,你在這里,你可有受傷?」

她擠進窄巷扶起大牛。

「快,快,豆泥,扛起他上車回家。」

豆泥大聲抗議︰「他爛醉如泥,嘔吐一身,地上又有屎尿,我不踫他。」

棗泥忽然哭泣,緊擁大牛不放。

豆泥驚惶,他姊平時算是鐵娘子,極少流淚,這會怕是真正生氣了。

他連忙背著大牛上車。

大牛動一動嘴唇說︰「對不起兩位。」

棗泥哭得更加厲害。

她把大牛緊緊擁在胸前。

「豆泥,回家。」

大牛只覺棗泥溫暖的雙臂與胸脯像一個小母親那樣安撫了他。

他漸漸靜下來,啊,還有人愛他,怕他掉落在垃圾巷子不歸,他們姊弟倆找到他帶回家。

他耳畔是棗泥哭聲,他叫她傷心?不可不可,他要振作,他忽然抓到活下去的因由,他不能叫愛他的人難過。

大牛沉沉睡去。

醒來以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他已白發蒼蒼,不必再捱日子,他頭痛欲裂,渾身酸痛,像是結結棍棍捱過一身打,他發覺自己半果躺在棗泥床上。

大牛內疚地說不出話。

這時棗泥推門進來,做了姜湯給他醒酒。

他慚愧地問︰「什麼時候了?」

「還來得及梳洗去開工。」

哦,太陽照樣爬起,花兒也照樣的開,唉,早知如此,借什麼酒澆什麼愁。

大牛取被子遮住。

棗泥揶揄︰「都看過了,還遮什麼。」

大牛整張臉漲紅。

棗泥深深吁出一口氣。

大牛歉意去到極點,「棗姐,我倆結婚吧。」

棗泥笑出聲,「我也剝掉衣裳讓你看看,互相扯平,誰也不欠誰,那就不必結婚了。」

誰也說不過棗泥這張嘴。

「我倆是姊弟,怎麼結婚。」

這是真的。

「況且,你又不愛我。」

大牛輕輕說︰「我會為你擋子彈。」

「你也會冒死救豆泥。」

這也是真的。

「能夠起床,就去開工,工作在這種時候最能安慰你。」

大牛掙扎起床,發覺昨晚髒衣服像變魔術似已全洗熨干淨。

棗泥問︰「你願意相親?」

「是。」大牛邊穿衣褲邊認命。

「選哪一個?」

「你老推薦那個叫寶石的土生女。」

「那是紅寶,你眼光不錯。」

大牛苦笑。

「下午,豆泥會接你到建造學校報名。」

「明白。」

他到達精次住宅時,遇見裝修師莊生,他在頓足發脾氣——

「說好把地庫裝修成上世紀六十年代五十四號夜總會那樣,我已盡我所能,現時又改變主意!精次小姐,你難以相處,你不懂藝術,我辭卻任務。」

大牛放下工具,看,每個人都有煩惱。

他的腳步有點浮,今日,可不能爬上爬下。

莊生看到他,忽然下了一半氣,「哦,你來了。」

大牛輕輕說︰「地庫毋須改動,我今日完工。」

莊生酸溜溜︰「精次小姐說了算。」

這時卻有電話找精次。

莊生輕輕走到大牛身邊,放下一張名片,「我有個朋友是攝影師,他正找模特兒拍時裝照,你可以給他一個電話。」

大牛不感興趣。

莊生問︰「你打算一輩子刷油漆?」

大牛不發一言。

人各有志,有什麼好解釋。

莊生發牢騷︰「我走了,今日不是好日,我四處踫壁。」

精次放下電話出來,看到大牛,松下口氣,她斟咖啡給他。

「我的車房需要粉刷。」

大牛答︰「我已完工。」

精次失望,「啊,不來了。」

大牛忽然多話︰「每種牆壁上起碼有十層八層油漆,有時第一層與第四層同樣色版。」

精次也笑,她取出松餅招呼大牛。

大牛坐在中午的陽光里,頭發、眉睫、須根,都被照得半透明,手臂上汗毛,金光閃閃。

精次呆呆看著他,不再忌諱,她心想︰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年輕男子。

大牛這一天相當憔悴,皺著眉尖,並無笑容,那絲陰霾特別感人。

他也忍不住近距離詳細看精次,她比他大,約莫有三十出頭,皮膚白致如一種瓷器,頭發攏在頸後用一枚梳子挽起,她穿白襯衫,以及一種叫「男朋友」的松身牛仔褲,自從這種牛仔褲流行之後,棗泥問大牛要了好幾條去。

精次四肢縴細,腳尤其小,足踝美如雕刻。

但是,那樣秀美的她為何如此疲倦寂寞。

這時,精次忽然伸出一只食指,輕輕掃描大牛手臂上汗毛,大牛本想縮回手臂,但他該一刻是那樣傷感,柔軟手指悄悄撫模是那麼舒服,他沒有改變姿勢,手臂上汗毛輕輕豎起,表示謝意。

不過,大牛也沒進一步表示什麼。

他再笨也知道精次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精次看到他手臂上擦傷之處,「噫。」

「不算什麼。」

他取起外套工具走向大門。

「請等等。」

精次遞給他一只信封。

大牛道謝收下。

他離開那座華麗的住宅。

豆泥的車在街角等他,一見他便說︰「我姊待你恩重如山,你好自為之。」

大牛不出聲。

「好些沒有?」

豆泥可能不知道,有種傷口,永遠不會痊愈。

大牛當下不出聲,眼楮看著窗外。

「你看你那種半死不活的樣子,叫人生氣。」

車子駛抵社區學院,豆泥拉著大牛走進大堂,在布告板上找資料,「這里,每星期四堂,每課兩個半小時,九個月分兩個學期畢業,即一年整可拿證書,你要讀哪一種?」

一四七是建造業。

這一科比較像男子干的工作。

豆泥相當內行,「來,排隊報名。」

豆泥把他的證件全拎出交到大牛手上,在他耳邊悄悄說幾句,大牛點頭。

學校接待員是一年輕女子,抬頭問大牛,「報什麼科目?」

「一四七。」

「請出示兩張附照片證件。」

大牛把駕駛執照及公民證遞上。

她核對一下,「嗯,你叫洪豆。」沒看出不妥之處。

正想在報名單上加印,忽然釘書機被推跌地下,她轉過頭去,豆泥迅速把櫃台上報名紙替換。

這一張,姓名才寫著午牛兩字。

接待員順手在單上加印,「歡迎入學,請過那邊做學生證。」

午牛松出一口氣。

豆泥得意洋洋,「手法如何?」

簡直可與妙手空空兒相比。

午牛慨嘆︰「噯,君子可以欺其方,他們這些洋人也已叫咱們教得精明了,過海關就不易。」

豆泥不以為然,「他們是君子?兄弟,南北美洲全有原住民,人家在土地居住數千年,開心地游牧耕種,這批歐洲白人巧取豪奪,硬把土地霸佔,騙術包括‘一粒玻璃珠換整個曼赫頓’,然後動輒叫支那人滾回祖家,話沒說完,又把土地逐塊高價出售……」

豆泥的公民課讀得不錯。

午牛取得學生證,即時掛在胸前。

豆泥在他耳邊說︰「一辦妥結婚手續,你就自由。」

這說法有點奇怪,照說,有妻室再也不比單身自在。

他們取餅書單及上課時間表離去。

「我載你到餐館。」

豆泥成為大牛監護人。

大牛神情落寞。

「可要回家休息?」

大牛搖頭,他自口袋取出設計師莊生給的名片,「我想到這個地方看看。」

「MyBad攝影室,一家照相館叫‘我的錯’,倒也挖空心思,招牌一見難忘。」

這年頭,找生活不容易,非標新立異不可。

豆泥忽問︰「大牛,將來你做老板,建造公司叫什麼名字?」

大牛苦笑,「一輩子有工做已經很好,還想當家作主?」

「叫什麼?」他追問。

大牛心里淒酸,不去理他。

「你我一般讀完中學,你的成績比我好十倍,數理化分數全盤優秀,不要為一個女人滅去志氣。」

豆泥真是個可愛莽漢。

他把大牛載到攝影室地址。

「棗泥叫我辦些事,我一小時後接你可好?」

大牛點頭。

他按門鈴,有人來應,「找誰?」

大牛看一看名片,「米蘭諾。」

「阿米正工作,你在一旁等。」

有人給他一杯咖啡。

他走進攝影室,便知道這名字古怪的工作室實際上工作態度嚴肅,器材與設備先進,地方潔淨,井井有條。

他們在拍攝泳衣廣告。

男女模特兒均穿同一款式小小泳褲,女模果胸,也不遮掩,任由化妝師全身撲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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