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才上午十點，理論上來說應該是萬物活動力最旺盛的時間，窗外卻一篇安靜。托著渾圓的腦袋，看著窗外，龔小佳想，這鬼天氣，跟蒸籠一樣。
就好像打開隔著開著空調的教室和蒸籠這一扇窗戶，就能听到全身的脂肪在鍋里面由生到熟的「孜孜」聲。哦，不對，那就是烤箱了。
這一天，是開學的日子。9月1號，余暑未消，暑假卻已經虎頭蛇尾。听說今天有39攝氏度。于是龔小佳又想，暑假嘛，不就是大熱天就放假嗎？那現在這樣的情況，能不能人性化一點，小小延長一下呢？如果要延長的話，一個月什麼的就不用了。小小的延長一兩周，就夠了，對吧？
這樣想著，龔小佳幸福地笑了。
「……去年中考，我們北關中學升學率達到99.8％，高考重本率達到62.5％，另外考取神官的同學有6人！……」听到一系列絕對登上教育界光榮榜的數據，龔小佳這才擺正了自己的腦袋，抬頭四十五度仰望著掛在黑板上方的兩台音箱。
教室里也開始了各種驚訝與羨慕交織的竊竊私語。龔小佳也想，啊，真好，考上了神官呢。
神官是個什麼東西呢？
神官就是一種及其類似于人界「公務員」的，卻連接著「神明」與人類的高貴職業。
沒錯，這個世界是有傳說中的「神明」（當然，大多數人沒有見過），也有傳說中的「魑魅魍魎」的（當然，大多數人還是沒見過）。整個空間被劃分為六界，天、神、人、鬼、妖、魔界。當然，存在即是有理的，「六界史」對所有人類學生來說，都是一門必修課。所以，除了神界的神官選拔，人界之外的五界都很有理地以「對、錯」的形式出現在考生們的試卷上，以更大比例的「錯」的形式存在于龔小佳的試卷上和深深的腦海里。
「六界史」在教科書上的重點呢，也就是「天歷」與「神歷」了。顧名思義，就是講天界和神界的各種發展史。龔小佳小學學六界史入門的時候常常好奇，誰能和神明們一路走來，見證天界與神界的發展歷史呢？升上初中才知道，原來這是神明中的長老們口述給神官，各路教材都由神官編纂。
「神明」是人們對神界居住者的統稱。具體說來，神明又分為龍族、凰族兩支主族，與玄武、白虎兩支守護族。那麼「天界」又有什麼呢？在龔小佳從來背不清楚神界機構以及六界歷最高分58的情況下，她也知道天界有什麼——傳說中的龍主與鳳尊。她大大的腦袋卻小小的腦海里面清晰地記得教科書上的一句話︰「神界四族都為了守護龍主、鳳尊而存在。」對，天界就這麼兩只。對，就為這麼兩只而刻意存在了一個「界」，還由另一個牛x的「界」來守著他們。听說龍主與鳳尊牛x到說一句話就能改變一個人的一輩子。這麼牛x的人一般說來都是神秘主義，所以還听說沒人見過他們的真面目。也正是因為關于天界的資料少之又少，教科書上多數時候是將「天界」與「神界」合作一個課題來授課。
也許是天生向往光明，人界的人們是十分注重與金閃閃的神界關系的，所以每五年都會舉行一次「神官」選拔。
「神官」具體又是什麼東東呢？簡單說來就是外交官，溝通人類與神明。
為什麼大家頭破血流也想選上「神官」？因為選上神官，意味著你能擁有人類所不具備的近似神的力量與權利，長期居住在靠近神界的地方，傳達著神界的信息。有人認為，「神官」本身就是一種高出人界、鬼節、魔界與妖界的，僅僅低于天界與神界的存在。簡單說來就是介乎人類與神明之間。在龔小佳看來，最重要的一點︰能夠得到周圍所有人的尊敬，成為所有認識的人的偶像。不管七姑八嬸還是大伯四叔，都能說︰「啊，小佳太了不起了！」
「神官」選拔是怎麼個過程呢？要選上牛x哄哄的神官，自然要經過牛x哄哄的過程。其實龔小佳自己也不太清楚，因為大人們說到神官時語氣中自然會帶上一種微妙的神秘感，龔小佳只听懂，要選上神官，就是要到一個神能看到你的地方，看你是否能受到神的認可。龔小佳家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國企工業園的家屬區，有一萬多人在那個圈子里，但從沒听說過誰家誰親戚出過傳說中的「神官」。
這時，龔小佳臉上出現了又天真又2x的笑容。她想，啊，這次政治可以及格了吧~我已經會用「是什麼」，「為什麼」和「怎麼辦」來分析問題了。
龔小佳也不在乎這些。她就一個六界史最高分58的人，對，你沒有看錯，是58分，差2分及格。這樣的人要妄想什麼神官呢？連人界的公務員，她也沒奢望過。再說選上神官有什麼用呢？不過就牛x哄哄一點罷了。
龔小佳看到的方面確實太小了。可能因為那時候她還小，也可能因為她天生傻x，總之那時候她還不太明白能夠與普通人仰著一輩子脖子都望不穿的「天」扯上關系，是一種多麼微妙而偉大的事。
龔小佳一直對神神鬼鬼什麼的不感冒。如剛才所說，她的六界歷一門課最高拿過58分。從小學六界歷入門開始，到初三，9年時間，龔小佳沒及過任何格。龔小佳不是沒努力過，只是就算背書背到能記住第幾頁上有什麼內容，她也理不清楚整條歷史的線，理不清楚這麼多神神鬼鬼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關系。
記得小學第一次考六界史就沒及格的時候，龔小佳的媽媽把她罵得淋灕盡致，龔小佳自己也哭的酣暢淋灕。那天晚上躺在床上，龔小佳委屈得睡不著覺，于是她賭氣地想︰我媽讓我十點睡覺，我偏要學習！所以她拿出了六界史入門的課本，開始溫習。五分鐘後她睡著了。
有時候龔小佳會想︰啊，如果人生只有人類歷史就好了。只學人類歷史的孩子，一定是幸福的孩子吧？
「希望家長朋友們和老師、和校方一起，為考生營造一個良好的復習環境。也請家長們相信本校，一定可以再創輝煌戰果！」接下來，是一片透過錄音設備傳送後變得很微妙地、像塑料袋互相踫觸的掌聲。
「年級家長會到此結束，請家長們回到學生所在班級召開班級家長會……」
龔小佳用力揉開了自己苦逼成一團的眼楮鼻子和嘴巴。她應該是一個「好孩子」的，因為除開早戀什麼的不說，她小學升初中考入的這所北關中學可是數一數二的學校，每年升學考試都會出現一些奇跡般的數字。所以校方對學生要求是很嚴的，每學期開學都這樣，要求家長先到學校禮堂開年級家長會，學生在教室听廣播；然後家長回班級，繼續經受老師的對點洗禮。
其實每年家長會的內容龔小佳都想不起來，唯一記得的就是她媽媽回到教室時候鐵青的臉色。
又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一疊上學期期末的試卷，龔小佳推開了上面幾份，露出被壓在最底下的偌大而鮮紅的「57」。龔小佳想，還好吧，就離最高記錄低了一分而已……
沒到這時候，龔小佳都很想有一台BB高打火機，「哪里不會點哪里」。
龔小佳真的不是不學習的壞學生（就算現在早戀ing）。至少，是過好學生。
龔小佳的媽媽對她的期望很大，所以每次失望都很大。
有期望不是沒根據的。龔小佳的人生，活在「踩線」上。當時她所在的小學不是什麼出名的學校，但她就多過北關中學招生分數線一分，于是華麗麗地上了這所高貴的中學。第一次期中考試，龔小佳就莫名其妙地在六界史不及格的情況下考了全班第一。到現在，龔小佳也想，那次考試尖子生們肯定都去拉肚子了。那是她不知道，到很久以後，她還是會這麼想。
到現在，全年級一千多人，龔小佳就在六百到七百名徘徊，上肯定上不去，下，可能還下得來。但是不能下了啊有木有？龔小佳再怎麼覺得沒關系也不想做一千後啊。再說跌到一千後她媽媽肯定不會允許她吃肉。肉是龔小佳的生命啊！龔小佳的座右銘就是，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哦，又跑題了。
那一次一不小心就全班第一的經歷，讓龔媽媽相信，她的女兒一定是天才，一科不及格也可以考全班第一。只要努力一點一定飛黃騰達啊！什麼年級第一，全市第一，全國第一……不是手到擒來嗎？
後來龔小佳一直稱那一次經歷為，發揮失常。
紅果果的發揮失常。
龔小佳現在幾乎已經放棄給她的六界史一次救贖，只是仍然對于她媽媽的反應無法釋懷而已。
龔小佳頗有一種恨屋及烏的心境，與六界史有關的東西，她好像都怕怕。在路上看到六界史老師——一個很幽默，人氣很高的女老師，她也會慚愧地低下頭。到後來，雖然龔小佳因為長年在上學的公交車上看言情小說（因為媽媽不讓她看，她就只有在一個人的放學上學路上的公交車上悄悄看）而近視和高度散光（而且那時候她媽媽還不給她配眼鏡），她也能憑著模糊的果視發現人群中或者千里之外的六界史老師，進而隱去自己的氣息，讓老師也發現不了自己。
龔小佳已經開始考慮，高考時要怎樣才能用其他科稍稍拉一點六界史的分數，考上一所還算看得過去的大學了。
反正是考不上北關高中的，她又這麼想。
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只要能跟程意在一起就行了。
龔小佳又不知道，自己臉上又露出了意味著幸福感的猥瑣笑容。但沒過幾秒，她就呆住了。
這才發現自己好像挺久沒見過程意了……好像，也沒想到過。
龔小佳覺得自己十惡不赦了。
在龔小佳淺淺的腦海里，程意約等于未婚夫。龔小佳為自己安排的人生是，和程意一起努力，考上同一所高中，然後一起努力，考上同一所大學。之後一起畢業，在同一座城市找工作。工作兩年穩定後結婚。按揭一套小小的房子，兩居室就行。為什麼不要一居室呢？因為要為他們未來的小寶寶準備一間房嘛。
小寶寶~
龔小佳害羞地笑了。
龔小佳不知道自己可以在一分鐘之內轉化n種不同的笑容。她也不知道她的所有心情，都會寫在臉上。
生活就應該這麼普通地過。過日子嘛，就要平平靜靜。所以六界史什麼的，去屎吧。
學號六界史又能怎樣？可以當飯吃嗎？
龔小佳毅然決然地握了握拳，抬起頭，透過教室門上的玻璃看了看正在班級家長會上作為學生代表講話的女生。
班級家長會已經在龔小佳的YY中開始了。
看著那個女生，龔小佳突然有點傷感。家長會上的學生代表一直都以全班第一的標準來推舉。要知道，兩年前站在那里代表學生發言的還是她自己啊……她也是考過全班第一的人啊。
現在站在台上的女生姓龍，六界史考了滿分。總成績榮登全班榜首，年級前十。
龔小佳想，難道是因為她和龍族有關系麼？因為有關系所以滿分了麼？？為什麼就沒有龔族呢……或者自己也改姓龍或者凰吧？龍小佳……怪怪的。黃小佳……感覺就跟自己以前養過的兩只黃色的鳥一樣。
所以龔小佳又想，考不好六界史，果然是宿命。誰叫我不是天生姓龍呢？
現在家長在教室里開著家長會，心里默默地把自己的孩子與高高站在講台上發言的女生作比較，然後得出孩子果然還是別家的好的結論，然後都決定回家之後好好教訓自己家那不成器的小屁孩一頓。
學生都三三兩兩地出校玩去了，畢竟這是初三忙碌一年之前最後的沒有作業和溫習任務的時光，一定要好好度過。
但龔小佳只有孤獨地把自己埋在教室門上，做家長會的旁听。
龔小佳朋友緣一直不太好。跟同班同學見面都會打招呼，但沒有幾個好朋友。唯一比較近的朋友叫蔣西，還因為說不看好龔小佳與程意而讓龔小佳耿耿于懷到現在。
和龔小佳不同，蔣西就是個完美到讓人羨慕的女生。水靈靈的眼楮，直而柔順的中發，聰明的頭腦，不用怎麼努力也能進班上前五，在班里還特別受歡迎，有一種男女老少通吃的感覺。所有人都會莫名其妙地圍著她轉，所有人都會把她當好朋友。因為知道的事情很多，包容能力貌似也很強，蔣西就好像一個樹洞，所有人都會向她吐露自己的各種心聲。有人會問她關于世界和平的問題，也有人像龔小佳一樣向她述說微笑的感情。只要她回以一笑，煩惱好像都灰飛煙滅了。
因為這個女生如此完美，所以龔小佳心里其實一直有一種「我不配做她朋友」的感覺，也經常懷疑在蔣西心中自己到底算不算得上好朋友。但她還是屢屢慶幸，要不是自己初一的時候因為離家遠，中午就在學校午休，她也不會交到這麼完美的朋友。
記得那是初一剛開學不久的某一個中午，龔小佳離家一小時的車程（不計道路改造造成的塞車時間），而在教室百無聊賴。
于是她走上了講台，腦補著自己是一名偉大的語文教師，拿起一只白色粉筆，在黑板上畫出了一張床的床尾，一扇窗戶和掛在窗外的月亮。想了一想，又在地上畫了兩個橢圓。
這時，包括龔小佳在內只有四個人的空蕩蕩的教室忽然傳來一道有點猶豫的女孩子的聲音。那聲音說︰「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
龔小佳驀然回首，看到因為個子小小的而坐在教室前端的那個皮膚白白的女聲。沒錯，那就是蔣西。那一次的回眸，一定用盡了龔小佳前世五百次的擦身而過。
龔小佳想，相逢恨晚。
所以蔣西確實是那麼的完美。除了課本知識、課外常識，還有如何解決情感問題，就連當下流行的咸濕段子，她也清楚。
龔小佳時常安慰自己，我是蔣西的好朋友吧？至少那一天，在教室里抬頭的不是其他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這也是種緣分吧？
但這個理由很無力。每當看到蔣西被其他人包圍，她總有一種極度懷疑著自己與嫉妒著別人。
其實這一天，龔小佳本來是可以不形單影只的——年級家長會的直播從音箱里消失後，蔣西挺開心地叫她去學校旁邊的商業區找吃的。龔小佳和蔣西僅有的兩條共同點之一大概就是她們都是女生，之二大概就是她們都是吃貨。她們曾經有過一個磅礡的約定，就是哪怕山無稜，天地合，也要用初中三年的時間把學校旁邊佔地8萬平方米、這座城市第二大的商業圈里面所有餐廳和小吃店都吃遍。
然而就因為在大半年以前向蔣西訴說自己和程意的事情時候，蔣西淡淡地吐出的那一句「我不看好」，弄得這大半年的時間里面龔小佳一看到蔣西，腦海里只有四個字︰「我不看好。」余音繞梁三百日。
這大半年，龔小佳一直在若有若無地疏遠著她這引以為豪的好朋友。就算有時候心里在掙扎，就像自己走在一條小路上，一個人走了好久終于見到一座村，村里住了個蔣西，不牢牢抓住，就過了這村，沒這蔣西了。但隨即腦子里就蹦出一個程意，一腳把蔣西踢得老遠。
所以龔小佳斷然拒絕了蔣西一起出去吃東西的邀請。說實話，龔小佳一定不適合本色出演韓劇女豬腳的，因為當時她心里暗爽了一下，叫你不看好我跟我家程意。但立馬就有人沖上來，拉著蔣西沖出了學校，連讓龔小佳欣賞蔣西被拒絕後的失落的表情的機會都沒給。也在那一瞬間，龔小佳後悔了。她掏出了她紫色的小滑蓋手機，滑開鍵盤，打開通訊錄，找到了程意的名字。過了三秒，她又「啪」地一聲合攏了小滑蓋，傲嬌地揣回了兜里。有時候龔小佳就這麼莫名其妙，明明自己覺得這件事很重要，也懶得去做。就算知道現在偷一下懶，可能就有什麼東西會慢慢變質，但她還是懶得去做。
到頭來，方圓十米內的學生除了把自己埋在門上的龔小佳，就只有現在正在講台上意氣風發，說著「要勞逸集合，不能挑燈夜戰」的龍姓女生了。
龔小佳想，啊，紅果果的成功者與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