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龔小佳在爬樓梯的時候爬到無聊，于是便邊數著階梯數邊爬，所以知道一樓到二樓一共有30階台階。也就是在一樓上15階台階，轉角，再上15階，就能到二樓。
也就是說，現在她站在1.5樓的位置，與站在二樓的對方的高度差就是那15階台階，也就是半層樓。當然，身高差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數值。這次她不想承認自己太矮，因為對方太高。總之，現在的龔小佳，以一個接近60度的仰角彎曲這頸椎，傻傻地看著眼前的天空。
哦，不對，是傳說老師。
但在龔小佳心中，有一種仰望著天空的感覺。
瞟一眼窗外，現在的天空似乎又轉陰了。太陽終究沒有完全掙月兌烏雲的壓迫，暫時妥協了。看回窗內，傳說老師的臉上也都是厚厚的陰雲，給人一種快要壓頂的逼迫感。
神同步啊，龔小佳想，並且心中潛移默化地賜給了傳說老師一個稱號——天空。多麼適合，都是神級的啊，都是無法觸踫的啊。
但莫名其妙地，龔小佳不喜歡這樣的陰天。
這樣的陰天，讓人本能地抑郁，本能地沉默。
自己就是一個仰望著黑雲壓城的天空的渺小的人。天空是那麼大，于是自己看著這片天空，渺小到連一個語氣詞都吐不出。
這時，上課鈴聲歡快地響了起來。
預備鈴之後的兩分鐘，就是上課鈴聲。
龔小佳想，還好有上課鈴。
還好有這打斷死一樣寂靜的上課鈴聲。
龔小佳覺得，這次沉默、這次在自己與面前自上而下俯視著自己的大神之間的沉默，時長兩分鐘，感覺卻像持續了一輩子。
以前龔小佳听說，英語作文有五要素，在中文里面同樣適用。那五要素，就是四個W，一個H；分別是︰what，where，who，when，以及how。
回過神來，這五要素在龔小佳心里滾動播放著。
What——事件︰發生了什麼？
Where——地點︰自己面前？
Who——人物︰天空大大？
When——時間︰天空是什麼時候降臨的啊？
How——為什麼天空大大會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這種自己面前出現啊？並且天空大大現在的陰天，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龔小佳沒有知覺的雙腿忽然開始顫抖。
在這樣強大的壓迫感中，再傻的人也會明白，這樣子陰雲密布的表情，一定是在生氣。
那麼，為什麼天空會生氣呢？龔小佳不知道。但是，再傻的人也會明白，一個之前從不認識的人，一個好看的老師——好吧，好看的關系不大，怎麼會莫名其妙地盯著一個素未謀面的學生生氣呢？
只有一種可能︰是這個學生惹這位大大，啊，不對，是惹這位老師，生氣了。
再試問，一個老師，一個以引導學生走上人生正途為目的、以寬容學生為原則，勤于指導為準則的好老師，嗯，雖然龔小佳現在不知道面前這位大大是不是好老師（但那麼好看，不會差到哪里去吧），為什麼會生氣呢？
唯一的原因，就是這個傻學生做了什麼壞事。
龔小佳的記憶在倒帶，然後在幾分鐘以前暫停——那時候烙印在龔小佳腦海里的關鍵詞是︰程意＋自己＋下課在罕有人煙的樓梯間靠牆擺著嚴肅表情說著言情的話=早戀。
P.s.感情遇到瓶頸的早戀。
如果有什麼讓老師生氣，應該就是自己的這一幕場景被這位老師撞見了。
沉默。尷尬。
大神絲毫沒有要回教室去開始自己第一堂課的意思。
仍然在那里，似乎連眼都沒眨地看著自己。
說點什麼吧……應該說，出點什麼聲音吧？不然真要在這里大眼瞪小眼一輩子麼？
于是，「老……師……好…………………………」
龔小佳嘴里蹦出來不算一個句子的三個字。
啊，多麼有禮貌，多麼實在的三個字。龔小佳想。
依然沉默。龔小佳的眼神開始本能地游離，向右移出了窗外，投降了陰沉的天空。但不游離還好，一游離才發現，天吶，剛才自己盯著天空大大看了多久？
自己剛才覬覦人家美色多久了？？
龔小佳默默低下了頭。因為她明白，自己剛剛盯著大神那麼久，對于大神已經是一種玷污。于是她心中雙手合十，默念，大神啊，快顯靈吧，普渡一下我這樣的芸芸眾生吧！哪怕是超度一下也好啊！
自己的祈禱還是沒傳到大神那里。大神還是和神像一樣無聲。
冷靜下來，龔小佳又想，平時，在每一個下課的間隙，在每一次上學路上的相逢，說出「老師好」這句話之後，應該是怎樣的發展？
很明顯的，老師會笑著向你點點頭，然後和老師擦身而過。
但現在，埋著腦袋的龔小佳可以用自己因為無比虔誠而打開的通透的五覺感覺到，大神沒有點頭，甚至連表情都沒變化一下。
于是，龔小佳想，大神啊，既然你不主動，那麼你的應該修行的業障，不如由我來完成吧？這樣，你我皆能立地成佛。
然後。
龔小佳埋著頭。在那張沒人，也沒大神能看見的臉上，笑容出現了。
再然後。
她點了一下頭。
這樣，就算是笑著點點頭了吧？
這樣，我們就能擦身而過了吧？
擦身而過之後，我們就都能功德圓滿了。所以，也由我來擦身吧。我來擦。別跟我客氣，我擦，我擦。
于是，龔小佳動了。
她邁出了一步，左腳上了一台階。只要右腳也邁出去，她和天空的距離就能縮短一台階。
這是全人類的一小步，卻是她自己生命中的最大一步。
這樣一來，她就更接近神明了。
現在，她左腳站定，並向左腳施加了一個力。右腳緩緩升空。扶在欄桿上的左手也向前移動了十厘米左右。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估模著還有兩三厘米，右腳就能落地了！
「你在這里做什麼？」
冷不防，頭上落下一句話。有點低的聲音。尾音帶著一點點沙啞。
龔小佳的右腳懸停在半空中。但是她的左腳已經能站直了。所以，現在，她和天空的距離，是十四階台階。
在完成這個歷史性跨越的一瞬間，龔小佳似乎發現，剛才，天空大大出聲了。電光火石一瞬間，龔小佳大頭一甩，看向那道聲音的出處——龔小佳是聲控，控的就是聲音。就像程意那樣子，也是聲音深深吸引了她。所以她有一種追尋好听的聲音的本能。而現在，剛才那道聲音，回蕩在她深深的腦海里。
目之所及，果然是天空大大。果然是天空大大啊，連聲音也那麼好听。龔小佳心里默默贊美著。
嘆為觀止兩秒鐘以後，龔小佳明白，自己又直視了天空大大。罪加一等。
于是她「嗖」地一下藏起了自己的臉。
「上課時間，你在這里做什麼？」天空大大重復了一次自己的話。似乎是擔心自己听不懂他的重點，他還體貼地加上了一個時間狀語。
不能不回答。不回答，就是逆天。
所以龔小佳開口了，也幾乎是在天空的壓迫感下一不留神就開口了。並且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帶上了自己十分喜歡的顫音。听起來就像另一個人的一樣。
她听見自己說︰「我……找同學……借書……」末了，還有一句補充︰「我忘了帶六界史書。」
多麼完美的理由。這一定是被嚇到快崩潰的自己才能想得出來的。
如果自己還清醒，說不定就要拿出「午睡鬧鐘壞了」，「迷路了」，「路上摔了一跤」等等永恆的煞筆借口了。她忽然很感謝天空大大把自己嚇傻了。
再好的學生，也會有忘了帶書那一天。借書，一個多麼對自己負責的好學生。也許因為昨天泡腳的時候她也書不離手，在加熱水的時候一不留神把書滑進了腳盆……但不管怎樣，借書，都是一個好學生的標志啊！要知道，一個吊兒郎當的壞學生，是不會在沒教材的時候還煞費苦心地去借書的——因為整節課她就根本不會看一眼教材！也就是傳說中的望天書！
龔小佳很佩服自己。
說不定再讓他嚇嚇，自己有什麼潛能都能被激發出來。
得不到天空大大的回答，龔小佳也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然後她想，沉默吧。就這麼沉默吧。不在沉默中腐朽，就在沉默中爆發。
然而，忽然，大神就開口了︰「那書呢？」
那，書呢？
書呢？
龔小佳快熱淚盈眶了。兩手空空地說什麼借書啊……
不愧是天空大大，一句話就能撕裂自己的所有偽裝。到頭來自己還是個煞筆。
龔小佳幾近哽咽︰「我……朋友……也沒帶……」
氣氛有微妙的變化。似乎那種陰雲密布的壓迫感沒那麼強了。但是她還是不敢抬頭看天空大大的表情。然後她听見天空大大說︰「快回教室。已經上課了。先和同桌看吧。」
龔小佳抬起了頭。
天空大大還是沒什麼表情。但是沒那麼嚴肅了，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又提醒︰「快去吧。」
然後，轉身，自己先行離開。
一氣呵成，絲毫沒有拖泥帶水。每一個動作都五分自然，五分優雅。龔小佳似乎看見一位長發公子飄然轉身，廣袖飛揚。
龔小佳才想起，最近看的一本言情小說是穿越的。
似乎，這段龔小佳出生以來經歷的最心驚膽戰，真的結束了。是的，比早戀被訓的那一次，還讓人心驚膽戰。
簡直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轉念一想，龔小佳心里又充斥著無數謎團。比如，為什麼在這個時間，大神老師會出現在完全不順路的這個角落的樓梯間？再比如，剛才自己和程意的事情，大神老師究竟看到了，還是沒看到？現在的自己應該如何是好，緊跟著大神的腳步踏進教室麼？會不會被所有女生的目光一齊凌遲？
每一個問題，對龔小佳來說都是不解之謎。
最後，龔小佳靠著自己的力量，勉強解決了第三個問題——再晚一分鐘進教室，盡量撇清和大神的老師的關系（她忘了她和大神老師好像也沒什麼關系）。就裝成剛剛拉肚子從洗手間回來的樣子。
所以，一分鐘後，龔小佳用左手微微掩著肚子，還有一點點的彎腰駝背，輕輕推開了教室後門，一邊想著，啊，我真是影後。
然後她就後悔了。
就算再怎麼近視，她也感覺到全班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最遠處，講台上的，不是自己想象的大神老師——仍然是之前他們班的六界史老師。親切又熟悉的女圭女圭臉。龔小佳心里一陣感動。這一瞬間，她默默決定要學好六界史。
近一點，是不知道為什麼，都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同學們。為什麼從後門溜進來也會被人發現呢？
然後，龔小佳轉過自己的頭，看向前方——她的位置在離教室後門最遠的靠窗一排。要回到座位上，就要經過教室最後一排座位和牆壁之間的通道。
然後，她才明白重點。
教室後面，本應該是空地的地方，坐滿了各種各樣的老師。熟悉的有強哥，語文梁老師等等；不熟悉的好像還有幾個沒見過的其他年級的老師。
各種各樣的老師，充斥在她回座位的必經之路上，還都齊刷刷看著她。
這時候的她，多想化身成為一個球，默默滾過整個世界，滾出人類的歷史。
但是她不能。
所以她僵硬地捧著肚子，繼續裝病號。似乎駝背的角度還微妙地變得更大了。不然能做什麼呢？仰天長嘯︰「我拉肚子！」麼？還是像鴕鳥一樣找個地縫鑽進去？
現在她更加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就這樣吧，停止呼吸，別再醒來，隨著歷史的變遷，滄海桑田。
快到她的位置的時候，她才終于懂得，為什麼所有同學會發現自己這樣的渺小的一粒塵埃，以及今天是什麼好日子，能讓這麼多老師像開教師代表大會一樣地歡聚一堂了。
快到自己位置的時候，她看到——在所有老師的最左邊，也就是一個相當靠近自己位置的地方，剛剛還與自己對峙的天空大大，正襟危坐在那里。
坐在臨時安置的椅子上，天空大大翹著腿，埋頭看著膝蓋上翻開的筆記本。就像沒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天空大大沒有因為教室里的這一異動而抬頭。
從龔小佳斜前方的角度看去，坐在那里的男人，就像一幅素描。
如果說天空大大在這里，那麼，所有人都能注意到教室最後這細弱蚊蠅的一絲響動這一奇怪現象，就能解釋了。
忽然間，龔小佳灑月兌了。也許是因為未知，才會恐懼。所以現在，明白一切的龔小佳沒有停頓，沒有遲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這時候，所有人才都轉過頭去，繼續看著講台上的老師。
看所有人都回過頭來，老師繼續開始講課。雖然大家心里都清楚，有些心，是再也收不回來的。
「就像剛才跟大家介紹的，」老師說道，「王老師是我們年級新添的一位優秀的六界史實習老師。這堂課上，我先為大家介紹一下我們初三六界史的學習和最重要的復習階段，然後，這本書……」
說著，老師舉起了講台上的初三六界史教材向大家展示︰「這本初中階段最為特殊的六界史書，就由王老師為大家解析的。」
龔小佳感覺到，一瞬間，教室
被一種名為期待的心情充滿。她也埋頭翻了翻自己的六界史書。的確特殊，其他年級的六界史教材都分上下兩冊，而手里的教材上，寫著醒目的「初三（全一冊）」，而且相比以前的教材更加輕薄。
一種「快要結束」的感覺油然而生。
然而，她卻盯到自己同同桌，也就是陳璐，翻著書長嘆一口氣。這本薄薄的教材，會讓她這樣想要結束的孩子開心，也能讓一些因為特殊原因而不想結束的孩子傷心吧？
老師接著說︰「然後，這本書呢，就會由王老師來為大家解析。如大家所見，這是一堂公開課。和同學們一起听課的除了我們年級的其他老師，還有來自其他年級的六界史老師。今天是王老師在我們北關的第一堂課，也是王老師的第一堂公開課。」
龔小佳想，從前有見過這麼多老師的公開課麼？新聞發布會吧？
「雖然是下午第一節課，可能大家都有些犯困。但是今天難得天氣好起來了，希望大家拿出激情來，配合王老師的進度……」介紹完情況，老師就開始講一些初三六界史的注意事項了。
其實不外乎也就是那些，新課要注意預習，但是在學習新課的間隙已經可以開始復習之前的四冊書了，並且要融會貫通……
看著那一顆顆左搖右擺的後腦勺，龔小佳不禁想，真正認真听著這些東西的人又有幾個呢？
那些人，很明顯個個都想轉過頭來看嘛。
龔小佳因為自己的讀心術而自豪著，不經意間就著自己的地理位置優勢向後看了一眼。
于是，目光撞上了。
自己與大神。
塵埃與天空。
天空大大不知道什麼時候抬起了視線，看著自己這邊。
龔小佳唰地一下臉紅了，觸電一樣地縮了回來。
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左前方就是窗戶，可以看到中庭。
而從大神的角度看窗外，一定會越過自己。所以大神一定是在四十五度，眺望窗外的天空。
龔小佳踹了自己兩腳，懲罰自己最近看了太多言情小說。
雖然自己是長得一般般、性格很善良、很傻很天真、家事很普通，符合瑪麗蘇的一切要求，但是，現實里不會有一個高富帥的王子殿下莫名其妙就與這樣的女生一見傾心、再見傾情，或者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愛的。不知道為什麼，想象了一下，就算有這樣的男生，龔小佳也不想要。
很久以後，等到龔小佳三觀健全，她才明白，這樣的愛上一個真正普通的女生的男生，哪怕他再完美，再高富帥，再王子殿下，在龔小佳心里，就是一個煞筆。
也是很久以後她才明白一個大道理，一個人的價值，並不是他或者她外貌普普通通就能打折的；一個人的特別，也是一種微妙的東西。但一定不是一個普通的初三女生就不特別。特不特別，一定不能在一個初三女生身上下定義，哪怕你再沒人追，再沒朋友，長得再一般，成績再一般……還是什麼的。初三只是一個人生的開始階段，什麼也不能說明
的確有些人生來就特別，因為他們的家事，他們生來就是富二代、官二代、星二代，還是什麼什麼二代的。
所以對于無法選擇的出身背景這一塊，也許你覺得你很普通，于是會把自己的位置在友情、在愛情里面放得很低；然而「特別」有時候會需要時間來作催化劑反應產生。的確有時候，「特別」來得比較晚，因為你的時間這一催化劑的反應速率比較慢。但是不用急，該來的，總會來的。是你的，你躲都躲不掉。
那時候，坐在窗邊的初中生龔小佳，還並不了解這個世界，甚至不了解自己。只是單純地為自己瑪麗蘇的想法而遺憾著。
同樣是在挺久以後，龔小佳才知道，那天，天空大大真的在看自己，還在看自己桌面上那本自己忘帶的六界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