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的樓房,高大的建築物充盈著這個繁忙的城市,陽光還來不及投下,就被阻擋在了半空中,單薄的青春就在這樣的環境里,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撒向每一個不論是光明或陰暗的角落。
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忙地走在街道上,讓原本狹窄的街道顯得更加狹窄,站在街道中央抬頭向上望,能看見的只有紅紅綠綠的廣告牌,各式各樣樓房的窗口和最上面那一片藍的不太純淨的天。
我穿著斑馬條紋的病服,安靜的躺在病床上,周圍是一片人的白。兩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地方,白色的床,白色的牆,林月琴面無血色的躺在病床上,我一臉厭惡,表情木然地站在一旁,看著比我大三歲的李靜妤跪著趴在床邊,眼淚不住地掉下來,朝著床上那個瀕臨死亡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媽,媽,你醒醒啊!」
在那的兩天後,她,死了。
是的,林月琴是我媽,但我卻寧願她不是我媽。
林月琴是個賤人,是個徹徹底底的賤人,我一直這麼認為。
從小到大,她幾乎從來沒有過問我的任何一件事,只是在每天晚上九點整的時候準時把次日所需的零用錢放在上了鎖的兩個抽屜中,然後把兩把不同的鑰匙分別放在李靜妤和我的鞋子里,然後出門,繼而次日凌晨五六點鐘再回來。
我甚至可以說,除外走路、吃飯、睡覺和說話,我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使用鑰匙把抽屜打開。
那時候的我,似乎很早就懂了「羞恥」這兩個字怎麼寫,這一切只因為林月琴。
仍舊記得,那時的我正讀初中三年級,班級舉辦聯歡會,時間定在午夜十二點。早一些時候,我按自己模糊的記憶去找林月琴上班的地方問她拿錢,當我站在那個懸著三個大字的霓虹燈招牌下,立即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感,我認得那三個念作「夜總會」的字,也隱隱約約知道它所含的意思,但我仍舊硬著頭皮闖了進去。
緊緊地攥住書包細女敕的肩帶,我的手心漸漸沁出了汗。門童攔住我不讓我進去,直到我承認林月琴是我媽時,他才帶著滿含鄙夷的眼神收回擋在我身前的手臂。穿過彌漫著濃厚的煙味酒味的吧台,穿過籠著許多瘋狂扭動著身軀的人群的閃光燈,穿過讓形形色色的鞋子隨意踐踏的舞池,我始終低著頭,盯著自己有些髒了的鞋尖,快步前進。在那看似炫目的舞池中,殊不知有多少人在用自己少得可憐的尊嚴制造著短暫而又無意義的快樂,那里面,就有林月琴的。
我在人群中分辨出了她,穿著一身大紅色的僅能裹住的緊身裙的她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招搖。她拼命地扭動著身體,似乎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嗅到了男性荷爾蒙的味道一般的興奮。她把涂著妖艷指甲油的手搭在一個略顯富態的男人肩膀上,臉上散發著嫵媚的笑,而那個男人雖然西裝革履,但他的雙手仍很不相稱的在林月琴身上亂動,舞步也因肥胖的身軀而顯得笨拙不堪。
我坐在不遠處角落一張空閑的桌子旁,心中不斷翻涌出一陣陣惡心,惡心之後留下的卻是恐懼,這個地方給我的恐懼。侍者代我傳了話,我遠遠望見林月琴皺了皺眉頭後就把身體湊近富態男人耳語了幾句,便領著他朝我的方向而來。
「小朋友,幾歲了?」富態男人一臉笑意的模了模我的頭,我撇撇嘴,厭惡地向旁邊挪了挪。
「不許這麼沒禮貌,叫許叔叔。」林月琴嬌嗔的吐露出幾個字,依偎在那個名叫許文滔的男人身邊,一副賤的不能再賤的樣子。
自然,我並沒有叫他,我只是淡然的拿了他的錢,繼續屬于我自己的聯歡。一路從那個地方的深處走向出口,受到了許多人奇異的眼光,有鄙視,有嘲笑,還有諷刺,就是在那個夜晚,我學會了「羞恥」這兩個字,並把它銘記于心。
是凌晨。林月琴把我從被窩里提起來,點著我的額頭嚷嚷道︰「你個死丫頭,叫你不要去那個地方你還去,你活膩了是不是?你找死是不是?我生你養你供你讀書,你不好好給我學習,偏要跑到那去給我丟人現眼,很好玩是不是?」隨後換了一個姿勢,用刻薄的手掌拍打我的臉。我奮力躲閃她尖銳的指甲,卻依舊在臉上留下清晰可見的劃痕。
我用盡全力打開她的手,她一個趔趄,向後退了一小步,扶著櫃子大口喘著粗氣。看她臉上的表情大抵是很詫異為什麼我小小年紀卻有這麼大的力氣。我從床上爬下來,光著腳沖進了衛生間,一轉身便把門反鎖了。看著鏡子里帶著細長劃痕的臉頰,我靠著牆壁的身體緩緩滑落,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廉價的眼淚就止不住的掉下來。
而幾年之後的我,躺在病床上嗤笑自己當年的幼稚,何必為了一個賤人而浪費自己的眼淚呢?即使那眼淚是廉價的。轉念間,我又想到了李靜妤,這個僅僅比我大三歲的女生,用她稚女敕的肩膀,支撐著我支離破碎的信念,讓它們不至于墜入泯滅的境地。
那是林月琴死後,家里除了李杰寄來的所謂的生活費便幾乎沒有了任何收入,李靜妤只能放棄學業,獨自走上工作的道路,賺取綿薄的薪水用以勉強維持我們兩個人生活。她就像天使,張開她的翅膀,極力保護我不受傷害。
因為我,她的青蔥歲月愈發顯得蒼白不堪,而她那那本該脆弱的翅膀早已在生活無情的磨礪和摧殘中變得堅強。
病房雪白的門被輕柔的推開,李靜妤緩步走了進來,一襲黑色貼身的工作服將她柔美的曲線毫無保留的展現出來,踩著能反光的油亮的細高跟鞋,盤著高而整齊的發髻,渾身散發著成熟女性的風韻,可她僅僅比我大三歲而已。
她把手中的果籃放在床頭的桌子上,將另一只手上的保溫杯遞給我,然後轉身拉開了病房里那一抹厚重的窗簾。
李靜妤淡淡的站在那里,八月底的陽光輕輕地把她擁入懷中,在地面上投下不規則的卻又美到極致的形狀,偶然路過的風凌亂了她整齊的發髻,與落在地上的幾許陽光鬧成一團,她抬起手,將那幾縷碎發隨意的挽到耳後。
陽光在靜好的時光里慢慢挪移,用歲月在走過的地方劃出一道看不見的痕跡,就像那一條極簡單的拋物線一樣,先增後減或先減後增,完美的看不出任何瑕疵,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這就是我。而李靜妤在我的眼中就是一條單調遞增的線,有明確的方向,她什麼都可以擁有,什麼都能夠擁有。但我所擁有的,只是那小小的、一立方米的陽光。
李靜妤逐漸向我走近︰「陌陌,好些了麼?趕緊把這雞湯趁熱喝了。」我望著她臉上精致的恰到好處的妝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再精致的妝容也不能掩蓋住她的從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來的憔悴。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一些什麼,但從喉嚨深處不斷涌上來的卻是莫名的痛楚和心酸︰「姐姐,你該好好休息了。」眼眶頓時紅了,淚水爭相著想要自淚腺噴涌而出,我用力忍了忍,沒忍住,只能不爭氣的任其滑落。
李靜妤站在床邊,細心的用手背拭去我臉上的淚,模了模我的頭,隨後轉身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望著地板眼神開始失去焦距。時間似乎被定格在了這個畫面。
「叮~」,古板而單調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以流水似的姿態傾瀉在地,然後滲進地磚之間的細小縫隙消失不見。李靜妤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隨手帶上了門。一個慌張的女聲透過那堵並不厚的牆壁傳進來︰「李總,您現在在哪呢?趕緊回公司吧,創海公司的董事長蘇正林正在會議室等您回來簽合同呢!」「總之你想辦法延遲。」李靜妤口氣堅定,掛掉電話便關了機,整了整衣領,又重新回到病房。
李靜妤談吐得體,思維敏捷,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而這些,我卻做不到。她和我,就像兩條從一個點開始出發的線,朝著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而去,我們之間的距離只能越來越遠,只有剛出生時是一樣的,別的時候再也不可能有交集。而那一點,就是林月琴。
「陌陌,我給你削個隻果吧。」李靜妤順手從果籃拿起一個隻果,修長的手指伴隨水果刀在隻果上輕盈的跳動,像一首悠揚輕柔的舞曲,而連成一體的隻果皮長長的,仿若立體的五線譜一般的流瀉下來,輾轉在病房不大的空間里。
我靜靜地看著,那只隻果卻逐漸演變成林月琴的臉,她的頭發凌亂的散落在臉頰上,臉色蒼白,上面淌著鮮紅的血水,血水順著發絲滴落,在地板上砸出許多大小不一的絢爛無比的花朵。林月琴瞪著眼楮,瞳孔張大得幾乎快要爆裂,口中碎碎念著︰「林陌,是你害死我的,把你的命還給我!」那連成一體的隻果皮也變成了一只手,一只沾著血污的、長而骯髒的手,緩緩地從地上抬起向我伸來。
「啊!」,我驚叫著從床上跳起來,動作大到掙月兌了手上的針頭,一把搶過李靜妤手中的隻果,奮力拋出窗外。不經意間,手背被李靜妤手中拿著的水果刀劃破了一個長長的口子,清澈的血水滲出來,歡快地匯成小溪。
我完全失去理智,兀自站在窗前,用滿是血水的手指著窗外,眼里布滿了驚恐︰「賤人,賤人,你生前都不管我,死後來要我的命干什麼?滾開滾開!」然後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鮮艷的紅色在窗外燦爛的陽光折射下充盈了我的眼眸,意識逐漸模糊。
李靜妤立在那里,用呆滯而憂傷的眼神,眼睜睜看著我從床上跳起來,看著我掙月兌針頭;看著我搶過隻果拋出窗外;看著自己手里的水果刀鋒利的刀尖輕而易舉的劃過我的皮膚,劃破我的血管,血水汩汩流出;看著我站在窗邊破口大罵,然後倒在血水之中。
手中的水果刀滑落,在半空中形成優美的曲線,隨後掉在地板上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李靜妤跪下來,半伏著趴在我的身上輕聲啜泣,然後用顫抖的手摁響了床頭邊紅色的醫護鈴。
太陽下沉,被對面擋住了半邊臉,能看見的只有隱約的浮雲。投進病房的影就像充斥在水中的雜質,總也不能沉澱,只能夠一直漂浮,因為在那里,它們並沒有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