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張傳富從省委組織部出來,天已經黑了下來,外面華燈初放。與楊部長匆匆道了別過後,他和司機馬就不停蹄地往回趕。一路上,他一直緊閉著雙眼,仿佛半睡半醒之間。楊部長的一番談話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中回蕩,有些話甚至還直接觸及到了他的靈魂。他想這些年來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自己的過分言行和思想,都離黨章中規定的黨員標準還相差甚遠。自己更像一只混進了黨員隊伍里的禽獸。他暗暗責怪著自己。他決定要把過去的惡習好好改一改了。
人不是生來就壞的。世俗讓人變壞。
有些時候,人很怪。自己有錯,又想改,但真正要改起來,卻又十分的不容易。習慣成自然就是這個道理。好的習慣很難養成。壞的習慣一旦養成,又很難改掉。張傳富也曾經自我反省過,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改正自己的一些認識和行為,矯正自己的價值觀。但他又有兩面性,他一進入辦公室就完全變了一個角色。他分不清哪個是自己,哪個是自己的影子。真我和假我,兩個張傳富如影隨形,粘在一起,卻各自做著背道而馳的事情。他在世俗之中陷入太深。他身不由己。
車子在回通州的高速路上一路飛奔。公路兩邊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像列隊的衛兵,站得整整齊齊,腰身筆挺。他們向張傳富快速奔來。朦朧中,一座座山頭,也一齊向他跑來。他感覺胸口沉悶。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復述著組織部長對他說過的話,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誰。他只感覺到,自己已經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他也面臨著艱難的選擇。有那麼一兩秒鐘的時間,他覺得自己早已大半個身子滑向了深淵,他正努力地用手抓住懸崖邊兒上的一根救命稻草。這根稻草就是省委趙富書記。
遠處農舍里朦朧的燈光,追隨著汽車,向前飛馳。燈光像一條條細小的絲帶,在張傳富眼前胡亂地飛舞著。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于主任打過來的。
「喂,書記大人,在哪兒呢?哥幾個到處找你呀?」
「哦,我還在車上,馬上快到通州了,這麼晚有事兒嘛?」張傳富問道。
「今天是個好日子啊?難道你當書記了,沒事兒就不能想你嗎?」于主任開玩笑地說。
「那你們在哪兒呢?我到了一起聚聚吧。我還沒有吃飯呢。」張傳富問道。
「哦,我們在南山春水湖等你,你來了就知道有哪些人了。今天是你正式實現夢想的特殊日子,咱們小範圍的給你慶祝慶祝?」于主任電話里小聲說道。
「慶祝就算了。聚一聚,喝點兒酒是可以的,不談工作!」
他掛斷了電話,把頭靠在椅背上,腦子里開始勾勒下一步人事上該怎麼來安排。官場上如果有人離開或者升遷,一下子就會產生溪流效應。動一個人,整條線的人都要動。就像一股股小溪流一樣人事流動了起來。自己從市長的位置爬到了書記的寶座,那市長的位置就空了出來,一下子又成了激烈競爭的目標。哪個人爭取到了市長這個寶座,這個人就又空留出來一個位置。就這樣,組織上又會忙乎好一陣子的了。
組織上也會根據通州的實際情況來考察安排這個市長人選。在張傳富心中也有那麼一兩個合適的人選,可是自己現在還處于這麼個尷尬的時期,說不定哪天又來一路神仙殺將出來,自己位置還沒坐溫暖就被趕跑了,那才鬧笑話呢。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一切皆有可能。
想到這里,張傳富索性閉上了眼楮。什麼也不去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自己的命運,還掌握在別人的手中呢。
車子很快就行駛在通州郊外的盤山公路上。透過車窗,眺望通州的夜景,到處燈火通明。通州區、西山區、高新區和湖州區已然連成了一片。白天的通州,放眼望去,到處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一派繁榮景象。這夜晚的通州,尤其是登高遠眺,才猛然發現景色竟然是如此的美麗。通州河水繞城而過,蜿蜒曲折,碧波蕩漾。兩岸的燈光,五顏六色,交相輝映,在夜色中有那麼點兒維多利亞灣的味道。
通州的城市管理十分糟糕。髒亂差的帽子被省上扣了很多年。當然,這個責任不全怪張傳富一個人。歷任市長都很頭疼。每一次整頓,有那麼一丁點兒成效,但管不了多久又會死灰復燃。解放戰爭時期,通州出了很多名人,建國後,這些人又都身居要職。每一次回來,都會對通州的城市建設提出很多意見。歷任官員都沒有少挨罵。可那也沒有辦法。這里人多,地窄。城市的發展跑不過人口的激增。而且,進城的幾乎是外出務工人員返鄉購房。住的都是離地的農民。城市經濟不發達,人口素質不高,管理起來,難度就很大。
一個城市的發展,完全是由那個城市的人民在向前推進著。
一個城市的性格,也完全是由那個城市的人民的生活習性所決定了的。政府在這方面是沒有什麼性格的。
通州這座城,人口三十萬,城市面積也只有幾平方公里。屬于典型的小城市。沒有多少大型企業。資源也十分匱乏。全年大約有上百萬農村人口外出打工。通州的商業不活躍,但地下資源豐富,帶動了化工、鋼鐵、旅游等相關產業的發展。但財政收入依然捉襟見肘。
張傳富在顛簸的汽車上,一邊欣賞著通州的夜景,一邊思考著下一步通州該如何發展。該怎麼做大通州這塊蛋糕。
春水湖是通州一家十分有名的大型農家樂,集餐飲、娛樂、住宿于一體。據說農家樂老板是個女的,姓冷名字叫冷寒冰。冷老板人長得漂亮,在通州小有名氣。當地人還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冷美人。冷寒冰性格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熱情外向,而是跟她的名字一樣,冷冰冰的。
一般來說,凡是搞經營的女老板,要麼熱情,要麼風騷。尤其是像春水湖這樣的大型農家樂,除了經營餐飲、娛樂和住宿外,還兼營著按摩、水療、SPA等方面的服務。女老板卻不冷不熱,給人愛理不理的感覺,既不出面敬酒,也不出面打個招呼,完全一副你願意來就來不來拉倒的架勢。
這里面一定有什麼名堂呢?猜想這冷寒冰,要麼有背景,要麼就不是為了錢。這年頭,就這兩種人做買賣才會擺出這幅架勢。
張傳富就這樣邊欣賞著通州的夜景,腦海中卻揣摩著春水湖冷總的來歷。因為,在這之前,張傳富受朋友之邀,也去過春水湖幾次。但每次去,冷寒冰都不肯主動露面。這在張傳富心里感覺始終不那麼的爽。
「領導,你終于到了,哥幾個肚子都快餓扁了。」
張市長前腳剛跨進包房,于主任趕忙就站了起來跑到門口,幫張傳富接過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又一路小跑過去給張傳富搬了搬椅子,讓他落座。
「等我干啥呢?肚子餓了就吃 。這年頭,飯這東西,提起來就很傷腦筋。說不吃呢,肚子不同意,這要吃呢,胃又有意見。大家何必把吃飯整得那麼嚴肅呢?都是這麼多年的好兄弟了,以後就不許再這樣客氣了哈。快快快,開酒開酒開酒,今晚大家都高興高興,一醉方休!」
張傳富拿起筷子,帶頭夾了一口涼拌折耳根,撲哧撲哧地嚼了起來。然後才開始環顧大圓桌,一個一個地看都來了哪些人?原來桌子上坐著綜治辦于主任、市委辦主任鄭良、建設局局長伍發應、國土局長張定全、公安局長魏長安、紀委書記謝賀平、檢察院檢察長朱小泉、法院院長王治國、工商局長李國慶、婦聯主任張麗和團委書記周潔。
「都到齊了?到齊了就開始吃啊?」張傳富嘴巴里邊嚼著涼菜邊大聲喊道「快吃快吃,不然菜都冷了。」
他再一次掃了一眼桌子上的人,心中感到十分高興,畢竟這幾年來,自己苦心經營的圈子沒有白努力,還這麼牢靠。這次把陳書記徹底搞下台,桌子上的所有兄弟都功不可沒啊。
「來來來,大家都舉起手中的杯子,我先來說幾句。」張傳富雖然當上了市委一把手,但豪氣不減當年。他騰地站了起來,高聲對大家說道︰「首先,我真心地感謝各位好兄弟好姐妹,這一次我們終于勝利了,大家功不可沒,以後在我這里,大家就不要再分碗里鍋里的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干杯!」他帶頭喝光了第一杯酒。接著又說道︰「這第二杯酒,我要親口告訴大家,我的未來也是你們的將來,苟富貴不相忘!我升,你們跟著升!我下,你們願意下的也跟著下!總之,在通州大家一定要擰成一股繩,一起共進退!干杯!」
「這第三杯酒呢,感謝上帝,安排我們在通州這個地方相知相遇,這是一種緣分。有緣千里來相聚,無緣眼前不相識。為了緣分干杯!」張傳富仰起脖子,干淨利落地喝完了杯中酒。
三杯酒下肚後,先前屋子里還很拘謹的空氣,一下子就開始活躍了起來。
于主任早已等不及了,他顧不得先吃菜,就迅速地站了起來,端起酒杯走到了張書記的身邊,對他說道︰「老大,你說的話我們都牢記在心,以後你喊我們做啥子我們就做啥子!哪怕是火坑我們也願意往里面跳。你現在跟以前真不一樣了,自己說過的話,兄弟們心頭都記住了的,都眼巴巴地望著你向上升呢。我早就預言過,這通州市委書記這個寶座非你莫屬,只有你才能夠鎮得住。大家說,我說得對不對呀?」
「于主任說的十分對呀!這通州的天,是蔚藍的天;通州的水,是清澈的水;通州的人,以後就都是張書記你的人了。以後,我們在座的就听你的使喚了。你叫我們打東,我們絕不會指西的。來,張書記,我親自敬你一杯酒。我這身皮皮,沒有你老人家的鼎力幫助,早就被人給月兌下去了。」市公安局長魏長安,也端上酒杯,畢恭畢敬地走到了張市長身邊,沒等于主任敬完酒就立即插上了話。
服務員上完每一道菜,都要站在主賓位正對的位置,用普通話給客人認真地報上菜名,並講解一下這道菜的營養價值和材料產地。
于主任和公安局魏局長一帶頭,桌上的其他人就再也坐不住了,生怕在書記面前說不上話表不了忠心,擔心以後落下個後遺癥什麼的。于是,大家幾乎是排上了隊一個接一個地來到書記面前敬酒。桌子上滿滿的一大堆山珍海味,隨著轉盤一圈一圈地轉動著。
「好了,各位兄弟們,大家都不要這樣來敬我酒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再這樣喝下去非喝醉不可的。我這才剛剛上任呢,如果在酒桌子上被自家兄弟給喝下了課,一旦傳出去,那還不是鬧了大笑話。大家回到座位上去先吃菜。哪個去把這個春水湖的老板叫過來,平常不來敬杯酒也就算了,今天嘛再怎麼也得要給我個面子!」張傳富心中始終還惦記著冷寒冰那水靈靈的模樣。
「服務員,叫你們冷老板過來一下!」于主任大聲對服務員喊道。
「我看這春水湖也真不懂事,今天來的都是些什麼人?難道她們真的不知道嗎?小心老子把這塊地給收回去。」國土局長張定全大聲地抱怨道,口中打了個酒嗝。
「媽的,以後老子不把這個地方抄翻天,老子就不姓魏。跟老子還不冷不熱的。」公安局長抓起一個酒杯從窗戶就扔了出去。
「哎,魏局長,人家本就姓冷。冷淡冷淡,姓冷淡。要不你找她好好談談?莫在那里猴急什麼的。」朱檢察長在那里陰陽怪氣地取笑魏局長,把性冷淡三個字拖得特別長。
大家正說得鬧熱,包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只見春水湖老板娘冷寒冰著一身淡荷色旗袍,淡紫色高跟鞋。烏黑的頭發向上盤著,打了個髻。髻上插了根粉紅色發針,發針上掉了一小顆綴鑽,在水晶燈照射下,熠熠生輝。細長的眉毛,深邃的雙眼,高挑的鼻梁,淡紅的嘴唇,眉宇間透出一股股傲氣。冷寒冰走起路來,細小的腰身,微微擺動,似楊柳輕撫。挺拔的**,顫顫巍巍。微翹的,被貼身的旗袍包裹得嚴嚴實實,仿佛包扎緊湊的肉粽子。
屋子內剛才還十分熱鬧的場面,隨著冷總的進來,頓時就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全部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市委書記張傳富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他張開雙手,做出要擁抱冷總的姿勢,說︰「哈哈哈哈。這是冷老板嗎?怎麼我覺得像是仙女下凡呢?」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笑,而是徑直走到了桌前,拿起酒壺開始給張傳富倒酒。她沒有讓張傳富擁抱,她舉起酒杯故意問道︰「這位就是張市長?」
「什麼張市長?從今天起就叫他張書記了。」法院院長王治國起身讓了讓位置,給從身邊走過的冷寒冰糾正道。
「這市長、書記不也一樣嗎?當市長當書記,對于咱們老百姓來說,還不是一樣的,都是大官兒啊!」冷寒冰還是不冷不熱的樣子,臉上始終沒有一絲笑容。
「你說得對,大官小官都是官!市長書記都是人,只有胖瘦沒有大小!不過冷總你可真是難得一見啦?看來今晚我們真是太幸運了啊!要不冷總也跟大家喝一杯?」張傳富轉身對大家說道。
「書記大人,這你可就是瞧不起我了,既然我都走進了這個包房,那我就要盡地主之意呀,說什麼也得要敬大家每人一杯酒的啊?」冷寒冰還是不緊不慢地說著,伸手叫服務員拿酒杯過來。
冷寒冰推開了服務員遞過來的小酒杯,說︰「今天是見了大人物,還是換個大酒杯吧。」
「好啊,看不出來
我們冷總還有這酒量?」張傳富還是第一次跟冷寒冰喝酒。只見她從服務員手中接過來兩個紅酒杯,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五十年青花郎白酒,然後不緊不慢地倒滿了另一只杯子,他抬起頭看了看張傳富,然後端起桌上的酒杯遞給了他,說︰「書記大人,久仰你的大名,今天才算識得廬山真面目。這一杯酒,算是我冷寒冰敬你,過去的不周不到的地方,望你多多包涵!」
冷寒冰舉起酒杯,和張傳富踫了一下,然後先干為敬。
張傳富看了看冷寒冰喝酒的姿態,十分優美,骨子里還透露出幾分高傲,顯得那麼沉穩,又表現得那麼干淨利落。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滿滿一杯白酒,心中開始發怵,但還是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冷寒冰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然後又拿起酒瓶,給桌子上的每一位的酒杯都滿上白酒,說「各位,小女子經營這春水湖農家樂實在不容易,這年頭做什麼事情都不容易的。感謝在座的各位長期以來對春水湖的支持。這一杯酒,我與大家共飲!」
冷寒冰把酒杯輕輕地放在嘴邊,眼楮看也沒有看桌上的其他人,就慢慢地把滿滿的一杯白酒倒進了肚里。
全桌子上的人,都被冷寒冰這種喝酒的氣勢所震懾了。
凡是喝過酒的男人都知道,這女人啦是自帶三分酒量的,女人平時一般不喝,喝起來就沒有了底。尤其是像冷寒冰這樣的女人,不但酒量隱藏得深,性格也一點兒不張揚,喝起酒來還一上來就用的是紅酒杯。這樣的女人,如果沒有個一斤兩斤的酒量,是完全不敢這樣敬酒的。
桌子上的人見冷寒冰干了杯中酒,也都端起了自己桌上的酒杯,一個接一個地干了,然後開始坐下吃菜。
張傳富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冷總,別光顧著喝酒啊,要不坐下來一起吃點兒菜?」張傳富對冷寒冰說道,語氣也開始顯得有點兒客氣了。
「算了吧,我這事兒還多著呢,你們好好聚吧。」冷寒冰邊說邊跟張書記握了握手,就轉身退了出去。
張傳富兩只眼楮還停留在冷寒冰的背影上,桌上的于主任看的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