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竟是如此難以琢磨.當它突然從緩慢的時光里消失不見.而你也快要認為它不再出現于你的世界時.它偏偏又冷酷無情的闖入你的世界.像個惡作劇的孩子.同時無比的冷酷和狠辣.令你至死至心力憔悴也無法解月兌.
這個東西有可能真的只是一件東西.也有可能是一個令你至愛至恨的人.當然.也有可能只是一個夢.而已.
比如.阿蘭薩的夢.
偶爾昏暗.偶爾陽光四溢.漫長卻充滿斷點的夢.
父親的夢、母親的夢.
當眼皮攏上疲倦的雙眼時.黑暗席卷整個世界.所有的光芒都收斂起來.直到某一刻.視線中兀然出現一點若有若無的光芒.它散發著蠱惑的力量.如一種叫做希望的星芒.令在夢中漂泊的人不由自主的趨向它.
只是.當阿蘭薩的意識觸踫這個光點時.它的光芒卻如泉涌般一觸即發.白色的光迅速蔓延著.瞬間將躺在虛空中無法動彈的阿蘭薩吞沒其中.
阿蘭薩掙扎著.叫喊著.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卻一樣無法逃離這個夢境.甚至連求饒的呼喝都只響在喉間.有如陷入泥潭.越想離開.則越陷越深.
然而.白光過後.夢中的世界卻如生機勃勃的現實一樣充滿昏暗的色彩.只是.今夜的夢有些特殊.它像一個句點.黑暗之中.唯一的光芒來自身側的微弱燭台.跳動的火焰卻同樣彰顯昏暗的節調.
這是阿蘭薩的母親玲•郁金香的記憶.
也只能是擁有終焉之魂的她.才會在阿蘭薩的腦海中誕生昏暗如斯的夢.
壓抑.就是它的主調.
這是一處密室.青黑的石牆昭示它躲藏在光明之外的年頭.它真實存在于原萊恩公國加雅王城王宮的地下.只是此時.這個地方已經在災厄之年時被時光之龍的魔焰燃成一處廢墟.但彼時.它依舊是一座容納秘密的地方.直到那些絕對不能公開的秘密隨著它的崩塌消逝.最終只彌留在一部分人的記憶中.
阿蘭薩重溫著母親的記憶.
于這處密室中.在她的視線盡頭.是一座用石磚累成的圓形祭壇.祭壇已經存在頗長的歲月.中央是一座同樣古老的石台.石台周圍被挖出一段環形的盛水槽.只是此刻.盛水槽里散發的饑渴的干枯氣味.隨著燭台跳動的微弱火焰.祭壇外圍傾斜的壁面倒映出枯死的青苔的灰光.
祭壇中央的石台之上.輕放著一名出生不久的嬰兒.他的身旁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事實上.他已經一動不動.沒有任何氣息.只是.遠遠看著他的身影.令人發覺.他充滿死寂.他充滿絕望.他屬于終焉之魂的墜生.
他的名字阿蘭薩•萊恩.
他自出生便沒有靈魂.他自出生便受到死亡的制裁.
因為.他並不被這個世界接納.
夢中.當長大後的阿蘭薩的視線.跟隨母親的目光落在尚為嬰兒的自己的身上時.他清晰的感覺到.母親.那個早已崩塌無數次的心口再次對命運低下了頭.于是.心中的傷痛如洪水般奔騰而出.轟擊著她體內的每一個細胞.
直到……玲•郁金香的目光轉到一邊.落在那個男人身上.奔騰的洪水才變得些許平靜.那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鐵塔.他會毫不猶豫的用其全部為心愛的女人遮風擋雨.
這個男人.正是阿蘭薩的父親.英雄王.赫拉科勒斯•萊恩.
但.即便如此.玲•郁金香依舊感到那抹痛苦.在他撫慰平靜之後.化作細流.緩慢而真實的流淌過她的身軀.
而這抹痛苦.穿過近二十余年的時光.毫無保留的傾瀉入阿蘭薩的內心.
這時.一抹突兀的腳步聲穿過眾人的耳膜.塔塔的聲音如急促的鼓點.片刻.聲音的主人出現在密室中.她的臉龐清理而溫婉.正是彼時追隨英雄王的謎之煉金術士.塞西莉亞.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玲•郁金香身上.毫無征兆.以至于後者不自覺的拽緊自己男人的衣角.而在夢中.阿蘭薩迎接著塞西莉亞的這道目光.第一次覺得原來和藹可親的塞西莉亞阿姨的眼神也可以如此刺眼.
阿蘭薩突然分不清現實與夢幻.
塞西莉亞將秀發高高盤在腦後.蔚藍色的長袍比例完美而優雅的緊緊簇擁著她的身體.她像一名高貴的皇後.而襯托之下.真正的皇後.玲•郁金香在此刻顯得如同一名性格懦弱的侍女.
「你嚇著她了.」
英雄王皺起眉.雄渾而清晰的聲音響起.然而語句之中卻沒有責怪之意.反而像是上級軍官對士兵的命令.
塞西莉亞眼楮微斜.令男人垂涎的藍色長袍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她的聲音里反倒率先出現些許掩飾和牽強.說︰「是她把自己嚇著了.」
英雄王的嘴角掛起一抹莫名的痕跡.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過鐵塔般的身體.視線平滑的越過密室的青石地板.攀上凸起的祭壇.看向祭壇上的嬰兒.他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
「……你的煉金術.準備好了嗎.」
「隨時可以進行.」塞西莉亞回答.
「那好.我們開始吧.」
塞西莉亞點頭.沒有多余的話.她轉身向祭壇走去.同時.她揚起手.簡潔的朝站在密室入口的兩名士兵打了個手勢.士兵便會意而去.
「真的……要這樣麼.」
玲•郁金香躲在英雄王的背後.輕聲呢喃.
英雄王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身擁住他.她發間的香回蕩在他的鼻尖.那張臉上依舊掛著身為一名王者該有的決絕.
須臾之後.鐵鏈劃過地面的拖拉聲響起.一名又一名戴著鐐銬的囚犯在衛兵的押送下走入密室.他們的眼楮被用黑布蒙著.嘴上亦是被布堵住.發不出一絲喊叫聲.
這只是開始.
玲•郁金香已經用手攔住了自己的眼楮.
一名名囚犯被強制要求圍繞著祭壇站立.當最里層的囚犯站滿一圈後.另一批囚犯繼續圍繞著肩並肩站出第二個圈.步入密室的囚犯越來越多.仿佛沒有止境.直到他們站成的圈也越來越多.將整個密室擠得滿滿當當.連高貴的國王都只能擁著愛人站在密室的角落.
直到最後一名囚犯被押入.衛兵才用力將密室的大門合上.
這石制的大門是如此之重.以至于身為高級戰士的衛兵都不得不調動全身的力量.
「你看.他們都是死刑犯.他們本就該被處死.」
英雄王撫模著玲•郁金香的後背.安慰著.
而事實上.為了保證煉金術產生的靈魂的純淨.站在這里的囚犯.只是穿著囚服的普通百姓而已.將他們如此裝扮.只是為了讓英雄王的妻子看到這個畫面時.心里會好受些.甚至.當中有一些人在各自的土地上享有一定優良的聲譽.多是樂善好施.被他人頌揚之人.想不到.善良竟然也成為被秘密處死的理由.
塞西莉亞已經無聲的向衛兵下達命令.
站在祭壇邊緣的衛兵紛紛邁開腳步.他們沉默著.從最里層的囚犯開始.手中的精致匕首刺入又拔出.不斷地在一個個「囚犯」的胸口前穿梭.他們訓練有素.每一劍必中心髒.絕無失手.被匕首刺入的胸膛迅速染出一朵血腥的花.一個個身體軟綿綿的倒下去.他們的血自心髒順著匕首的痕跡從胸膛流出.水流般瀉入地板上.匯入他們的尸體底下特制的凹槽中.再由塞西莉亞引動魔法.讓這些新鮮的血液順著凹槽.涌入祭壇.
血祭.用鮮血澆灌出一個新生的靈魂.
玲•郁金香沒有移開遮擋視線的手.她很害怕.然而「囚犯」倒下的撲通聲依舊一聲一聲傳入她的耳朵.震蕩著她的耳膜.她感到恐懼.她開始啜泣.然而.奇異的是.當夢中的阿蘭薩感覺到母親心里的情緒時.他自己的感覺卻是漠然.
或許是見慣了生離死別的緣故.
終于.當最後一名「囚犯」倒下時.猩紅色的血液也填滿了祭壇.而躺在祭壇中央石台上的嬰兒.此刻如同夕陽的大海中漂泊的孤舟.血腥氣代替了密室中的其它氣味.包括英雄王鼻尖的發香.
「該我們了.」
英雄王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他拍了拍愛人的肩膀.聲音中蕩著一股機械和解月兌似的疲憊.
玲•郁金香將臉埋在英雄王的胸膛中.同時又手遮擋著眼楮.她抽泣著搖頭.她突然不敢踏過那個鮮血染指的地方.
英雄王眼中終于出現一抹痛惜.他說︰「你看那里.那是我們的孩子.」
這句話令玲•郁金香的身軀一震.她移下自己的手.目光繞過鐵塔般的身軀.視線膽怯而勇敢的停留在祭壇之上.可笑的是.在她的視線邊緣.塞西莉亞靜靜地站著.她的臉龐在此刻竟然如此聖階.一如教廷中的聖女.
玲•郁金香緊咬下唇.終究開始邁開了顫抖的步子.
塞西莉亞吟唱起復雜而繞口的咒語.當英雄王拉著愛人的手走上祭壇時.一個藍色的小型魔法陣正好出現在他們面前.
「把手按在魔法陣中央.」
塞西莉亞淡淡的說明.
英雄王沒有任何猶豫.將粗糙有力的大手按在面前的魔法陣中央;而玲•郁金香在片刻的啜泣之後.也顫抖著抬起縴弱的手臂.
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什麼.玲•郁金香的腦海中突然變得空蕩蕩.某種東西正順著她的身體朝魔法陣涌去.她努力的堅持著.直到失去的東西拋下最後的尾跡.她才感覺心中一松.接著暈了過去.而強如傳奇強者的英雄王.臉色竟也在這時劃過一抹蒼白.
阿蘭薩的夢境本該隨著母親的暈倒停止.這本該是他的母親的記憶.然而.這個夢竟然依舊繼續.只是.他的視線來源突然轉換.起點來自祭壇的中央的石台.從這里穿過血池.望向祭壇邊緣的幾道身影.塞西莉亞阿姨.以及扶著昏倒的母親的父親.
這視線來自還是嬰兒的他.這是他自己看到的東西.
「嗚哇」
阿蘭薩心中一驚.猛然發出一聲劇烈的啼哭.
這時.這聲啼哭突然變成一把利劍.突兀的.淒厲的.瞬間刺穿阿蘭薩的夢境.一股無法言語的疼痛感立即在阿蘭薩的腦海中炸開.
「啊」
阿蘭薩驚叫一聲.猛地坐起自己的身體.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冷汗不知不覺間布滿他的額頭和鎧甲下的里衫.眼前的景象也由初醒時的模糊變得清晰.阿蘭薩緊張地環目四顧.入眼卻是一片鮮綠的顏色.
不對.沉默之域怎麼可能有綠色.
「主人.主人.你終于醒了.」
隆隆的聲音立即在阿蘭薩的腦海中響起.原來這鮮綠的顏色來自隆隆的身體.它正伏著身子.用巨大的翅膀保護著阿蘭薩.
「嘛.怎麼了.」
阿蘭薩使勁的甩甩頭.將夢中的東西從腦海拋出.他故作隨意的問出一句.同時揚起手拍拍隆隆的翅膀.示意它把這礙眼的綠色移開.
隆隆沒有回答阿蘭薩的話.而是順從地揚起翅膀.讓阿蘭薩自己去看眼前的景象.而僅僅看到的第一眼.阿蘭薩就無法停止住震驚.
是骷髏.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是如海浪般朝這邊涌出的.漫無邊際的骷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