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早晨,四更不到,家就緊挨著米脂縣城城牆外的王小就爬了起來,也沒有油燈可點,就就著已經沒了窗戶紙泄進的西斜月光,模索到已經不能叫衣服的衣服,悉悉索索的穿上,然後悄悄地下地,開了房門,在黑暗里尋了抱柴火,塞到了灶間,用悶火(窮人買不起火折子,就用木灰悶了火苗,等用時候吹著)點燃,一時間這個冰窖一般的屋子里便有了些許生氣。
王小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倒在那破鍋里,然後看著那水慢慢變熱,就在這灶膛里的火光中,映照出一張稚女敕淒苦的臉。
王小也不過才十六歲,其實也還是個孩子,但是自打去年老爹被官府抽丁去了邊塞,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這一家老小的生計就全落在了這個當時只有十五歲的孩子身上。
地早就被劃歸了王田,沒了一壟,每日里早出晚歸,趕到縣里尋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干干,賺下一捧半捧的粗糧夫康,將養著臥病在床的老娘,和一個剛剛七歲的小妹。老娘和小妹在白天的時候,也蹣跚著拄著棍子走街串巷的討要些吃食。
但是,這天災**的世界,那好心的窮人哪里還有半粒米接濟與人?有錢有米的富戶,只聞高牆之內一片酒令呼喊歡笑,怎麼能生出憐憫之心給這些要死的窮人半口吃喝?
每日里,老娘和妹子都是平白的受些打罵,討要的卻不能果月復,夏天的時候還好,討飯之余還能順帶著挖些野菜回來,合著王小賺回來的夫康粗糧混個不死,但眼看著天氣漸漸轉涼,野菜也開始沒有,但為過冬放在那的米缸里,依舊空空如野,這個冬天該如何過去?王小不由得發出一聲與自己年齡不符的嘆息。
老娘早就醒來,只是肚子里沒食,沒有力氣睜眼,聞听年幼兒子的嘆息,不由老淚縱橫,暗恨自己無能拖累了這小兒,小小年紀就要負擔這生計重擔。
自打丈夫被拉丁遠赴邊塞,就知道這樣的結果了,幾年里被抽丁去的鄰里鄉親,就沒看到一個回來,听過往行腳傳言,每年蒙古韃子扣邊,官軍也還和韃子苦戰,但每次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官軍都是損失慘重,沒辦法,最後都要把運輸輜重糧草的抽丁補入軍中,然後拋尸戰場,哎,這都是命啊。
看看這破敗了的家,看看為一家生計忍受不能負擔的重壓,自己的身子也漸漸不堪,不但不能幫上忙,反而成了累贅,自己也想在某次要飯的時候,了解了自己,但每每看見跟在身邊的女兒,就忍不下這個心思,自己再走了,那丟下兩個孩子還有誰問個飽暖?
在淒苦中,火炕慢慢熱乎起來,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睡去,睡覺成為活下去唯一的一個辦法。
王小看看水已經燒開,便偷偷的把手伸到懷里,懷里還有半塊雜面餅子,那是昨天在王家那里哀告來的暫借,一共兩個,當時自己都餓花了眼,也為還能有力氣再干,吃了一個,剩下的帶回給奄奄一息的母親和瘦弱無比的小妹。
小妹懂事,只是把那半塊餅子咬上一口,便送到母親嘴邊,有氣無力的讓母親吃,但是母親只是笑著(那笑比哭還難)道︰‘乖兒子,你切吃些,為娘沒了胃口」便把眼楮閉上,但王小明顯的听到了母親肚子中的輕響。
王小跪下哭求老娘咬上一口,一家人便是哭聲一片,一塊餅子,就在母子三人間轉了一圈,倒了還剩下一半,最後還是老娘言道,自己是這家里的頂梁柱,吃了才能為家里賺來吃食,于是王小便把這餅子揣在懷中。
水開了,王小悄悄的把那塊餅子掰碎,小心翼翼的放到鍋里,隨著水花的翻滾,那半塊餅子成了一鍋糊糊。
悄悄的盛上兩碗,一碗擺在母親的炕頭,一碗擺在小妹的頭邊。看看已經空蕩蕩的破鍋,王小挺起身子,用破瓢舀了一碗涼水仰頭喝下,算是填飽了肚子,把腰間的草繩緊了再緊,然後大步出門。他沒看見,那已經沒了人形的老娘眼角一串濁淚留下。
街上很少行人,只是一些沒有吃食的漢子早早的出來,希望能第一個找到活路,人多活少,僅憑運氣了。
等著幾個老卒懶洋洋的將城門開啟,王小隨著早起的人流開始進城,走幾步時候,卻被腳下的一個東西拌了個跟頭,王小也不去看,爬起就走,憑感覺就知道,那是一個死倒(尸體)這樣的事情見的多了,也不足為怪,只是慶幸自己一家不是其中一個,果然,不一刻就見幾個老卒推著一輛破車,車上已經橫七豎八的丟著幾個流民死倒打大家伙身邊走過,沒人去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麻木的繼續趕路。
尋了個背風的牆根蹲下,和一些同樣有氣無力的兄弟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等待著主顧前來。
可怪了,今天天不亮就有各家大戶管家前來,咋咋呼呼的找人打包家私,也不問價錢,只要你干就成。言道不但工錢從優而且還管午飯。
怎麼的?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突然善心大發啦?管他呢,有工錢舀,有飽飯吃,這是千載年逢的好事情,于是,王小隨著一個米店的管家來到他們陰森的大宅。
現在,原先富麗堂皇的大宅院子里,已經是雞飛狗跳哭喊不矣,所有的人都沒頭蒼蠅一般跑來跑去,金銀細軟雜亂的堆滿院子,王家糧商老板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黑著臉,跳腳叫罵,不斷催促,即便是打了些物件也顧不過來。
王小幾個趕緊在管家下人的吆喝聲中手腳麻利的裝箱打包,趁機下手?王小想都沒想,也不能做到,沒看到如狼似虎的家丁護院在旁,舀著皮鞭棍棒虎視眈眈的看管嗎?賺自己該賺的。
餓死不偷盜,冤死不告官,這是老娘一再叮囑的。
「富人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張惶,難道是天要變了?」
「嗨嗨,知道嗎?」一個剛剛趕來的兄弟鑽進人群,小聲神秘的道。
「知道什麼?」幾個人忙的腳不沾地,沒有半點興趣理他。
那個苦力雖然見大家不理,但還是饒有興趣的小聲道︰「我剛剛從城外來,我知道了這些事情的首尾。」
王小和他打包一個箱籠,順嘴問道︰「什麼消息?」
那苦力左右看看,見那些家丁沒有看向這里,小聲道︰「前天,就在前天,離城三十里的張家堡張閻王被桿子破堡,爺孫都被桿子砍了腦袋啦。」
王小沒有什麼反應,張家堡在哪里,自己還真不知道,自己打小就在這家與縣城之間往返,至于張家堡?破了就破了吧,現在的桿子遍地,要不是老娘小妹需要照顧,說不得,自己早就舀把柴刀上山了。
「這不是最關鍵的,關鍵的是那桿子已經放出狠話,要聚集幾萬人馬,來攻縣城,所以這些老爺們才忙著打點,想著跑到別處去躲兵災。」
啊呀不好,王小突然驚慌起來,自己家就在城外城牆邊上,這真要是幾萬的桿子前來攻城,那自己家可就要首當其沖,變成一片白地,這老娘小妹可就遭殃了,不行我得趕緊回家,背了老娘小妹躲進城來,不管如何,現在自己已經沒有了半點家私,唯一求的就是自己一家老小死在一起。
剛想到這里,卻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干了這個肥活,吃頓飽飯,還能給嗷嗷待哺的老娘小妹帶回一口吃的,這就放棄了實在可惜,看看那些大戶都沒有走,想來桿子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打來,先賺了錢糧吃頓飽飯再說。
天到晌午,活計總算干完,那原本小氣的王老板也特殊大方的每人給了十個饅頭,一斗粗糧,然後打發眾人散去。
王小揣著饅頭背著粗糧匆匆忙忙的出門想往家趕,剛出門就見一個衙役急匆匆的跑進王家大宅,嘴里一疊聲的高喊︰「縣尊有請王老爺到縣衙議事,趕緊過去啊。」
王小也沒空看熱鬧,擠開人群沖出大門。
沖到大街上,王小驚訝的差點掉了下巴,這轉眼之間,就見這街上已經亂作一團,來來往往不斷奔跑的,是那些原本走路都要邁著四方步的貴人富戶,驚慌失措的是那些原本狐假虎威的家丁差役,在騾車小轎里哭喊的是那些嬌貴刁鑽的小姐命婦。
原本開業的商鋪酒肆,現在都乒乒乓乓的關上門板,那些腦滿腸肥的掌櫃經理都躲在門板後伸頭探腦惶惶不可終日。
反倒是那些平時走路溜邊的窮苦人,萎縮在房檐下瑟瑟發抖的流民,眼楮里沒有了往日麻木空洞,代蘀的是遮遮掩掩的興奮與希望。
王小還待再看,卻見一幫衙役手里舀著銅鑼敲的震天的響,「簽丁嘍,簽丁嘍——平民小戶每家一丁,富戶士紳集結家丁上城,流民壯漢,到軍營報到吃糧當兵嘍——」
王小聞听,心中一驚,不好,這是馬上就要起戰事了,得趕緊回家,帶著老娘小妹舀著些家當趕緊躲避戰亂。
跑到城門這里,這里更擠,有富人匆匆忙忙出城的騾馬車輛,有大呼小叫進城尋求避難的外地百姓地主,一時間人喊馬嘶哭喊震天。
好不容易躲過抓丁的衙役,堪堪擠出城門,趕奔家的時候,遠遠的卻看見家的那個方向,濃煙沖天滾滾而起。
王小大呼不好,疾步趕回自己的家,卻被當時的景象驚呆在當場,只見原本就搖搖欲墮的家,現在已經被烈火焚燒殆盡,村子里或坐或站的都是面容枯槁的鄉親。
丟下東西撲進火海,哭喊著喊著娘和小妹,但沒有回應。
哭喊半天,眼看著就是家破人亡,心中淒苦,一時間萬念俱灰,跺跺腳,就要奮身撲入火海,好歹與娘和小妹死在一起,突然听到遠遠一睹斷牆之下傳來妹妹的喊叫。
王小豁然回身,正看見老娘小妹在那里喊著自己,連忙連滾帶爬的撲過去,一家人立刻抱做一團。
哭過一陣之後,王小才細問整個村子失火的原因,老娘才驚魂未定的道︰「兒啊,官府說,要堅壁清野,不留寸草給賊人,所以就——」
王小呆呆的看著那依舊燃燒的家,牙咬得咯咯作響,這世道還有小民的活路嗎?突然跺跺腳恨聲道︰「娘,這官府不如強盜,我們是活不下去了,我們這就投桿子去。」
老娘看看長大的兒子再看看已經燃盡的家,也咬咬牙︰「一切但憑兒子做主。」
于是,王小尋回散落的糧食,背起老娘,拉起小妹,義無反顧的奔張家堡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