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吃過早飯,我特意把許久沒穿過的黑色皮大衣找出來穿上。雖然沒怎麼保養,但還算有光澤。配合黑褲子,軍靴,再加上一副墨鏡,怎麼看都不像好人。當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樣子時,禁不住要發笑。已經有近十年沒有打扮成這個樣子了。當初還是小毛頭的時候,最喜歡穿上這一身亂晃。確實樣子是不錯,但是裝腔作勢——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二」——的感覺如此強烈,以至于當我後來認識到這一點時羞憤不已。今天故意做這種打扮,是因為我需要讓人第一印象深刻的造型。
經過小區里嘰嘰喳喳聊天的大媽們時,她們一時都安靜了下來,然後在我背後竊竊私語。我們互相都認得,不過從來不打招呼,因為我不是本地人,和她們也沒什麼話可說。初升的陽光照在臉上,透過墨鏡帶來一陣暖意。我無視周圍人的目光,一邊听著腳下皮靴的節奏,一邊不快不慢地走出小區。在路邊等了半天,終于等到一輛空的出租車,我坐了上去。
今天的目的地是一家裝修材料貿易公司,離我家不算太遠。根據程雯的說法,這家公司的老板薛大海,就是薛家在這里的總負責人,雖然不及程森名氣大,但資歷老,負責這一方年頭多,在五大家中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另外,雖然這家公司是個幌子,不過也在做著正當的生意,我直接闖進去,能不能見到這位薛老板,實在是很難說。從各種意義上來推斷,他都比昨天見到的青澀的孟東難對付得多。
這家公司位于一條偏僻的街道上。周圍都是高大的辦公樓,來往的車不多,街上也沒什麼店,和兩條路之外的主干道相比,實在是荒涼得很。樓房的影子被斜照的太陽拉長,幾乎覆蓋了整條街,讓樓間吹過來的風帶著濃重的寒意。路邊的樹木,在寒風中抖動著落滿灰塵的深鸀色葉片,嘩嘩作響。
我走進樓里,一邊等著眼鏡上的霧氣散去,一邊打量著電梯旁各公司的銘牌。薛家的公司在這里租下了五到七層。我坐電梯到五樓,迎面是一道玻璃門,里面是公司前台,坐著一個小姑娘,低頭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我敲了敲門,小姑娘抬起頭來,看到我的打扮不禁有些發愣,但還是按了開門的按鈕讓我進來。我故意放重腳步,沉著臉走到她面前。
「請問……您有什麼事?」小姑娘有點被我鎮住了,問話也有些結巴。
「我找你們薛老板。」我用低沉的聲音說。「談筆生意。」
「這個……」她有些語無倫次。兩個人面對面的談話,雖然中國人不習慣看著對方的眼楮,但是下意識地會從眼神里分辨對方的意圖。我戴著墨鏡,再加上故弄玄虛的打扮和舉止,給了她很大的壓力。「我們老板可能不在……您有預約嗎?貴姓?」
「姓李。」我故意說了一個很常見的姓,卻又偏偏是五大家族里的一個,希望能夠起到一點效果。「這是關于鄭家和程家的生意。你就這樣和你們老板說。如果他沒興趣,我立刻就走。」
我隔著櫃台向里探出一點身子,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然後驚慌地說︰「啊……這樣……您請在那邊稍微坐一下好嗎?」
我轉頭看了看,門邊上有一個長沙發。我又多看了她兩眼,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坐下,架起一條腿,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臉沒有正對著她,只是用眼角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松了口氣,偷偷瞄了我一眼,然後舀起電話開始撥號。
運氣不錯,我在心里想。這個小姑娘大概沒見過什麼世面,面對我的時候完全慌了手腳,處理方式也不合理。一般說來,哪會有前台因為一個可疑人物的幾句話就隨便找老板的,那老板不是要忙死。我本來想在這里鬧出點事,比如砸個門窗之類的,把老板引出來,不過走廊的盡頭有兩個保安一直盯著我看,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等著她的聯系結果。
她把手籠在話筒邊上小聲地說著,還時不時地往我這邊打量著。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放下話筒,然後招呼我︰「李先生?」
我只是轉過臉去正對著她,並沒有站起來。
「那個……請您到七樓去好嗎?電梯外會有人接您的。」她的聲音還是有點虛。
總算過了第一道坎,意外地很順利。我站起身,不再裝模作樣,很放松地走到門前推門出去,按下電梯的按鈕。我看到她在門里還在打量著我,就沖著她笑了一下,擺了擺手。她也反射性地笑了笑,然後一臉的迷糊。電梯到了,我走進電梯,還因為她模不著頭腦的表情暗暗發笑。
七樓的電梯口,有一個大約二十三四歲的女人在等著我。空調開得很大,盡管外面是冬天,她還是穿著灰色的西裝短裙、黑絲和高跟鞋,一副職業女性的打扮,大概是秘書或者助理。看到我走出來,她面無表情地問道︰「是李先生吧?」
我點點頭。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後說︰「跟我來。」
我跟著她走過一條走廊,她推開一扇寫著「經理辦公室」的門讓我進去。里面有一個半禿的胖子,穿著一身顯然是定做的灰色西裝,沒有打領帶,從襯衫的領口可以看到一條很粗的金項鏈,手上也帶了幾個金戒指,完全是個暴發戶的打扮。他很熱情地招呼我到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然後讓那個女人倒茶。我們各自落座,女人倒了茶水過來,也在旁邊坐下。這有些不自然;這個女人是什麼身份,在老板面前未免有些過于自作主張了吧,我腦中滑過這樣一個想法。
「小兄弟你可真夠犀利的,把我們前台的小妹妹嚇得夠嗆啊。」他哈哈笑著說。不明確我的身份,他先利用自己的年齡擺出一個和藹長輩的樣子,可進可退,不愧是混了很久的老油條。我能斗得過他嗎?
「哪里哪里,」我一邊陪出笑容,一邊把墨鏡摘下來放進懷里,又把大衣的扣子全解開。「為了見薛老板一面,不得以才搞出這些夭蛾子,讓您見笑了。」
我故意示弱的舉動讓薛大海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不過並沒有更大的影響。一旁的女人皺起了眉頭。
「小兄弟是李家的人嗎?」薛大海笑容不變,問道。
我搖搖頭。「我不是五大家族的人。這次來,是受人所托,有些事情希望能得到薛老板的幫助。」
「誰派你來的?」女人突然插話問道,很不客氣。
薛大海臉色一沉,不過很快又恢復正常。我猶豫了一下,見薛大海沒有打斷的意思,就回答道︰「是程家的人。」
這次連薛大海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但是言語間還算客氣︰「小兄弟不妨明說了吧。」
「這次鄭家為了鄭秋的事,向程家也發出合作的請求,想必薛老板是知道的。」我故意停了一下。薛大海面沉似水,目光凌厲地盯著我。旁邊的女人沉不住氣,冷哼了一聲,問道︰「然後呢?」
「這麼大的事,不親自查一查,總是不放心的。」我說。「程家當然也派了人來。」
兩人都沒有顯露出吃驚的表情,顯然是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我慢慢地說︰「來的是程森。」
這次有反應了。薛大海眉毛一揚,女人幾乎就是嚇了一跳。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薛大海開口道︰「這可真是稀客。森爺這幾年混得風生水起,對我們薛家也頗為照顧,如今又有什麼指教?」
他們對程森的敵意比想象中還要重,這是個好兆頭,但是看起來似乎有些畏懼。「托我來的並不是程森。」我說。「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帶了女人麼。」那個女人恨恨地說。「狗改不了……」大概是覺得不好出口,她沒有說下去。
「還有誰?」薛大海問道。
「程雪,程雯,兩個女人。就是她們派我來的。」
從他們的表情上看,根本就不知道這兩人是誰。「什麼意思?」女人問。
「希望薛老板能把程森留下。」我說。我故意只提到薛大海,想看看那個女人的反應。
「這個有點……」女人完全沒注意到我話里的玄機,月兌口而出,說到一半,被薛大海干咳一聲打斷。女人看了薛大海一眼,有些不高興,不過終于沒有說下去。
薛大海又恢復了笑容︰「鄭秋的事目前才是最重要的。家族過節只是小事,不妨放一放。小兄弟這次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這說法和我昨天對孟東說的如出一轍。看來程森這個誘餌,對他們來說有些大,不太敢咬。利誘不成,我決定把話說得狠一點。
「程森來這邊,已經是第四天。」我說。「按說如果只是觀察狀況,應該早就完成了。」
我沒有明說,但是暗示出程森可能是要對薛家的人下手。薛大海面色不變,那個女人想了一會兒,露出有些緊張的表情。
「森爺也許還有什麼事要辦吧。」薛大海仍然保持著笑容,但已經有些不自然。
「大概吧。」我笑著說。「雖然他什麼也不透露,不過有兩個枕頭邊的人牽制著,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薛大海笑眯眯地看著我,目光里卻沒有笑意。我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抓起筆,在一張便條紙上寫下一個手機號碼遞給我。
「不管怎麼說,多交幾個朋友總沒錯。」他說。「最好能直接打個招呼。如果有什麼新的消息,打這個電話吧。」
我也笑著接過來,看了兩眼,塞進口袋里放好。
「介紹一下,這位美女是薛倩茹,雖然年紀不大,輩分上卻是我的阿姨呢。如果我不在,她也會負責處理的。對了,小兄弟你叫什麼?」薛大海的口氣很隨便,把我們的關系拉得很近,真是老謀深算的家伙。
「我姓陸,陸少強。」我回答道。
「小兄弟得了不少好處吧?」他一臉婬笑。「雙飛的艷福可不是那麼容易能遇到的喲。」
「希望有吧。」我笑著回答。覺察到他在試探我的目的,我又加了一句︰「最主要的,還是‘這個’。」我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一捻。「‘富貴險中求’嘛。」
他大笑起來,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薛倩茹冷笑一聲。
我們象征性地握了握手,我道別離開,坐電梯直到一樓。在冷風中,我沿著路慢慢走著。
薛大海果然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剛才我威逼利誘都用上了,甚至都準備把程東來的事情也全盤托出來勾引他們,好在程森的誘惑足夠了,沒有用到這個危險的棋子。他同意了合作對付程森,但還是很小心,要求見到程雪和程雯。這個問題不大,至少程雯還算是在我的掌控之下。雖然他還在懷疑我的動機,不過程雯也說過,我沒什麼力量,想必他不會太在意。
這次得到的成果比想象中還要好。薛倩茹,這個意料之外的女人,說白了就是個草包。她和薛大海兩個人面和心不和,似乎身份還要壓過他,必定會被舀來當槍用。就算薛大海覺得這次合作是個陷阱,也很可能會把薛倩茹推進去。這已經足夠了。
至于程雪和程雯想殺死程森的目的,他們沒問,我也沒有多說。被霸佔的女人想要報仇,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事,這個就由他們自己去猜吧,只要他們相信這個結果,自然會想出合理的原因。
時間才剛到中午。是時候去見見核心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