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林里搖曳的千紙鶴,在荒蕪的大漠里靜默地劃著唯美的弧度。
我拉著馨兒的小手坐在倒戈的枯木上,仰望著雪鷹飛過的冰藍色的天空。偶爾有浩浩蕩蕩的商隊晃著悅耳的駝鈴歪歪扭扭的從這里經過,婆婆蒼涼的背影就會迎立在漫天呼嘯的沙塵里,一次次,一年年,筆直的像在銘刻,一種在微小的希望里日夜不停等待著的人生。
馨兒折了一半的千紙鶴,便踉蹌著從戈壁灘里跑了出來,隔著很遠的距離,沖駝峰上的我揮舞著小手︰「姐!姐!」
我微微的沖她笑著,勒了韁繩,翻身下了駱駝,半跑著走到她面前去,把衣兜里的東西神秘的一攤,里面的瑪瑙、珠玉、步搖「呼啦」一下全撒了出來。
「這些都是給你的。」
我等待著她的歡呼和擁抱,可是她卻視若無睹,反而一臉凝重,緊蹙了眉心,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硬往戈壁灘里拽。
我一邊回頭張望著那一地撿來的「好東西」,一邊極不情願的被她拉著走︰「那些東西能換很多水的,一會別人撿走啦,你這是要拉我去哪兒啊?」
直到她停下來,松開了我的手,我才俯身上前看清楚。
那是我十四歲,第一次這麼近的去看一個男人,一個快要死了的男人,他戴著銅制的面具,衣衫襤褸的躺在沙土里,嘴唇龜裂,氣息殆盡。
馨兒緊張的扯著我的衣角問我︰「姐,他是不是死了?」
我反握過她的小手,鎮定的說︰「還沒有,不過快了。」
該怎麼去定義這樣的感情呢?我咬破了自己的指月復,不遺余力的救他,但卻並不期許會有任何的交集。
馨兒心疼的看著我手指上咬破的口子︰「痛麼?」
怎麼會不痛呢?我從她掌心抽回手,皺著眉頭,吸吮著手指,指了搖頭︰「不痛。」
馨兒的目光落回到他身上,而他只是輕輕的抬了抬手腕,馨兒就已經欣喜若狂的喊叫了起來︰「快看!他醒了!」
「噓噓!快走!」
我熱切盼望著他醒來,卻又在他醒來的那一瞬間里,拉著馨兒,落荒而逃了。
孤兒的命運總顯得悲慘,對于我和馨兒來說,更是如此。
我們不能指望六十歲的婆婆能陪我們走過人生的幾年,她老了,等待她的,只是一群饑餓的禿鷲,而這一天對我們來說,來的很早。
「兩個我都要了,換一桶水。」黑臉的商人,目光在我和馨兒之間游離了良久,才沖一旁杵著的瘦男人喊道。
瘦男人也是是婆婆領回來的孤兒,可他比我們大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他有他賺錢的門路,我們是他的「妹妹」,他以前總是這樣親切的喊我們。
他猶豫不決的看著我們說︰「兩個,兩桶水!」
黑臉的商人一跺腳,一咬牙,嘆了一口氣︰「好吧。」
轉身去牽馱水的駱駝,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遇上您這慣會講價的行家,我也是賺不到錢了,便當拉您一個回頭的買賣,下次再有了這般大的姑娘,您還找我,還是這麼個高價,還算上個人情不是!」
瘦男人著急的從駱駝背上卸下了兩大桶水,眼楮直勾勾的盯著,猛咽著唾沫︰「這鬼地方,什麼姑娘能養的活?我巴不得把我自己個兒都變成個姑娘,和你換兩桶水喝,實在不行,我生幾個姑娘都行!」
言罷,他毛躁的撬開了水桶蓋,拿蓋子舀起一丁點水,放在嘴里嘬了幾口,感覺還不過癮,便一頭插到了桶里去,咕嘟咕嘟的喝著。
馨兒瞅著他,眼楮里滿是渴望,瑟縮的扯著我的衣角,帶著哭腔說︰「姐,我渴。」
我的手緊緊的在內衣兜里攥著那塊瑪瑙石,終究還是掏了出來,那黑臉商人的目光此時已經悉數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攤著手上的瑪瑙石放在他面前。
「您放了我妹妹,再給她一桶水喝行麼?」
他看著十四歲的我,如同在看一個垂死掙扎的螻蟻,那種嘲笑的眼神,在暗示我的話有多麼的卑微與可笑。
「水嘛,可以喝,東西嘛,我也收下了,只是這人嘛,你們倆,一個不能少的還得跟我走。」
瘦男人聞言,忙從水桶里收回了腦袋,胡亂的甩了甩頭發上的水,一個箭步沖到我面前,搶走了我手上的瑪瑙石,欣喜若狂︰「我就知道這個老不死的肯定給了你不少好東西,說,除了這個,你身上還藏沒藏別的?」
我卻紅了眼楮,上來搶奪︰「哥!你快還給我!這是留給馨兒買水喝的!」
可我哪里抵得過他的力氣,他只是輕輕一推,我便重重的摔倒在沙土里,眼淚順著臉頰「啪啪」的打在沙土上,刺耳的疼。
黑臉商人盯著他手里的瑪瑙石,看出一些不菲來,忙湊上去說︰「看您那兩桶水也不過幾日的快活,要不要把「這個」也抵給我,我給您這個數。」
他的手指比劃著「三」,誘惑般的搖晃在瘦男人的眼前︰「怎麼樣?」
瘦男人卻不答話,心里暗想,這東西竟比這兩個女人還值錢!南香向來嘴巴緊,心思細,那老不死的平日里就慣會疼她,料想她身上肯定不止這一件。
思及此,他惱怒的沖著地上的我喝道︰「你快些把身上的衣服月兌了,讓我看看還有沒有了!」
我把頭搖的像波浪鼓,他見我不肯,揣了瑪瑙石,俯身上前便去扯我的衣服。
「嗤啦」一聲,前襟的布料脆弱的碎裂了,這聲音,使我羞憤的抬著腳胡亂的踹著,他的手臂不經意間受了我一記腳,吃痛的悶哼了一聲,頓時怒不可遏的揪住了我的頭發,猛的摁進了沙土里,任由我如何努力的掙扎,他始終死死的摁著我的頭,開始解我的衣服。
馨兒的哭聲回蕩在我淺薄的意識里,像在提醒我,你不能死,不能。
黑臉的商人見狀,上前拉住了他︰「您這樣可不行,這丫頭要是死了,我可就賠大了。」
瘦男人稍稍松了手上的力度,歪過頭去沖他撇了撇嘴︰「活著算你的,若真死了,我那不是還有一桶水嘛,還了你便是。」
聞言,我無力的喘息著,不再掙扎,我的生命薄如草芥,此刻便要戛然而止了吧。
「他來了!姐!是他來了!」馨兒這輩子只說過一個「他」,那個「活死人」,我像從地獄里掙月兌的幽靈,胸腔里重新燃起了炙熱的希望,他會救我,就如同我救了他一樣,不遺余力,我反復對自己說著,四肢又開始不懈的反抗……
馨兒不是異想,是真的瞧見了他,在沙漠的盡頭,他高高的坐在駱駝上,塵土如揚花般紛紛落下。
「哎!救命!」馨兒努力的沖著他揮手,可是卻叫不出他的名字。
瘦男人警覺的喝道︰「快讓那臭丫頭閉嘴!」
黑臉商人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小祖宗,叫救命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他已經望向了我們,下了駱駝,他顧不得身後的駝隊,便奔到我們面前。
「住手!」他一把從我身上推開瘦男人,扶起衣衫不整的我,用極盡同情和可憐的眼神看著我說︰「你,痛嗎?」而不是驚訝和喜悅的說︰「我,認得你。」
很多年以後,當我想起那一幕,仍會忽然感覺,有一些溫軟碎了一地,怎麼用力也撿不起來。
「辰少爺!」黑臉商人認出了他,松開了馨兒,上前討好︰「這是刮得哪兒陣風把您給吹來了,我還當是佛祖轉世了呢。」
「你認得我?」他在自己的腦海里搜素了一遍後,驚訝的問。
黑臉商人滿臉諂媚,壓低了嗓門︰「在您這一畝三分地兒上混的,哪兒能不認識您啊,您可是咱漠商里的頭號人物啊。」輕笑著又加上一句︰「您要是看上了這倆丫頭,我一準給您送府上去。」
瘦男人連滾帶爬的起了身,舉了拳頭,便要上前去「報仇」︰「你這毛還沒長齊的!老爺我今天非得……」
黑臉商人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疾言厲色的說︰「你這蠢東西,當真胡鬧!我便將那幾桶水也送了你,休得再鬧!」
「當真?!」瘦男人收了手。
黑臉商人一閉眼,一咬牙,極不情願的冷哼道︰「當真!」
緊跟著他的駝隊也陸陸續續的趕到了,一個衣著光鮮的小廝,一把勒了繩子,從駱駝上跳下來︰「少爺!」
他抬起頭,喚了小廝過來︰「影子,來幫把手,給姑娘扶到駱駝上去。」
「哎,好 !」影子腿腳利索的很,依著我這般沒了力氣的人,他也沒折騰幾下就把我扶上了駱駝。
馨兒在底下眼巴巴的瞅著我,硬是掉了眼淚,也沒吭聲。
「馨兒!我妹妹……」我用哀求的眼神看著他,他會意的點了頭︰「便也一並帶上吧。」
馨兒聞言,破涕為笑,自己尋個駱駝便往上爬,影子瞧著當真好笑,在她身子後頭托了一把,她這才上的去。
他從懷里掏出幾個金疙瘩,取了一塊放到黑臉商人的手心里︰「姑娘今天去了,便再不是你的人。」
黑臉商人唯唯諾諾的攥著,擱在牙縫里一咬,暗道,真家伙!
「您盡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