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不應該小看了一個宮婢,當她恨起一個人的時候,並不比任何嬪妃差,比如她可以送你一包素心餅,里面摻點瀉藥,讓你連續一個星期都直不起腰。如果我早知道是這樣,絕對不會把它送給張妃,白白多了一個讓她憎恨我的理由。
司馬府里因為少了夏侯徽,就少了許多自給自足的田園樂趣,很久以前,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一身布衣的抱著女兒在院子里看著自己種的果樹回過頭來沖我笑,現在,空空的除了淒涼,我不知道還有什麼。
那天早上,下著瓢潑的大雨,王元姬見了秋娥送去的東西,就一直坐在石凳上發呆,良久才吩咐門吏備轎進宮,她想救我,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迫切,但她心里的恨在罵她窩囊,是我的威脅給了她一個理由,她可以對自己說,也可以對別人說︰「我是被逼的,沒有辦法。」
冷宮里的蕭條很適合聊天,那一卷許老七的醫記,讓我已經確信這個生下了1歲兒子司馬攸的女人就是我的妹妹馨兒,而絕不是什麼已經不能再孕的王元姬。像第一次相見,她撐著傘站在我面前那樣,如今,我也撐著傘站在她面前,雨勢急驟,拖地的裙擺濺著泥污,把她弄得很狼狽。她一言不發的跟著我進了屋,映兒給她拉張草席坐下,我稍微有些咳嗽,秋娥就會意的拉著映兒去廚房熬參姜湯。
坐定之後,她終于先開了口,抬起頭望著我問︰「說吧,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幫你?」
「如果你不是馨兒,你大可不必幫我,至于那卷小冊子,寫它的人已經死了,即使我指證你,也沒有人會相信我。」我看著她,順著她眼角極力壓制的眼淚,掩飾我同樣的悲傷。
她不敢再看我,沉默的低了頭,怕眼淚不小心就掉下來︰「現在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要不是你一貫的自私,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擇手段,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時至今日,難道你仍舊不知悔改嗎?」
「悔改?我是後悔。我後悔,當初離開北辰府的時候,沒有听劉管家的話殺了紅葉。我後悔,當初帶你來到這里,我更後悔,帶你出關逃命,我寧願我們就那麼相依為命的死在大漠里,或者和北辰隨便死在一個什麼地方都好。」我發瘋的看著她,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凌亂徹底的碎落。
她鼻子一酸,眼淚頃刻顛覆身心︰「你敢說自己不是出于嫉妒而殺了映雪?你敢說自己不是為了自保而想把殺人的事推在我身上?你敢說自己在關外獲救僅僅是意外?你敢說自己真的曾經不遺余力的想找到我嗎?」我糾痛的癱坐在她面前,哭的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晃著我的肩膀,並沒有比我好過一些︰「姐,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如果心痛到極點,用多少時間也愈合不完全?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從貼身的內衣里掏出兩塊一模一樣銅制的面具,放到她面前,指著其中一塊色澤較為艷麗的對她說︰「這一塊是銀鳳娘的,你仔細看一下紋理,精細的程度和另外一塊是相同的,而這另外一塊就是北辰的,我一直帶在身上,所以有些地方已經磨損了。可是,憑這一點,你也該相信,銀鳳娘殺映雪是人之常情,而並非我故意找她頂罪。」她擦干眼淚,從桌案上拿起來端看︰「這里怎麼會有個洞?」
「是被劍刺的。當日,我費勁心思也沒有打听出你的下落,就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想在宮宴上殺死曹爽,為你和北辰報仇,可是……」我有些自嘲的輕笑︰「要不是因為北辰走後,我一直習慣貼身攜帶它,你現在見到的就是亂葬崗上的一座孤墳了吧。」
「這一劍是司馬師刺下去的,對嗎?」我抿嘴無言,她看出了癥結的所在︰「所以你從來都沒有想要嫁給他,即使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你還是寧願死,也不會動嫁給他的念頭。」
「若不是他,或許曹爽早就已經死了,我應該恨他。」我急于否認搪塞過去,她卻捕捉到了我心底的陰影︰「不,你是害怕,因為他刺你這一劍,就證明他隨時隨地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傷害你,他像北辰一樣,永遠都不夠愛你,因為你眼里的愛太神聖,太唯一,而他眼里的愛太有犧牲精神,太博大,你不是愛不起,是傷不起了,對嗎?」
我冷笑,一語成戳,我故意不去理會這麼正確的判斷,而從放在草席邊的錦盒里取出封藏已久的密函,遞到她手上︰「這封信就是當初出關前,北辰寫給玉門關守將田然的,你看最後一行小字。」
「叩拜玉門關守將田然兄,若見南香隨行人中有女子紅葉,務必殺之,因其所見吾妹殺賊女于荒野,免留後患。再叩首以謝。」她輕聲讀著,眉頭微皺,似有所悟。
我起身跪坐到她面前,繼續說道︰「對不起,馨兒,這句話我很早以前就想當面對你說,我竟然會為了這樣一封信就懷疑是你殺了映雪,是姐姐不好,你想怎麼樣懲罰我都行,但是,不要再用那樣忿恨的眼神看著我,好嗎?」
「姐……」她哭著投到我的懷里,熟悉的感覺一瞬間把空白的腦海佔滿,都是當年馨兒的一顰一笑︰「我好想你。」
秋娥煮好了參姜湯,進來卻看見我跪坐在地上,她緊張的差點摔碎了湯碗,連忙毛手毛腳的過來扶我︰「小姐,你干嘛跪在地上,不小心會動了胎氣的,快起來。」
我挺著個大肚子由著她把我扶起來,笑著說︰「哪有那麼嬌貴啊。」
她瞥了馨兒一眼,惡語相向︰「中護軍夫人,雖然這里是冷宮,但你也別妄想討到什麼便宜,餓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公主永遠都是公主,做臣下的最好能收斂一些,不要得寸進尺的好。」
「姐,你看她伶牙俐齒的樣子,我強烈建議你出嫁的時候,帶她去夫家,那下半輩子就享福了,誰還敢給你氣受?」馨兒調笑的看著我,我也相視一笑。正待發起攻勢,以牙還牙的映兒看到這和諧的一幕頓時傻了眼,秋娥更是一頭霧水。
「秋娥,你去準備點簡單的菜式,今晚,中護軍夫人在這里用膳。」秋娥從愣神的狀態恢復過來,應聲「諾」,馨兒也忙催映兒去幫忙準備。
看管冷宮的小太監此時卻過來打擾,他對我言語不恭是意料之中的,宮里誰得勢誰失勢,他們心里都是算的清清楚楚的,但在馨兒面前自然不敢造次,按禮稟告一聲,得到允許後,走進來一位約莫五十歲左右的男子,男子恭維的過去在馨兒耳邊低語一番,馨兒點頭後,他就戰戰兢兢的退下了。
馨兒此時臉色頹然煞白︰「姐,媛容病危,我恐怕不能陪你用膳了。」
「什麼?」我沒想到一切來的這樣快,緩和心情後,我篤定的對她說︰「帶我一起去。」冷宮的看管很嚴,想把我帶走不是那麼容易,加上我挺著個大肚子,一切顯得像天方夜譚,她面有難色,但終于還是應允了下來︰「好。」
四個女人湊到一起合計了一番,一場鬧劇上演。
映兒沖著外面的轎夫大喊︰「不好了,夫人暈倒了,還不把轎子抬過去。」等在院子里的幾個轎夫頓時傻眼了︰「抬過去?」宮轎堵著門,這真是史無前例的舉動,其中一個高高壯壯的轎夫比劃了一上的肌肉,炫耀式的就要進去把馨兒背出來,被映兒呵斥制止了︰「夫人貴體,也是下人能隨便踫的嗎?快把轎子抬到門口,然後都出來在院子里等著。」
吃這口飯自然隨著主家折騰,轎夫們不敢怠慢,按照映兒吩咐的去做。此時我已經和秋娥對換過了身上的衣服,和馨兒一起上了轎子,而秋娥則揣著一個大枕頭佯裝成我的樣子躺在被窩里小憩。臨走時,映兒還不忘叮囑冷宮的小太監一番︰「公主如今身懷六甲,如此嗜睡,你們就都別去打擾她了,知道嗎?那可是龍嗣,驚擾了,將來可有你們好受的。」小太監唯唯諾諾的連聲應著︰「是。」
一路上抬著轎子的轎夫們都紛紛抱怨︰「你說這夫人怎麼忽然變胖了。」另一個轎夫用懷疑的口吻指責起來︰「不是你故意偷懶,把重量都壓在我這邊了吧。」映兒偷偷笑著搭腔︰「做事都用點心,走快點,來,走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