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片渾沌,海灣騰漫霧氣。
這地方的風沒有加汀島狂,花香卻一樣濃。他听見噴嚏聲,抬眸遠望,長腿邁動了起來,快步越過海英身旁,往前跑,一抹人影也朝他跑來,他想停,已經來不及,兩人狠狠撞上了。
「哈瞅——」呼痛的聲音被一個噴嚏取代。
安秦扶住撞進他懷里的女人。
田安蜜仰起微紅的美顏,說︰「怎麼這麼慢?」
「我在和海英講話。」他挑出她發絲里夾藏的花瓣,是木犀花,難怪她打起噴嚏。
「電影已經開始播了。」她指著碼頭蚌形廣場的方向。「我說要請你看電影——」
「你喝酒了?」海英走過來了。
「大家都在喝,很棒的花瓣粉紅酒,還有肝醬香腸可以配——」
「有沒有甜點?」海英說。他現在需要大量大量的甜品。
「海英,我覺得你應該抽個時間和寧老師談談——」
「我找那個陰沉的家伙談什麼?」長指敲點她額上一點淡淡跡漬。
「沾到什麼?」他說︰「沒病找那家伙一談,都變有病,太快樂是病,不快樂是病,成天沖浪玩風帆也是病……生活會不會太累啊——我去喝酒了。」揮揮手,他先走一步。
「海英嗜甜一定是心理疾病……」她對著男人背影喃喃念。
安秦模著她歪斜的頭顱。「你有沒有喝醉?」
田安蜜轉回臉龐。「安秦醫師,你是安秦醫師嘛,我有認錯人嗎?」甜笑著,她抓他的手當布巾抹額頭。
「我沾到什麼嗎?」抹完,她鼻端貼近他掌心。
他感覺她在吸氣,吸得他胸口一把熱。
「是我研發的防蟲膏,你幫我搽的嗎?」她抬起頭。
他頷首,收握掌心。「你是不是有點發燒?」
她勾低他的臉龐,把額頭抵向他。「有嗎?」動了動,唇踫著他。「我有發燒嗎?我是覺得這兒比起加汀島,是涼了些……」
他說︰「你還要去喝酒嗎?」她確實有點發燒,氣息熱燙吹拂他。
「我要請你喝酒,你不喝嗎?」她像在吻他,把唇印在他臉頰,離他的嘴好近。
他拉開距離,說︰「走吧。」是該喝酒,吹著祭家海島孤冷的夜風,喝著酒,能讓思緒厘清。
「你要吃肝醬香腸嗎?雖然我覺得滋味不錯,不過,Segen血腸更棒!你住宿這幾天,有沒有吃過?」
「沒有。」他感覺,身旁的女人不只發燒,還醉了,掌心暈著不尋常炙暖。
「那我明天請你吃……喔,明天不行,明天我們可能還在這兒,或在回航船上,現在離明天不到幾分鐘了,可能趕不上早餐。早餐吃血腸最棒了,可是我姐姐老說我叛逆壞孩子,才早餐吃血腸——你呢?你喜不喜歡早餐吃血腸?」她拉拉他的手,走下階梯,沿著棕櫚樹步道徐行。
他看到葉影之外的蚌形廣場,听見香頌樂曲佣懶傳蕩。許多人坐在那廣場周圍,圍繞中央三面大螢幕觀賞影片。也有男人鋪著野餐墊躺著看,一邊由女人溫柔喂著酒食,好享受。
田安蜜說;「你要不要像那樣放松一下?」縴指指著偎躺在一塊、互喂酒水的情侶或夫妻。
「安蜜!」安秦還沒回答,蘇燁的喊聲先傳來。
「你跑去哪兒?我在找你?」人到了,渾身香花酒味。
「哈啾——」田安蜜打了個噴嚏。
「著涼了?」蘇燁月兌掉身上的襯衫,欲往她肩頭披。
「蘇醫師,你的衣服沾了太多木犀花瓣。」安秦阻止蘇燁。
蘇燁的襯衫、貼身背心,滿是花瓣碎末,頭上更戴著木犀花編的花環,一接近田安蜜,她抽鼻噴嚏打個不停。
「怎麼了,安蜜?」蘇燁揮開安秦的阻擋。
安秦反掌像擒拿,利落握住蘇燁的手腕。「安蜜對木犀花的氣味敏感。」
蘇燁眸光閃掠,猜疑地瞪住安秦,不信他的話。
「哈瞅、哈瞅——」田安蜜的兩個噴嚏響,讓蘇燁扯著安秦離開。
「你跟我走。」
「你們要去哪里?」田安蜜掏出手帕擦擦鼻子,循著男人移動的方向,跟過去。
穿越品酒會的人群,走進玫瑰酒館,坐在兩面落地窗夾角的位子,侍者馬上送來花瓣粉紅酒。
他說︰「你對她做何想法?她是我喜歡的女人!」他強調。
「之前,我叫她的名字,感覺像在叫自己的一個妹妹……」
田安蜜站在玫瑰酒館,眼楮對著窗,窗外的大螢幕也是玫瑰酒館畫面。采長和公爵踫面了。兩個男人在交談。
「你不會有任何機會——」
「最終的命運,我將自己主宰。」
她看著電影里的掘心公爵啜著酒飲,也喝一口侍者剛遞至她手上的酒,美眸從螢幕上往下移,瞅住現實里的男人。
走到那個廣角又隱密的位子,她坐在男人身邊。「這個位子叫做「掘心視野」,是電影里掘心公爵固定坐的位子。」她放下酒杯,輕聲說︰「很好喝的花瓣粉紅酒,我要請你喝的一一」
「嗯。」安秦指著自己前方透出漂亮光澤的酒杯。「我已經知道滋味了。」
「阿燁呢?你們不是在說話?」她問。
「中央港口的碼頭醫院有緊急事找蘇醫師,他才剛走出去,你沒遇見嗎?」他語氣沉緩。
她搖頭。「我在看電影,沒注意到。掘心公爵說最終的命運,將自己主宰——」
「安蜜,」他叫她的名字。
她偏過微醺暈紅的美顏,與他四目交纏。他喝一口酒,道︰「你想听我和你姐姐的事嗎?」
田安蜜遲疑半秒,搖搖頭,拿開他手里的酒,把自己的酒交給他。「安秦,你不要喝別人送的酒,這才是我請你的酒。」她拉著他的手,先飲一口,挪至他嘴邊,臉龐也貼近他。
「滋味不一樣……」
他听她說著,餃住杯緣,淺啜。滋味不一樣!頭一偏,他們的唇舌,貼纏在一塊兒。他這才真正嘗到了她請的花瓣粉紅酒滋味,像她嘗到他給的加汀島咖啡一樣。他們的舌頭,同等厲害,同等嘗進彼此心里。
「安蜜,你真的不想听——」
「不想。」她喘著氣,手臂圈抱他的腰桿,柔荑模他褲子後袋的口琴。「戰場上,沒有風花雪月,那都是小說和電影用來騙純情少女的……」
當我見到那位年輕、俊美的醫師——喔,是的,如今我已是病人——我有了強烈的感覺,不是一見鐘情,是那種如果我手上有神奇的弓,我會拿一枝金箭射進他心房,再拿一枝金箭射進我心愛妹妹的胸口。
我忽然覺得,我生命最後的出征,不為煙火般燦爛的結束,而是另有使命……
親愛的海英,你必能了解——我希望那兩人在一起。
小帆船破曉時刻駛離港口。
海英沒趕上,那兩位仁德良醫真的放他鴿子,相偕同航高飛,留他獨坐碼頭系纜樁,听著盤旋獵魚船上空、伺機偷竊的鷗鳥聒聒亂叫。
一只悠閑神氣的邏邏貓叼著魚走過他眼前,另一只哈士奇犬,囂張地在他隔壁的系纜樁撒尿。
靠!祭家海島的狗竟也會隨地便溺!他以為它們跟這島上的人——除去蘇燁——一樣,規矩有禮。
「禽獸畜生就是禽獸畜生……」他歪扯唇,打開手上的紙袋,拿出一個「海豚跳」——這是菜園灣「唐堂糖果店」的招牌商品,做成潑溜流氓的瓶鼻海豚,甜味厚重,最適合他吃。
他將糖送入嘴。都說瓶鼻海豚是海豚界的流氓,還真是流氓!強烈的甜,果如其名其形,潛入他喉嚨、跳上他舌尖,漫盈他滿嘴,仿佛,是糖吃他,不是他吃糖。
那個唐堂老板做糖像作法,聲稱糖特別甜,不只是因為糖,他還加了念過咒語、從心滴出來的蜜。
「安醫師的在石榴花朵糖輸給這等滋味。」他再拿出一個極晶軟糖塞進嘴,遙望那艘早已變得渺小、渺小,比躍出曙光海面的海豚還小的船只。
「石榴花朵糖全給你好了,你趕快載回家、載回家……」他咀嚼著糖,掏出亞麻寬擺褲邊袋里的透明瓶子。瓶子不大,像女人的香水瓶,埃及女人的香水瓶,瓶中有信。署名給他的瓶中信,那年,漂洋過海真到他手中,是奇跡!
都說從事深海打撈得靠奇跡,還真是奇跡!明明他只是個不重要的隨隊船醫,卻有贏過整團人加起來的奇跡運。
他拔開瓶蓋,倒出卷煙似的泛黃信紙,攤開,最後一次看那褪色的淡雅字跡。
他先撕掉空白部分,然後一字一字、指甲般大小地撕。
奇跡到此為止。
奇跡從海上來,從海上去,畢竟她也永遠出航。
他一邊撕,一邊吃糖,沒多久,糖剩最後一個,手上的信紙一小片——兩個字,他拿糖,一沒注意,那兩字從他指月復黏上糖。他看了看,沒再撕,一口吃掉,舌忝舌忝指。
加了心滴出來的蜜,很甜,甜得穿喉鑽心。他想,他這輩子應該不會再吃這種糖。
蜜金色的陽光導引帆船進入造船廠碼頭。
安秦收好帆具後,有艘拖船駛過來作業,直接將田安蜜這艘小帆船拖往濕塢,不用他們以槳劃行。
到了一道浮箱式塢門前,拖船稍停、靠岸,駕駛請他們先下船,說不放水,要由塔式起重機把小帆船吊進干塢。
安秦喚醒田安蜜。
「到造船廠了,安蜜——」
田安蜜睜開眼楮,瞅安秦一眼。
安秦說︰「你還好嗎?我們到造船廠了——」大掌觸模她額頭。自祭家海島起錨返航開始,她先是低燒三十七度,航行途中升高一度半。她吃了一匙自制的草藥膏蜜,說是祭家海島那種從高原吹下的涼冷寒風害她感冒,打個坐、睡睡就好。她請他暫時掌舵操帆,結果她全程昏睡回加汀島,現在感覺起來,燒是退了點,猶教人擔憂。
「沒事。」田安蜜甜美一笑,拉開睡袋,伸展肢體。
「我覺得精神好多了,謝謝你掌舵帶我回家。」背起繡著貓頭鷹的暗紅色隨身帆布袋,她挎提大包小包祭家海島特產,起身下船。
安秦拿過她所有的提袋,跟著跳至浮塢登岸。
岸上的大草坪站著造船廠主管——海瑟先生,一瞧見田安蜜,他面露大大笑靨。
「怎麼了呀?安蜜醫師——」他朗聲呼喊她。「去哪兒冒險了?左舷有明顯刮痕,擦撞暗礁嗎?人有沒有受傷?」
田安蜜搖著頭,走近海瑟身邊,驚訝地笑道︰「你把胡子剃掉了?」頭發也剪好短,看起來年輕了一輪。
「昨天剃的,還真不習慣。」海瑟撫撫臉頰和下巴——光溜溜的,妻子說這才是美男子,他卻有種不自在。「感覺好像沒穿衣服……」
田安蜜美眸朝海瑟壯實得像岩山的赤果胸膛瞠睇,好笑地道︰「你是沒穿衣服——」
海瑟中氣十足地哈哈大笑,拍拍掛著毛巾的頸背。「是是是,瞧我人老腦鈍,剃了胡子剪了爆多的灰白發絲,還是裝不來年輕——」眼楮瞄向安秦,語氣一昂。
「啊——好面善的年輕人……」直指安秦鼻頭。「你是……杜罄的學生?安什麼的,對吧?」
「安秦。」安秦頷首,報上姓名。
海瑟拳擊掌。「對對對!就是你!我記得你,很會做菜的小表。」那年,杜罄帶了六個小表回來「要錢」,他無可幸免,被敲一筆。當時,隨同杜罄到造船廠船匠休息室堵他的,就是這個叫安秦的年輕人。小伙子有著令人意外的高超廚藝,利用休息室冰箱里的鰓魚罐頭、墨西哥辣椒、冰得快凍傷的蔬果……有的沒的剩菜零食,做了多道美味下酒菜,讓他貪食貪飲,酒過三巡,樂開懷,爽闊大方地簽了支票給杜罄。所以,他對這年輕人——當年的小表——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