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是三四歲吧，爸爸媽媽全都在忙工作，我就住在姥姥家。
我小時候很懂事，從不哭鬧。睡覺都是一個姿勢，睡著的時候什麼樣子，醒來的時候還是一樣，我從來也不要人哄，給什麼吃什麼。
我知道很多別的小孩子都很鬧，比如我表姐，從小就是誰哄著睡覺，睡醒了就一定要看到誰，不然就一直哭鬧到見到那個人為止。而我就相對安靜省心太多。
可是，有那麼一次，大概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媽媽來看我，吃過飯之後，她就要趕火車回到城里的家了。我好想媽媽啊，媽媽一個月才能來看我一次。所以，我抱著媽媽的腿不讓她走，就這樣拖了一條街，最後我被姥爺扛在肩膀上，抱回家了。我一直在家哭，怎麼也止不住。全家人都覺得我很煩，姥爺就過來抱著我，盤著腿，讓我躺在他膝蓋上。姥爺一邊搖晃著，一邊給我讀一本小人書，我到現在都記著名字︰《燕子李三》。我就這麼听著，晃著，睡著了……
二十年了，我仍時常想起那個從不哭鬧但卻抱著媽媽的腿哭了一條街的小女孩。我依然記得當時的搖晃，小人書。
二十年過去了，我的姥爺，現在因為中風一直在住院。他現在腦子糊涂不大認人，有時候也會鬧。我那個一直樂觀、幽默、知識淵博、一輩子沒生過氣的姥爺，現在也會鬧。他眼前看不到人的時候就不敢睡覺。他不敢把臉轉向窗戶。他不上廁所，除非他的小兒子在他身邊。
他就像我小時候知道的那些不听話的孩子一般。而我，連去看他的勇氣都沒有……
我一個很親近的朋友，在三年前失去了一個至親的人。我們這些人在一起的時候，包括和他的家人在一起時，大家都有了默契，絕口不提這件事情。只是有一次，我們在聊起小時候時，他說了一件小時候和家里人的事情︰
虛榮的小男孩想要一輛新的山地車，但是那時候一輛捷安特的價格幾乎是他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某天和同學一起放學，他把自己的舊車放在學校，羨慕地騎著同學的新車和同學一起在街上閑逛，迎面看到自己的父親走過來，打過招呼，父親點點頭，並沒有說什麼。到了第二個月，他收到了父親的禮物——一輛夢寐以求的新山地車。
故事講完了，他突然就不出聲了，然後低頭，半晌自言自語︰「怎麼就這樣了呢？怎麼就這樣了呢……」
炎熱的夏日，人來人往的大排檔，我坐在對面，看著他無聲顫動的肩膀。
就這樣，一直坐著。
我想起那個抱著媽媽大腿的小姑娘。我想起不敢把臉轉向醫院窗戶的姥爺。我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
可是事情，怎麼就這樣了呢？
《波士頓法律》里有這樣一個情節︰聖誕節的時候，有人請了一支樂隊到辦公室對女主角歌唱。女主角開心地拿著咖啡杯听著，當樂隊唱到「C‘estlavie（這就是生活）」的時候，她手中的杯子落下，摔個粉碎。她轉身回到辦公室，眼淚止不住地流下。同事關切地走過去詢問，女主角說︰「他死了。他每次說起死亡的時候，都會說‘C‘estlavie.’」
女主角的男朋友，被診斷為肺癌晚期，他到瑞士獨自去度過自己最後的時光。在他生命的最後，他請了一個樂隊到自己女朋友的辦公室。他希望告訴她︰C‘estlavie.
當一個人難過時，有的人不喜歡別人擁抱、觸模、安慰，只是靜靜地坐著。而作為朋友，也只是靜靜地坐著，能做的，不過是陪著你難過。
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