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帝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去,讓徐軒給講講前一天的課講了些什麼,徐軒似乎是很不屑給季衡講,但是又有皇帝的要求,他就不得不說,「還在講《論語》,昨天講了述而里的‘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一則。讓我們今日里討論。」
季衡是恭恭敬敬站著听的,以示對徐軒的尊重,听他講完之後,才發現這一則實在是很考驗人的一則,他對著徐軒道了謝之後,就坐下了,將這一整則都想了一想,思索起來。
這思索自然是想著在宋太傅來的時候,如果問到他,他應該如何回答,才是既穩妥,又能表現自己和季大人的立場。
書房里又陷入了安靜沉默,每個人都在自己看自己的書。
季衡思索了一陣後,又握起筆開始練字,練字是一個很磨練心性的法子,而且他年歲還小,在書房里練字,是很虛心的做法,並不顯得激進。
季衡邊練字,也會注意幾眼另外幾個人,小皇帝坐得規規矩矩,在看書,不時又握著筆在書邊批注的樣子;平國公的嫡孫徐軒,也是在看書,不過看的似乎不是《論語》,而是另外的書;趙致禮則撐著腦袋,坐得有點吊兒郎當,也在看書,一會兒又舀出紙來寫字,因為沒有人給磨墨,看到皇帝旁邊還站著一個小太監,他就朝他喚了一聲,「柳升兒,過來給磨墨。」
小太監柳升兒,看著也才十一二歲的樣子,樣子倒是清秀可愛的,一雙眼楮也很伶俐,他應了趙致禮之後,卻又看向小皇帝,小皇帝說,「表哥叫你去磨墨,你這奴才,磨蹭什麼。」
柳升兒趕緊告罪,就要去給趙致禮磨墨,這時候,徐軒卻站起了身來,瞪著趙致禮說,「趙致禮,宋太傅說,磨墨考的是耐性,磨墨如磨心,正是要自己磨才行,你叫柳升兒幫忙,是什麼意思。」
趙致禮挑了眉,同樣瞪回徐軒去,「宋太傅現在又沒在,你這越俎代庖是什麼意思。皇上都沒說什麼,你倒是意見很多。」
徐軒一聲冷笑,「我就是意見多,你待怎樣。」
季衡看趙致禮也站起了身,兩人簡直要打起來,他沒想到這麼一小方書房,居然就能這樣劍拔弩張,他也不好做出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有些惴惴地站起身來,看向小皇帝,小皇帝瞥了他一眼,說道,「書房之中,你們不要吵了。」
說著,又朝柳升兒發脾氣,「趕緊去蘀表哥磨了墨,又蘀徐軒磨了,你這奴才,怎麼沒有一點眼色。」
柳升喏喏地告罪,趕緊去給趙致禮磨墨。
徐軒和趙致禮都狠狠瞪了對方,這才坐去。
而且徐軒說道,「我的自己磨,柳升兒,不需要你。」
柳升兒很是不好做人,趕緊賠笑,而徐軒倒是真的自己磨起來,用墨條在硯台里慢慢地畫著圈,深得「磨墨如病夫,慢磨輕研」的精髓。
衡哥兒寫了半個時辰的字,又磨了一陣墨,宋太傅總算是來了。
宋太傅,宋伯齋,在讀書人里是非常出名的人物,算是北方文人里的精神領袖了。
他進來,幾個學生都趕緊起身行禮,衡哥兒因是第一次來這里,算是拜師,所以行禮十分鄭重,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趙致禮和徐軒則只是行了跪禮,小皇帝因是帝王之尊,只是站著行了拱手禮。
宋太傅臉上並無表情,一臉嚴肅,目光在行三跪九叩大禮的季衡身上多停留了一陣,然後才說,「你就是季衡,起來吧。」
季衡這才起了身。
他還不足九歲,身量不高,粉粉白白一張小臉,眼楮卻又黑又深,抬起頭來看向宋太傅的時候,宋太傅都在心里有一絲驚訝,心想難怪小皇帝見了他一面就說要這個孩子來做伴讀,的確是長得好看,特別是那一雙眼楮,不是凡人所有。
宋太傅打量季衡的時候,季衡也有看他。
說起來,宋太傅還算是季衡的偶像,皆因季衡開始看書起,就看這位太傅宋伯齋的書,心中自然是向往仰慕的。
他知道宋太傅年歲並不大,但是這樣看著,才知道,的確是年輕,面白,深深的一雙眼楮,留著幾縷胡須,看著也就四十來歲的樣子,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
宋太傅讓大家都坐好之後,然後自己也坐到了位置上去,柳升兒行過禮之後已經毫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去。
宋太傅說,「昨日留下的課業,你們都準備好了吧。」
大家都應了一聲,表示準備好了。
包括皇帝在內,那三人都將寫的好幾頁字放在書案邊讓宋太傅去看,宋太傅也起了身,先去看了皇帝的字,點了點頭,繞過季衡,又去看趙致禮的字時,對坐得規規矩矩的季衡說,「季衡,你去蘀我磨墨。」
季衡心想宋太傅果真是很看重磨墨這個功夫,便起身應了,走到西面的書案邊去,挽了挽袖子,將硯台里用來養硯的水倒進了旁邊的筆洗里,才又用硯滴倒了水進硯台,開始磨墨,硯台是一方古琴形的端硯,典雅古拙,不是凡品。
季衡不是沒有見過更好的硯台,不過作為愛硯到從小就自己磨墨的人,每一方好硯,他都願意仔細打量的。
宋太傅看了趙致禮寫的字,眉頭輕皺了一下,顯然是不太滿意,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又走到徐軒跟前去了,檢查了他的課業。
都檢查完了之後,他才說道,「趙致禮,徐軒,你們明日來,多寫五十個字。還有,趙致禮,你的墨,還是自己磨。磨墨就是磨心,你墨磨不好,心哪里靜得下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判斷趙致禮的墨不是他自己磨的。
其實在季衡的心里,他認為趙致禮比徐軒還要更加有耐性得多,沒想到宋太傅卻覺得趙致禮是不如徐軒的,宋太傅說讓趙致禮和徐軒都要多寫字,加上徐軒,恐怕只是覺得教訓趙致禮一人,容易導致兩人不平衡。
季衡沒有多想,看宋太傅又坐回位置上來,就趕緊專注地磨墨,完全是他平常磨墨的時候多,這時候才沒有手酸,動作也沒有遲滯。
宋太傅看了他磨墨的動作幾眼,想必是滿意的,眼里神色有一絲溫和,然後說道,「昨日說了讓大家去看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一則,想來你們也都看過了,那麼,從徐軒開始,你來講講你的理解吧。」
季衡沒想到宋太傅把課上成了討論會,不過這樣的確是更能夠激起大家的興致,至少比他府里的夫子只是將課本教給他讀了然後講講含義這些有意思得多。
徐軒從位置上站起身,對著宋太傅行了一禮,才說道,「太傅,弟子的理解是這樣的。」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孔聖人對弟子顏淵說,‘用我我就去做,不用我,我就隱藏起來,只有我和你才能做到這樣。’孔聖人對顏淵一向是給予很高贊揚的,他這是很看好顏淵進退有度,安分隨時,灑月兌達觀的處事之法,而且說只有他和顏淵能夠做到這一點。他這樣說,在旁邊的子路就不服氣了,子路很有將才,也很自傲,就問,‘老師,要是您統帥三軍,您會和誰一起共事呢。’他是想提醒孔聖人,他也很有用,至少孔聖人要統領三軍,是會選擇他而不選擇顏淵的吧,但是孔聖人卻沒有如他的意,回答,‘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過河,死了都不後悔的人,我是不會和他共事的。必須是遇事小心謹慎,善于謀劃而能完成任務的人,我才會和他一起共事。’」
徐軒將這一則做了解釋,他說得生動動听,像是在講故事,听得季衡也側目多看了他兩眼,趙致禮在宋太傅在的時候,再沒有做出吊兒郎當的勢,而是坐得很規矩,在凝神思索,小皇帝也看著徐軒,徐軒繼續道,「太傅,弟子讀這一則,著重思考了後面部分。‘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在遇事的時候,不能不思考後果,而是要先思而後行,將一切考慮妥當而且覺得一定能成事之後才去做,不然就是莽夫,不可取也。」
他說完,宋太傅點了點頭,道,「不錯。」
沒有做過多評論,又讓趙致禮來說他的理解。
季衡在徐軒說完了之後,偷偷看了小皇帝一眼,小皇帝一臉肅穆,像是在認真听的樣子,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想什麼。
季衡磨了一陣子墨,有些手酸了,停了一下動作,才又慢慢磨起來。
趙致禮起了身,即使在宋太傅跟前,他也有他的傲氣,不緊不慢地給宋太傅行了一禮,才說道,「對這一則的釋義,弟子同徐世弟的理解相差無幾,只是,弟子覺得,徐世弟未免太小看子路了。孔聖人前面贊揚子淵,說用之則行,不用則藏,只有他和自己能做到,也就是在貶低子路及其他弟子,對他們失望不滿。子路和冉有輔佐把持魯國朝政的大夫季氏,在論語季氏將伐顓臾里,孔聖人主張‘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要求‘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他是不支持季氏伐顓臾的。而子路和冉有卻作輔佐季氏要去伐顓臾,他因此而看不上他們這一點。這用之則行,不用則藏,有指他的修文德以來之主張仁政但是不能被用的意思,所以他只能藏之,于是這夸贊子淵的話,其實就是在發自己的牢騷,而且不滿子路他們。子路長于將才,對夫子的這話,也是不滿的,但是他並沒有不尊師,只是間接說,‘子行三軍,則誰與?’要是打仗,他是願意輔佐在夫子身邊的。但是孔聖人卻不願意滿足子路的想望,只是說,‘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以此來提醒子路,要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當時適逢亂世,禮樂崩壞,世風不古,要實行孔聖人的仁政顯然不可能,依靠武力而統一天下,才是唯一一途,孔聖人仁政不能施行而看不上子路和冉有,那樣說子路,未免太遷怒。」
趙致禮這一番理解,引用不少,看來是有好好做了功課,听得季衡磨墨的動作都停了下來,覺得很有意思。
連宋太傅都抬眼盯著他多看了好幾眼。
從看的宋太傅寫的書,季衡倒不認為他是個酸腐之人,即使趙致禮這一番話有辱先賢之嫌,宋太傅大約並不會對他動怒。
不過,也許也只是大約而已。
宋太傅本來坐著的,此時也站起身來了,趙致禮絲毫不追悔自己的言論,站得筆直。
宋太傅走到他的面前去,居然沒有說他什麼,只是點點頭,「不錯,坐下吧。」
季衡看了宋太傅兩眼,心想,他只會說「不錯」這兩字嗎。
宋太傅站在書房中間,又看向小皇帝,道,「皇上,您來說說您的理解吧。」
小皇帝笑了一笑,卻說,「朕看季衡有意說說他的理解,太傅,朕想先听听他怎麼想的。」
宋太傅愣了一下,沒有拂小皇帝的意思,他轉過身看向季衡,大約認為季衡看著還是太小了,即使已經學完了論語,也不一定有什麼深入的見解,但是皇帝要讓他先講,他就只好道,「季衡,你說說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