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太史闌和身上的人,重重地落在地上。
濺起的塵灰帶著血色。
身上的男人沒有立即起身,依舊死死壓在她身上,太史闌感覺到血腥氣一陣比一陣濃烈,耳側听到的呼吸忽粗忽細,心知不好,一邊用手撐著地,一邊伸手模索,道︰「司空昱!司空昱!你怎樣了!」
人影一閃,于定掠了過來,一手扶起她身上的司空昱,四周腳步雜沓,護衛們都已經奔過來保護她。
太史闌眼一掠,看見一支箭穿透司空昱肩背,鮮血遍染衣襟,她心中一緊,神工弩的箭都是重箭,創口巨大,這受傷的位置也太要緊……
再看司空昱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軟軟仰靠在于定身上,鮮血瞬時將于定的衣衫也染紅,這睜開眸子艷麗無雙的男子,傷後昏迷的此刻,卻弱如風雪中的竹,讓人擔心下一刻他便要被折斷。
「快去請最好的傷科大夫!」太史闌立即道,「問問上府兵來的人,軍營的人對箭傷有經驗!」
于定迅速把司空昱送進室內,太史闌望著他們的背影,再轉身時,臉色肅殺。
她盯著趕來馳援,現在臉色呆怔的那位上府兵軍官。
「來者何人,請報姓名職司!」
那軍官被她語氣所懾,下意識一個並腳,大聲道︰「上府兵第七營校尉尤祥辰听令!」
「我,太史闌,領西凌行省上府大營副將餃。」太史闌冷冷道,「職級在你之上。現在我命令你,將這群流寇,統統殺光,一個不留。」
「這……」尤祥辰驚得張大嘴,指著神工弩——能使用神工弩,這些人不可能是流寇,問都不問,便殺完嗎?
「這弩……」
太史闌的眼光順著他手指看過去,唇角一勾,不過此刻笑意冷酷,令人生寒,隨即她勾勾手指。
趙十三揮揮手,他的手下飛快掠過去,也不知道在哪扯了塊破布,往那神工弩上一蓋。
隨即太史闌轉身,對尤祥辰攤攤手。
「哪里有弩?」她淡淡問。
尤祥辰接觸到她平靜得可怕的眸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是個狂人!
膽大包天,無所不為,無恥厚黑,明目張膽!
在這樣的人面前,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立即開始布置手下,對西局余孽進行包抄。
太史闌偏頭,又對蘇亞吩咐幾句,蘇亞領命往後院去了。
上府營出兵,都攜帶弓箭隊和盾牌兵,他們人又多,前後門一堵,西局探子們立即就成了甕中待捉的鱉。
一隊箭手射,一隊箭手換箭,一隊盾手防,之後再調換,如翻花一般依次上前,將一個不小的院子,都籠罩在漫天箭雨下。
太史闌的護衛和其余兵丁則布滿牆頭,不允許任何人越牆逃跑,誰要沖上來,一刀把他再砍下去。
走投無路,四面攻殺,西局探子的眼神漸漸染上了驚惶——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太史闌膽子竟然這麼大,竟然真的敢一網打盡西局的人。
慘呼聲不絕于耳,西局的人或死于箭下,或死于牆下,血色染紅泥土,無聲浸婬不見。
來年後院的花草,想必更加肥沃。
所有人都不說話,只管干自己的事——殺人。將那些呼號,哀告,慘叫都當耳邊風。
沉默才是最大的堅執。
風聲、箭聲、殺戮聲,生生不絕,傳入不遠處隱在暗處的喬雨潤耳中。
喬雨潤背緊緊貼著小巷潮濕冰冷的牆壁,渾身不可抑制地在輕輕顫抖。
她的車夫緊緊守在她身前,臉色也是蒼白的。
兩人都听見了那一片殺戮之聲,兩人都因此瞬間感到了恐懼……和絕望。
「會不會……」那車夫咽了口唾沫,「太史闌死了,所以這些人為她報仇?剛才神工弩到底有沒有……」
「不會……」喬雨潤目光發直,聲音空洞地道,「這里面還有上府兵,就算趙十三等人要為太史闌報仇,上府兵也不會乖乖听話,只有太史闌在,才可能造成這樣的情形,只有她,才能令所有人一聲不出,只管……殺人……」
她背靠牆壁,抬頭看天,兩行清淚,忽然無聲自頰上流下。
「我算準了她一定會上牆頭掠陣,算準了他們想不到會有兩台神工弩,算準了第一台一定勞而無功他們會松懈……我什麼都算準了,卻人算不如天算,沒算到她身邊多了個司空昱,沒算到司空昱竟然會拼死救她……」她渾身微顫,那是無盡的悲憤和不甘的壓抑,在細微的震顫里爆發,「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她竟然也敢殺……好狠……好狠……這下我要怎麼交代……」
車夫緊緊抿起了唇,看看那輪血色更加殷然的月亮,只覺得心底也是一團帶著血色的瘀斑,疼痛而涼沁沁的。
好可怕的……女人。
原以為這位指揮使大人,已經是女中奇杰,看了太久她運籌帷幄,將西局這一群陰毒可怕的人掌握得如臂使指,真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女人,竟然也會有被人逼到流淚失控的一天。
而且,那也是個女人。
車夫心中,也升起了「生不逢時,如何喬雨潤遇上太史闌」的感慨。
「我們現在不走嗎?」他不明白為什麼要等在這里。
「不走。」喬雨潤的聲音就好似從齒縫里迸出來,「我知道咱們那些手下,怕死得很,逼急了肯定會暴露身份,只要他們一暴露身份,喊叫出來,我看他們還怎麼殺人?太史闌要是想當作沒听見,那就是她的罪!」
她陰狠地道︰「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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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雨潤在小巷子里哭,太史闌面無表情看殺戮,忽然對趙十三招招手。
趙十三把景泰藍交給手下,掠了過來。
「這里你武功最高,你多帶幾個人,給我去殺喬雨潤。」太史闌道,「她必定離這里不遠,以清剿流寇之名,除了她!」
「這里都這樣了,她怎麼可能還在!」趙十三不信。
「喬雨潤是那種輸了也要盡力為自己扳回一盤的人。」太史闌道,「她一定會留到最後,想辦法抓我在此次事件中的把柄,你去。」
趙十三沒有再問,相處這麼久,他現在也不得不承認,太史闌是他見過的,除了他主子之外,判斷力最強最準確的人。
「哪需要那麼多人,這里還要人幫忙,我一個人夠了。」
他蒙上臉,掠了出去,雙臂張開,黑夜中如一只嗜血蝙蝠般,掠過高高的夜空。
太史闌目光轉向當前戰場。
隨即她道︰「我要你們準備的辣椒水呢?」
蘇亞帶人立即搬來一個大桶,蓋子還沒揭,已經有一股辛辣的氣息沖上來,刺得人眼淚汪汪。
她身邊幾個下人,拿著粗毛竹做的簡易水龍,將這些辣椒水往里面灌。
蘇亞還帶了一個爐子,爐子上有燒紅的烙鐵,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不明白這時候太史闌搞這些東西是要做什麼。
院子里此刻紛亂更甚,死的人越來越多,流出的粘膩的鮮血漸漸在地面上積了厚厚一攤,腳踩上去發出呱噠呱噠的響聲。探子們被沉默的殺氣和殺戮逼得近乎崩潰,在逃逃不掉,爬牆也爬不了,求饒也無用之後,終于有人在生死之前,忘記喬雨潤再三的告誡,驀然將外頭的亂七八糟袍子一月兌,尖聲大叫,「誤會!誤會!我們不是龍莽嶺——」
「潑水!閉眼!」
太史闌低沉有力的聲音立即響起。
「哧哧!」護衛扳動水龍的簡易活塞,一股股淡紅色水箭,向著西局探子們噴出。
紅色辣椒水漫天噴射,落在那些人頭上、臉上、大張著的嘴中。
空氣里立即充滿那些辣辣的因子,所有人都開始咳嗽,揉眼楮,好在太史闌事先警告,這邊的人都沒什麼損傷。
西局探子們則倒霉了,他們首當其沖,喉嚨里沖進辣椒水,刺痛火辣,哪里還能講得出話來?眼楮也無法睜開,一陣瘋狂亂撞,很多人直接撞到了一邊士兵的鋼刀上。
即將揭露的身份,自然永遠也無法揭露。
那邊一直在等里頭大叫的喬雨潤,還在吩咐車夫,「他們一喊出身份,上府兵必然不听太史闌命令立即停手,到時候有些人會有機會逃出來,你趕緊接應,只要跑出一個人做證人,這場仗我們就沒輸!」
車夫沉重地點了點頭。
然而兩人屏息凝神等待了很久,也沒等到預想到的呼叫和逃生,那處院子里依然只有砍殺聲,只有劍尖入肉的聲音,那處牆頭,依然站立著太史闌的人,一刀一個,一個一刀。
「怎麼會……怎麼會……」喬雨潤臉色灰白,喃喃自語。
兩人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神里看見恐懼——拖得越長對自己越不利,何況以他們對西局探子的了解,他們怎麼可能不求生?
除非……
車夫的眼神忽然瞪大了。
喬雨潤的眼楮卻眯了起來。
她在對面車夫的瞳仁里,看見一條黑色人影,如夜色中的巨大蝙蝠,橫空渡越,悄然無聲,正向她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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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十三找到喬雨潤的那一刻,院子里的殺戮已經告一段落。
一百多人,全數留在了太史闌的後院,地上橫七豎八全是尸體,無一活口。鮮血粘膩,即將漫上台階,空氣中血腥氣濃得中人欲嘔,遍地被劍光刀光摧毀的碧葉,在血泊里靜靜地飄著,這是此刻的院子中,唯一還能動的東西。
其余人,哪怕是太史闌這邊的人,都被這樣決然的殺戮,驚得心腔發緊,不能言語。
每個人都只敢用眼角斜覷著太史闌,像是怕多看一眼,就會被她的殺氣刺著自己的眼楮。
見過女人千萬,能者千萬,未見人心性如此也。
很多年後,這被封存的一戰,才漸漸開始流傳世間,這也是太史闌傳奇一生中,一大富有爭議的事件之一。在民間的傳說里,太史闌憐民恤苦,正直敢為,光輝的一生滿是豐功偉績,而在南齊朝廷里,一半人稱贊她,還有一半人則指責她心性殘酷凶惡,殺人無數,冷酷無情,雖然對南齊有大功,但滔天罪行同樣罄竹難書,其中「昭陽暗殺夜」便是他們提出的有力證據之一。
但對于太史闌,後世如何看她,史書會為她留下怎樣的文字,是光明還是黑暗,是贊頌還是批評,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做她認為對的事。
太史闌不要留活口,因為她根本沒打算控告西局。
控告這種本身就凌駕于法律上的機構,那等于將自己送入虎口,除了直面司法的不公和顯貴的無恥,不會有任何結局。
制暴者,以暴!
只有狠狠地打,不留情地打,決然地打,見一次打一次,一直打到這種欺軟怕硬,陰私苟狗的機構,見到她就繞道走,從此再也不敢將她招惹!
一戰結束,上府兵按照慣例,上前清點尸體,打掃戰場。
他們被太史闌的人攔住。
「各位兄弟辛苦,」雷元笑得爽朗,語氣卻堅決,「接下來的事兒,便交給我們吧。」
此刻太史闌已經下令,所有上牆頭的昭陽府兵丁全部下來,散入各處街巷巡查余孽,戒嚴全城。
院子中只剩了四百上府兵和太史闌的人。
然後上府兵就僵硬了在那里。
他們看見太史闌的人,提著刀,走過每具尸體,根本不揭開他們的面巾,直接將他們的臉砍爛,也砍爛,後面跟著一個人,拎著烙鐵,順手在他們腿上,烙一個印子。
「嗤啦」之聲連響,焦糊臭味漸漸掩蓋了血氣,上府兵士兵們愕然睜大眼楮,不知道這是要搞哪一出。
雖然不明白緣由,但這些百戰沙場,見慣生死的老兵們,忽然也覺得恐懼,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有人膽大點,跟著人家身後去看,太史闌的人也不避諱他們,上府兵看見那些烙印,清晰刻著歪歪扭扭的「龍莽」兩字。
一瞬間恍然大悟。
這是堅決要栽贓到底啊。
砍爛臉,從此沒人能認出這些尸體,燙上烙印,坐實「龍莽嶺盜匪上門刺殺」之名,太史闌反抗將盜匪全數格殺,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至于真正的龍莽嶺盜匪有沒有烙印,誰能證明?
士兵們在佩服,尤祥辰卻怔在那里。
很明顯太史闌知道對方是誰,所以一個活口都沒留,一句詢問都沒有。
而他現在,也隱約猜出對方是什麼人了。
為什麼要砍爛?
因為對方那里有特征?
目前,還有哪個衙門,會大批量有這種,在這樣的部位有特征的人?
西局!
也只有西局才敢這樣明火執仗,闖進太史闌院子要將她滅門。
西局!
第一偵緝部門,掌握所有官員仕途生死的西局,在官場上頤指氣使人人畏懼的西局,太史闌竟然就這樣,一起殺了?
她明明知道是誰,還敢這樣殺?
尤祥辰險些伸手捂住胸口,他決定以後離這女人遠點,再遠點。
不過他也暗暗慶幸,在這種情況下,太史闌的處理雖然狠辣,卻真的是最好的辦法,如此,太史闌和他才一點罪責都沒有,西局吃了啞巴虧要怎麼和太史闌斗是他們的事,最起碼上府可以置身事外了。
「有勞諸位兄弟。」太史闌淡淡注視著打掃戰場的手下,對尤祥辰道,「諸位連夜趕來,助我剿清盜匪,這情分,太史闌記下了,日後上府大營但有吩咐,盡管說。」
「太史大人客氣。」尤祥辰立即抱拳,「這是我等份內應為,既然此間善後不需要我等,那麼我等便先回營復命了。」
「好。」太史闌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忽然想起什麼,道,「說起來,我有個弟弟也在你們上府大營,原先是個佰長,現在想必已經升職,尤校尉日後輪調回營,還請多多照顧。」
「好說好說。」現在一點也不敢得罪她的尤祥辰立即道,「令弟是哪位?回營後少不得要請見一下,大家日後也好互相幫襯。」
「他是我義弟,叫邰世濤。」太史闌說到這個名字,神情微微溫軟。
尤祥辰卻愣了愣,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太史闌原本沒指望他知道邰世濤的名字,因為尤祥辰這種,是上府大營每年輪換派駐昭陽城的兵,邰世濤今年剛到上府大營,他不知道才正常,不過看尤祥辰神色,卻好像認識邰世濤?
「怎麼?」她問。眉頭微微皺起。
尤祥辰心驚于她的敏銳,猶豫了一下,才輕輕道,「前幾日我在我們全營通報公文上,看見他的名字,他出了一點事,太史大人不知道嗎?」
太史闌本來專心看著那邊收拾戰場,霍然回首。
她的眼神如此犀利,驚得尤祥辰退後一步。太史闌已經追問︰「通報?什麼樣的通報?」
「通報他不遵將令,擅自出營,違反軍規,責八十軍棍之後再逐出上府大營,先發往軍事都督府,由于他堅決不願被遣返,最終被發配至……」尤祥辰又猶豫了一下。
太史闌上前一步。
「……天紀軍罪囚營……」
這下連旁邊的蘇亞都霍然回頭。
「怎麼可能!」太史闌霍然抬手,似要抓住尤祥辰的肩膀,隨即放下手,冷然道,「不可能!他出營雖有錯,但過不掩功,你們的邊帥曾經表態,要為他請功的!」
「話是這麼說……」尤祥辰道,「可是听說他得罪了貴人……」
「誰?」太史闌想,是康王嗎?
「听說他刺殺晉國公……」
太史闌身體一僵,連瞳孔都在瞬間放大。
她好像終于因為震驚太過而失語,尤祥辰詫異地看著她,心想這個如鐵如石的女子,那樣的大場面之前都不動聲色,怎麼現在會為這句話失態?
蘇亞卻立即忍不住反駁,「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尤祥辰吶吶道,「據說咱們大營是要給他請功的,被晉國公攔了,國公說他擅自出營,還帶兵闖營,軍營之中絕對不允許這等無視法紀者存在,要予以處罰,邰兄弟年輕氣盛,當即將國公……從高樓上推了下去……」
太史闌手臂霍然又是一抬,然後定住了。
她的動作似乎也是在推,要把這個難以置信的可怕的消息給推出去。
尤祥辰忽然覺得壓抑,地上的那些血,像是瞬間蔓延到了他的鼻端。
他竟然因此不敢說話,很久之後,才听見太史闌極慢極慢地道︰「然後?」
她問得越簡單,他越覺得壓抑,急忙道︰「听說國公受了點輕傷,之後勃然大怒,當即以邰兄弟刺殺朝廷重臣、違背軍紀之名問罪,責打八十軍棍,押送都督府,後面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太史闌雕像般地立著,血色模糊的月光射下來,她的半邊臉頰青白。
「在下告辭。」尤祥辰不敢再留,急忙一躬,帶著自己的士兵匆匆離開。
太史闌還沒忘記略抬一抬手,以示相送,這手勢略有些不敬,然而尤祥辰沒有一絲不快,恍惚中他總覺得,面前的不是僅僅一個副將職餃的官場新丁,仿佛是邊總帥、紀大帥那些軍國大佬當面。
太史闌給他的感覺和壓力,甚至超過了這些叱 多年的老將。
人都離開,院子里漸漸清靜,只剩下了太史闌的人,和一堆尸體。
「大人。」蘇亞輕聲喚。
太史闌有點僵硬地轉身,對著自己的護衛們,道︰「所有尸首,稍後交給昭陽府,安排迅速火葬。」
「是。」
蘇亞有些憂心地看著雷元于定等人,她總覺得,這麼大的事情,太史闌對這些新人,太信任了些。
「今晚殺了的這些人。」太史闌平靜地道,「告訴各位,他們是西局的探子。」
人人震驚,漸漸反應過來,臉色惶惑。
「不是我故意要讓你們卷入大罪。」太史闌神容清冷,「你們也看見了,西局探子假扮盜匪,闖入我的宅子,擺明了是要制造第二起通城鹽商滅門案。如果他們得手,我,你們,誰也逃不掉。」
眾人都低頭,心知她的話是對的。
「我不殺人,人要殺我,但為自保,無所不為。」太史闌轉頭看看西局的方向,道,「雖然諸位跟隨我不久,但太史闌從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大家一起做下,但將來若有罪責,太史闌一人承擔。今天,諸位如果害怕後果禍及自己,盡管離去,隱姓埋名過此一生,我當即奉上盤纏,並以身家性命發誓,永不再牽連諸位——有人要走嗎?」
四面沉默,沒人發話。
「如果沒人走,那麼從此就是太史闌的親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榮辱,有太史闌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飯吃。我若有負大家,必然不得善終。但是,」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靜,卻生出淡淡肅殺,「從此我不允許背叛,不允許任何辜負,我給過的機會,不允許任何人當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為,太史闌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個徹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積的尸首,「以這遍地尸首,今夜殺戮,為證。」
又一陣沉默。
隨即雷元的笑聲打破寂靜。
「跟著這樣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們還笑我跟了個女主子。」于定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暫且看著的想法。經過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覺得,或許,我能在太史大人你這里,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我倒覺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遠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隱姓埋名一輩子,還不如死個明白!」
……
太史闌平靜地立著,帶著血氣的夜風拂動她的袍子,與黑發同舞。
蘇亞火虎,佩服地望著她。
這才是上位者的氣度,這才是正確的收服人心的方式。
敢信,是因為相信自己壓得住。
護衛收了,就是該轉為親信的,什麼都怕泄露風聲,什麼都瞞著,那麼這些人永遠也用不成,不過是添一批擺設。
雷元于定帶著人,將尸體都搬運了出去,火虎也去幫忙,其余人太史闌都讓他們去休息,她自己卻立在那里不動。
「蘇亞,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蘇亞點了點頭,慢慢退開,卻在走到院子門前,回首看了一眼。
太史闌已經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斷開的樹樁前。
院子里難聞的血腥氣未散,坐得越低越明顯,太史闌卻好像沒有察覺,她緩緩地坐了下去,有點木然地,抬頭看著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將一縷淡紅的光,打上她的頰,那一刻她仰起的臉,線條孤涼。
月下的風悠悠緩緩,揚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塵灰,碎葉在她身側盤旋,落于她靴面。
太史闌忽然低下頭,手肘撐著膝蓋,單手撐住了額。
蘇亞去推院門的手頓住。
她維持著半轉身的姿勢,怔怔看著太史闌,這一刻的太史闌,看起來無助而脆弱。
相遇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事,她未見過這樣的她。
蘇亞慢慢走回去,在太史闌膝前,蹲下。
太史闌沒有動,一縷黑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
蘇亞輕輕將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這個人,無比強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覺到她的脆弱,像個需要撫慰的孩子。
月色斑駁,照一片斷壁殘垣。
「蘇亞……」很久很久以後,太史闌的聲音,有點飄渺有點空地從手掌間傳出來,「……我恨我不夠強大……」
蘇亞手頓住,不明白她憂傷何來。
她原以為太史闌是擔心容楚,是憤怒邰世濤的行為;又或者她選擇相信邰世濤,那麼是憤怒容楚,恨著他的背叛。
可是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她為何在知道這樣的消息後,不怒不驚,不去尋求真相,卻生平第一次,自責?
「太史……」
「我得罪了紀連城……」太史闌的聲音听來悶悶的,「容楚為我也得罪了紀連城……紀家少帥獨掌軍權不可不防,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容楚,經過這事,都無法滲透入他的天紀軍……只有……犧牲了……世濤……」
蘇亞渾身一震。
原來如此。
她只顧著震驚這事實,並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詭異,沒想到太史闌立刻就明白了。
或許只有太史闌這樣清醒敏銳的人,才能透過表象,瞬間抵達真相,明白一切虛妄背後的深意。
所以她不去追問,不去憤怒,不去責怪邰世濤或容楚,而是選擇了先責怪自己。
怪自己不夠強大,怪自己需要保護,怪自己,讓世濤犧牲。
容楚何等有幸遇見她。
容楚又是何等無奈遇見她。
「這是苦肉計……」太史闌的聲音听來是唏噓,「可我若足夠強,我若也坐擁三軍或一地,我若也能號令無數從屬,紀連城又算什麼東西?世濤又何須為我這樣犧牲?他本該飛黃騰達,少年得志,現在……罪囚營……世濤走的時候,要我對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願,你不必自責……」蘇亞閉上眼,「太史,你會有那麼一天的……會有讓紀連城俯伏你腳下的那一天,我信。」
太史闌仰起頭,捂住臉的手掌下,依稀發出一聲低微的哽咽。
蘇亞震驚地抬頭,眼楮霍然睜大——她哭了嗎?她是在哭嗎?
相遇至今,諸般苦難,再多挫折加于她身,從不曾見她動容,如今,因無能為力的無奈,因他人為她忍辱的犧牲,她哭了嗎?
能撼動太史闌的,並不是苦難和敵意,那只會讓她遇強愈強。能撼動她的,是他人的犧牲,他人的深切至不可承載的情意。
「我還是……很惱恨容楚……」太史闌深吸了一口氣,手背在臉頰抹過,「他該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這個辦法!還有世濤也是,干嘛要答應他!這些自以為是、總愛自作主張替女人安排他認為好的事兒的沙豬!」
蘇亞噗地一笑,心想傻豬?國公知道會不會氣歪鼻子?
太史闌放下手,臉上干干淨淨,她雙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靜了些,淡淡看著月亮。
蘇亞卻眼尖地發現她的手掌邊緣微微濕潤。
「蘇亞,今日這里殺敵一百,尸首的血流滿後宅。」太史闌忽然輕輕道,「他日若有誰敢動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殺敵千萬,億萬,讓尸首的血,流滿這南齊山河。」
輕輕的語調,宛如夢囈。
蘇亞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握住了太史闌微涼的手。
「是的,」她道,「我們會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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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兩個女人,最終平靜下來,各自起身去休息,太史闌站起來,望著趙十三離去的方向,心想他去追喬雨潤,怎麼還沒回來?
趙十三此刻正站在喬雨潤面前。
當他像黑色蝙蝠一般降落在喬雨潤面前時,喬雨潤退後了一步,躲在了車夫身後。
「喬大人真是辛苦。」趙十三笑眯眯瞧著喬雨潤,眼神里卻滿是憎惡,「這大半夜的,您在這院子後頭做什麼呢?」
「做和你一樣的事。」喬雨潤最初的驚慌過後,也換了平靜的語氣,「殺人滅口。」
趙十三偏偏頭。覺得這個女人也是千面嬌娃,很有意思。
「那就不要廢話吧。」他道,「機會真的很難得。」
喬雨潤忽然一腳踢在車夫的膝窩,將他踢得向前一沖,自己抽身便逃。
車夫身子向前一傾,順勢滾向趙十三的腰月復,單手一拉,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經潑灑而去,直奔趙十三要害。
「真狠。」趙十三搖頭,一躍而起,蹬在車夫頭頂,直撲已經逃開的喬雨潤。
喬雨潤似乎慌不擇路,身影直轉向一個巷角,趙十三微微猶豫,還是追了過去。
身子剛過巷角,他忽然听見風聲,從頭頂掠過,速度極快,他心中一;凜,腳步一停,正看見喬雨潤回頭,唇角一抹得意的笑容。
隨即他便看見一抹黑影閃了出來,高大的黑影,也像一只夜色中出沒的巨大的蝙蝠,戴著一只生硬的銅面具,整個人冷而堅硬,像從黑暗中剝離出來。
喬雨潤閃到那人身後,趙十三敏銳地立即後退,但已經晚了一步,那人的手從袖子中伸出來,手上銀光閃爍,居然戴著手套,那銀光閃爍的手後發先至,輕輕按上了趙十三的胸膛。
手掌原本按在前心,不知為什麼,到達要害時忽然輕輕一滑,擊在了側肋。
趙十三一聲悶哼,身子倒射,砰一聲撞在牆上,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一股淡淡的藥香散開,卻是趙十三佩戴在肋下的藥囊破了,一時四周都是摻雜了花香的藥味。
黑衣人得手,喬雨潤立即滑步而出,不知何時肘下已經多了一柄劍,她抓著劍毫不猶豫奔向趙十三。
那黑衣人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扯了回來。
喬雨潤想要甩月兌,黑衣人的手掌就像鐵鉗般一動不動。隨即喬雨潤也不動了,因為她听見了外頭的腳步聲。
太史闌安排搜索附近的昭陽府兵丁來了。
黑衣人一拎喬雨潤肩頭,帶著她無聲縱過高高的圍牆,自始自終他沒有說過一句話,血色模糊的月里,他的身影也虛幻如影子。
巷子里空蕩蕩的,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趙十三捂著胸口抬起頭,眼神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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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半個時辰後,太史闌知道了趙十三受傷歸來的事情。
這讓她有點後悔,覺得自己還是太輕率了,就不該讓趙十三這個狂妄自大的家伙一個人去。
不過她看到趙十三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擔心又多余了。那混賬眉開眼笑躺在床上,景泰藍坐在他身邊,給他喂著糖塊楊梅柿子糕等等他認為天下最好吃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趙十三幸福得兩眼冒紅心,覺得自己這傷得值得啊,傷得高端洋氣啊,傷得身價百倍啊,這待遇,前頭皇帝老子也沒有啊!值!
太史闌瞟一眼他那模樣,轉身就走——太賤了!
不過她還是瞄到了趙十三的傷處,右肋一大片青紫,內傷不輕,那位置也很有些危險,對方下手既狠,又像留了情,透著一股奇怪的味兒。
太史闌想起先前司空昱說過的那個出現在喬雨潤房里的黑衣人,那個踩葉不碎的高手,想必就是他了吧?只是這麼樣一個高手,為什麼沒有直接參與西局今晚的行動?如果他在,只怕戰果又是一種情況。
太史闌眼神思索——昭陽城,臥虎藏龍。
她從趙十三房內出來,就去了司空昱那里,先前請來的全城最好的傷科大夫都在司空昱的客房內,她不方便進去,此時她進了院子,看見侍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上府大營趕來的軍醫用布巾擦著手出來,布巾和手上也全是血跡。
「怎樣?」太史闌問。
「箭取出來了,太史大人給的金創藥也是極好的,只是這箭太重,創口太大。」軍中大夫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等下必然要發燒,熬不熬的過去,看今夜吧。」
太史闌皺著眉——司空昱要死在這里,南齊和東堂怕就要開戰了。
「開窗通風。」她一進屋子就道,「別憋悶著。」
「傷者不能受涼……」幾個當地大夫解釋。
「都出去。」她道,「這麼多人,空氣又污濁,重傷的人哪里經得起。」
她說話現在沒人敢違背,眾人都悄悄出去,太史闌又吩咐,「把我房里錦盒裝的那支千年參拿來,熬參湯。還有一個黑盒子,也拿來。」
「大人。」蘇亞勸阻,「那是國公留給你補身體用的,還有那黑盒子里,是李先生留給你保命的靈藥……」
「如果不是他,我的命剛才就沒了。」太史闌淡淡道。
藥取了來,取藥的容楚護衛一臉心疼,大抵是清楚藥的價值。
太史闌連眼楮都沒眨一下,看著大夫把藥給司空昱用了,確實有效,眼看著司空昱臉上微微有了點血色,呼吸也稍微暢順了些,她稍稍放心,伸手去給他掖被子。
昏迷中的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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