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威軍走後不久,太史闌正要回營,忽然又听見一陣馬蹄聲,比先前還急促。
而且從馬蹄聲的整齊有序听來,似乎還是軍馬。
太史闌皺起眉——今天這是怎麼了?事兒一波一波的沒個消停?
她回身,視野里闖進一批人馬,最前面是個少年,衣甲鮮明。
太史闌一看他的臉,就愣住了。
「世濤……」她喃喃一聲。
邰世濤怎麼會也到了東昌?
馬上的邰世濤也看見了她,眼楮一亮,張開嘴似乎下意識要喊姐姐,卻最終沒有喊,也沒有在她面前停留,直接馳到總院面前,朗聲道︰「天紀軍天魂營第七隊隊正邰世濤,見過總院。」
太史闌回身,心中歡喜——當了隊正!果然邰世濤不僅月兌離罪囚營,而且真的成為紀連城親信了!
邰世濤成為紀連城親信在她看來不算什麼,但月兌離罪囚營,是她做夢也希望的事。
「邰隊正此來所為何事?」
邰世濤笑得爽朗。
「在下最近奉少帥之命,在東昌附近公干,」他道,「正在附近辦事,听說折威軍過境找二五營麻煩,便趕了過來,諸位沒事吧?」
「多謝邰隊正。」總院有點勉強地道,「已經處理了。」
「不必客氣,」邰世濤手一揮,「說到底也不是為二五營,而是我西凌行省的事,什麼輪到折威軍來管?給他們在我們地盤耀武揚威,少帥面子往哪擱?」
「是是。」總院心不在焉附和。
邰世濤眼角瞟了太史闌一眼,臉上露出疲色。
「兄弟們趕了一陣路,還沒歇息。」他回頭看看來路,「再趕下山怕要天黑……」
「何必趕來趕去呢。」總院更加勉強地道,「便請諸位軍爺今晚在營內休息吧。」
「好。」邰世濤立即答應,又偷偷瞟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已經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囑咐沈梅花,「今晚好好聚個餐!」
身後,邰世濤的眼楮,亮了起來。
當晚二五營盛宴。
伙房里拼起了桌子,拉開長長的宴席,原有的大廚都已經離開二五營,學生們自己下山購買食物,自己開伙燒菜,自己包餃子,幾百號人擠在伙房外頭的大場上,洗菜的洗菜, 面的 面,熱鬧得像過年。
門前長長的案板上,品流子弟和寒門子弟擠在一起,前者向後者學 面皮,後者笑話前者的笨手笨腳,偶爾有人抬手擦汗,都擦了一臉面粉,再相視而笑。
二五營自建立以來,寒門子弟和品流子弟間最和睦的一幕終于出現。
鴻溝,在太史闌的最後臨門一救中,終于悄然消失。
二五營中原屬于鄭家的高層管理和學生,在得到消息後早已離開,悄然去尋他們新的好前程,現在留下來的都是東昌及附近城鎮富豪官紳子弟,以及寒門平民,早在太史闌打破選課制度,以及楊成改換立場之後,品流子弟就已經慢慢開始接受「平等」這一觀念,到此刻終于水到渠成。
太史闌本來什麼事都不用做,大家都恨不得把她給捧著供起來,她卻受不了——換誰好好地坐在那里,來來去去的人都給你打聲招呼,來來去去的忙碌的人都要對你感激地笑一笑,都要受不了的。
她帶著景泰藍,在大門口菜盆里擇菜,告訴景泰藍,「去掉梗子,去掉黃葉子,留菜心。」
邰世濤站在不遠處,和士兵們聊天,看他的眼神,很想過來一起幫忙,但天紀軍精兵營一向很有架子,絕不會拉份去做雜事,他既然好容易進了精兵營,自然先要和他們打成一片,只好也端著架子,在一邊喝茶談笑,對二五營相貌姣好的姑娘們指指點點,只是眼風總是不斷往太史闌方向瞟,有意無意總要往她那里轉兩圈。
太史闌瞧著好笑,也怕他這小模樣被人看出來,干脆換個方向,對著他,專心和景泰藍干活。
景泰藍事先得了她關照,也裝作不熟悉邰世濤,小臉嚴肅,專心擇菜,我剝,我剝,我剝剝剝……
幾個寒門女子在一邊擇菜,擇了一陣看見這邊就笑,「景泰藍真不像咱們寒門出身,瞧他擇的菜。」
小子滿臉茫然舉起他戰果——每棵青菜只剩一點點菜心,地上一大堆青葉子。
「麻麻,不對嗎?」
「為什麼要去掉這麼多?」
「御膳……伙房的菜膽就是這麼大的……」小子嘟著嘴,比了下自己肥短的手指。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太史闌道,「你一頓多少個菜?」
「不知道,很多很多。」景泰藍張開雙臂,比了大圓盆那麼大。
「奢靡和浪費是最大的犯罪。」太史闌道,「人生在世,不過日圖三餐,夜圖一宿,吃太多會高血壓,睡太多會老年痴呆。你們飯桌上擺上一百零八道溫火膳,能吃幾筷?外面多少人吃不上飯?排場真的就這麼重要?靠一百零八道菜來彰顯地位?皇帝面前再多菜都不能證明國家實現溫飽,所有人都能吃飽飯的國家才是真正強大。」
「回去不要溫火膳。」景泰藍開心地說。
「你不該要的東西都很多,但是都要慢慢來。制度和規則,是天下最無形也最可怕的東西,它無時無刻不在束縛你,並且具有彈性,你掙扎得越厲害,它反彈得越恐怖,你細心地拆,慢慢地解,一點一滴地消化,它才有可能在你手下瓦解。」
「不太懂。」景泰藍含著手指。
「該懂的時候你自然會懂,我問你,今天的事情你看在眼里了,懂了什麼?」
景泰藍偏頭想了想,含含糊糊地道,「他們原本互相不喜歡,現在,好了。」
「為什麼品流子弟和寒門子弟,終于能夠和好?」
「有人欺負他們。」
「對,這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一個道理︰有共同的敵人,才有共同的朋友。壓力面前,人們才可能更加團結。」
「嗯。」
「如果讓你選擇,你願意做別人的共同敵人,還是共同朋友?」
「當然是朋友啦。」
「但是你所在的位置,注定令人尊敬又警惕,追捧又遠離,你會有很多的陪伴,但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朋友。從某種角度來說,你其實是所有人的敵人,每個人都不敢拿真心對你,每個人都在揣測你,迎合你,乃至,應付你。」
趙十三蹲在一邊,寒颼颼地听著,心想這樣的話題真可怕,這樣的話她竟然也敢說。
這樣類似的話,他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初入國公府,陪容楚讀書時,听那飽學鴻儒,曾經做過帝師的大儒說過,當然人家說得比這女人含蓄多了。
瞧這女人犀利得,什麼都給一針戳破,以後景泰藍回朝,讓那些混日子的官兒怎麼活?
第七次轉過來,隱約听到一點的邰世濤卻一臉驕傲——姐姐說得多好!
景泰藍咬著指頭,覺得麻麻這話听起來真不舒服,「我不要做所有人的敵人。」
「但你就是所有人的敵人,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第二個道理。」太史闌道,「如果不可避免要做所有人的敵人,那麼,你必須學會分化制衡那些人,別讓他們團結在一起,形成能夠制約你的力量。」
「不讓他們在一起……」景泰藍懵懵懂懂地道。
他也知道,回去的日子已經不遠,麻麻的話,听一句少一句,現在不管懂不懂,他都努力記著。
太史闌最近的課程,也開始由文化教育,人格培養,習慣養成,開始轉向政治分析,帝王之術。
不管他能听懂多少,她必須盡力。
模了模景泰藍粉女敕女敕的小臉,她神情憐惜,最近他功課太重了,她其實很討厭讓孩子過早開始學習,總覺得童年一生只有一次,應該讓孩子好好玩,可是沒有辦法,生命永遠比玩樂重要,她必須先想辦法讓景泰藍盡可能懂多一點,生存的機會大一點。8
「吃飯咯!」沈梅花的嚎叫傳來。
太史闌抱起景泰藍,大步進了飯堂,一屋子的人都歡笑來接景泰藍,景泰藍掙月兌她的懷抱,撲入一個寒門女學生懷里,十分高興,最後干脆跟著人家跑,坐到了人家桌上。
太史闌並不阻止,孩子應該多接觸群體生活,應該讓他知道他被所有人喜歡。
倒是趙十三立即緊張兮兮地跟過去,硬要和那桌寒門女學生擠在一起,結果人家還以為十三哥哥對她有意,竟然害羞起來,一頓飯一直低頭不語,時不時眼角對趙十三瞟一眼,再瞟一眼。
趙十三抹汗,再抹汗……
飯堂里開席足足近二十桌,位置還不夠坐,很多人擠在一起,邰世濤和他那一隊士兵,坐在太史闌隔鄰。因為他們畢竟是來馳援二五營的,眾人也分外客氣尊敬。
邰世濤入了精兵營,今天帶來的卻不是精兵營士兵,是東昌這邊的分營士兵,這些人並不知道太史闌和紀連城的恩怨,邰世濤當然也不會和他們說。
按照位分,他在那群士兵中地位最高,應該坐主座,他卻一坐在了一個下首位置,任誰來拉也不挪窩,號稱自己就喜歡下首,暢快,對門,風涼,害得下屬們只好戰戰兢兢在上首坐了。
其實坐在下首,只不過正好和她斜對面,既可以方便偷看,又不至于被人發現而已。
太史闌倒沒在意位置,她本來就沒興趣搞清楚什麼上首下首,隨便坐了下來,發現她這一桌菜色分外不同,一問才知道,是每桌出了一個人,做了個拿手好菜,獻給太史闌,她的主桌,有來自西凌各地的風味。
每桌開了一壇「薄冰燒」,是西凌當地的名酒,不算太烈,不過後勁很足,是太史闌命護衛下山買來的。
「不要多喝。」太史闌道,「二五營現在情形特殊,大家要審慎點。」
眾人自然听了,但別人不敢多喝,太史闌卻不能不喝,每桌都來敬酒感謝,一大批一大批地涌過來,她雖然每次不過淺淺一抿,但人數太多,這麼抿啊抿啊的,漸漸也下去了大概有好幾兩酒。
因為一直有人敬酒,她幾乎一直是站著的,當敬酒完畢她坐下時,瞬間覺得頭暈。
太史闌是個很能自持的人,頭暈也沒晃身子,雙手把住桌邊慢慢坐下,竟然沒人看出來。
「太史大人好酒量!」
「看來千杯不醉。」
眾人都笑贊,太史闌也笑笑。
她其實醉了,因此臉上顯出微微酡紅,眼神也帶了盈盈水汽,透出幾分難得的女兒嬌態來,烈酒使人松弛,她這一笑,竟帶了幾分媚意,似冬雪映上茜紗窗紅燭的艷影,三分冷七分嬌,美若明花。
眾人都一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和她隔桌而坐的邰世濤,手指一顫,險些把筷子掉下去。他身邊一個士兵笑道︰「隊正,你這什麼酒量?才幾杯就慫了?」
「量淺,量淺。」邰世濤呵呵笑兩聲,低下頭,用酒杯遮住臉。
酒液倒映他的眼神,暈暈的,似乎還在反射她剛才那一笑的艷光,多瞧一眼都覺得心也似醉。
他千杯不醉酒量,此刻卻覺得一眼便醉千年。
他將酒杯在手中轉來轉去,很想也加入敬酒的那一群,和她踫杯。他們相遇至今,還沒有在一起喝過酒。
可是他現在的身份,立場,做不了這些。
他必須先做好一個「驕傲高貴」的精兵營小隊長,再多的願望,也只能壓在心底,沒有什麼,比保護她更重要。
他也不奢望她來敬酒,因為以太史闌的身份和性格,也一樣不能來敬的。會引人懷疑。
邰世濤低下頭,雖然有遺憾,遺憾里卻又生出淡淡滿足。
每一次為她做出的犧牲,無論大還是小,都能讓他感到快樂。
他就是靠著這樣的快樂,在那個永遠都不會喜歡的地方堅持下去。
太史闌一笑,隨即自己也覺得不對勁,連忙俯下臉,又恢復冷淡神態,眾人都覺得剛才一定是錯覺,連忙喝酒吃菜,一屋子定住的人,又活了過來。
太史闌只覺得心跳劇烈,臉部發燙,眼楮看出去也是暈暈的,心知果然是醉了。
這回可算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原來不過如此。
一轉眼看見邰世濤,他側著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一線月光穿窗入戶,照亮他眼神里淡淡的期盼。
太史闌想了想,忽然站了起來。
眾人目光立即跟過去。
太史闌卻扶著頭,笑道︰「有點暈,我去吹吹風。」
她做出的樣子,給人感覺有一點點醉,但其實沒醉,只是故意裝作醉,眾人都不信,紛紛笑道,「太史大人這是要逃席嗎?不行不行,第二輪還沒開始呢。」
太史闌已經站起身,腳步略有些歪斜地向外走,她真的要出去也沒人敢阻攔,眾人都坐在席上笑,蘇亞要跟出去,太史闌擺擺手她也便停住。
太史闌步子似乎很穩定,卻在走到邰世濤身邊時,忽然腳步一踉蹌,身子一歪,撞到了他的桌角。
正低頭喝悶酒的邰世濤手一晃,杯中酒潑了滿身。
「啊,對不住。」太史闌急忙抽出手巾給邰世濤擦衣服。
邰世濤一抬頭看見是她,眼神立即慌亂,下意識要跳起來,太史闌的手,輕輕按在他手背上。
只是那麼一按,邰世濤就像被按住了心,人瞬間安靜,心卻砰砰地跳起來。
她的掌心壓著他的手背,手掌柔軟,沒有繭子,肌膚相貼的溫熱,讓他手背在微微顫抖。
太史闌沒有感覺到這份顫抖,她的手一按便離開,微微一笑道︰「實在對不住邰隊正,這樣吧,我敬酒賠罪。」
她很自然地從桌上拿了一個空酒杯,自己斟滿,端起,對著邰世濤,一笑。
又是一笑。
邰世濤心里幾乎瞬間爆發呼喊——別這樣笑,別在這時候這樣笑,別在這時候這樣對著我笑!
她真的不知道,不笑的人笑起來如何風情,也不知道,不笑的人醉後笑起來,魅力萬千。
他對著這樣的笑容,真怕自己定力不夠,一著錯滿盤輸。
所以他立即低下頭,咬牙讓自己板著臉,端起面前酒杯,帶點驕傲帶點冷淡地道,「太史大人客氣了,您品級遠高于我,應該在下敬您,請。」
「啪。」兩只酒杯一踫。
酒液微顫,心也微顫。
太史闌並沒有立即移開酒杯,手指穩定,靜靜道,「這杯酒是賠罪也是謝禮,謝邰隊正以及天紀各位兄弟,及時趕來拔刀相助,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二五營淪落至此,無人理會,只有邰隊正帶人前來,我等感激不盡,在此,」她杯子又往上舉了舉,「謝邰隊長心意。」
心意兩個字咬得很重,四面一陣桌椅挪動之聲,其余二五營學生也紛紛站起,舉杯相敬,「謝邰隊正心意!」
邰世濤忽然出了汗。
出汗不是為了數百人同時敬酒,而是此刻太史闌的手指,抵在他的手指上。
他想要挪開,卻又舍不得,兩人的指節緊緊相抵,他想讓那樣緊密的感覺,久一點,再久一點,卻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蕩漾,鼻尖出汗,給人看出不對。
「不敢當,不敢當。」他笑著,轉頭對四周二五營學生致意。
按說四面致意應該轉動酒杯,但他動的是頭,手指卻一動不動,還在和太史闌抵著。
已經醉了,卻還努力把持著自己的太史闌,忽然又想笑。
覺得世濤真是孩子氣,大場面還是見得少,這麼幾百人齊齊一敬,便有些失措了。
她卻不知道,邰世濤七歲就跟著父親出席各種安州名流宴席,從來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普通富家子弟。
借著人聲喧鬧,齊齊敬酒那一刻,她微微湊近他,低聲道,「你要保重。」隨即拿回酒杯,一飲而盡。
邰世濤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把酒喝了。
他的思緒,他的魂還留在剛才那一刻——剛才那一刻,她忽然靠近,四面便充滿了她的甜蜜的淡香,帶三分芳醇的酒香,七分屬于她自己的,天然干淨的處子體香,摻雜在一起,是開壇便芬芳十里的絕世名酒,嗅一嗅,就醉了江南春風。
他的酒杯虛端在空中,人怔怔的,還忍不住向前傾傾,想將那氣息留住久一些,更久一些。
太史闌無奈,抿了抿嘴,手指彈彈酒杯——傻子,再不喝,就露餡了。
邰世濤這才醒神,趕緊也一飲而盡,喝得太急,忍不住嗆咳起來。
太史闌抬手就想給他拍背,手抬起一半生生按捺下來,邰世濤瞥見她的動作,心中又安慰又遺憾。
這一刻忽然發狠,要努力,更努力,終有一日,不必再掩掩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護佑她。
酒只有一杯,他卻似乎有點醉了,一坐下去,看起來有點失禮。
太史闌也不在意,酒杯晃晃,轉身離開,步子有點虛浮,她努力地不讓人發現。
回席的時候她瞥到另一桌的景泰藍似乎正格格笑著捧住一個大杯子,但她此時真的醉了,敬世濤那杯酒讓她最後一點清醒也快消失,她趕緊坐下來,掩飾地夾菜,壓住酒氣和翻騰的胃。
身邊似乎有人問她,「先前你掏出那幾封文書,折威軍就灰溜溜走了,那到底是什麼文書?」
「哦……」太史闌腦筋轉得有點鈍,也沒多想,慢吞吞地答,「是裁撤二五營的朝廷命令。」
「啊?」眾人驚訝,不明白這怎麼會嚇走折威軍。
「不過那文書,並沒有寫明裁撤二五營的具體時間。」太史闌道,「所以,那封文書在最後,由西凌總督府加上了裁撤時間。」她豎起一根手指,「一個月後。」
「一個月……」
眾人似乎明白了什麼,眼神里泛出光亮。
忽然有人重重咳了一聲,飯堂喧鬧,無人在意,這人又重重咳一聲。
眾人這才回頭,看見飯堂門口站著二五營高層。
今晚聚餐,大部分教官還是來和學生們同樂,但是二五營高層沒有來,學生們心中有氣,也首次撇開他們自己喝酒,此刻幾位高層站在門口,以總院為首,個個臉色都很難看。
眾人眨巴眼楮瞧著,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今天飯堂忙著晚上聚餐,都沒給高層送飯去,這群大佬,到現在還餓著肚子,所以親自來飯堂找吃的了。
難怪臉色這麼尷尬。
不過領頭的總院,鐵青的臉色已經不僅僅是尷尬,還泛著怒意,他盯著太史闌,一字字問︰「你剛才說,你讓西凌總督延遲一個月,裁撤二五營?」
太史闌垂頭,盯著酒杯,好一會兒才理解完他的話,淡淡道︰「對。」
「荒唐!」總院衣袖一拂,「為什麼要延遲一個月!」
學生們嘩然,都站起來盯著總院——這是二五營首腦該說的話?
太史闌還是坐著不動。
「為什麼不能延遲一個月?」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總院怒道,「你還想苟延殘喘,參加雲合城的天授大比。但是我看你是被你那些小勝利沖昏了頭!天授大比是什麼?兩國精英人才濟濟,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去參加又能怎樣?還不是一個輸?到時候二五營還不是要被裁撤?」
「你知道二五營一定輸?」太史闌冷冷道,「因為一定輸,所以連試一試都不敢?現在已經是最壞結果,憑什麼還要怕?」
「你試了又怎樣?」總院咆哮,「天授大比,是不論生死的!現在不參加,好歹能保全大家性命,你這是要大家去送死!」
太史闌沉默,隨即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
「涉及生命,我會尊重。」她一字字道,「所以,現在,我當著大家面,問你們——願不願意,用生命,為二五營拼一次?」
「別違心,說真話!」她緊跟著又喝一聲,「愛惜自己的命,不丟人!」
飯堂里一片沉默。
總院在冷笑。
他關心的當然不是學生的生死,只不過這是一個最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剛才听見太史闌那句話的時候,他心底立即涌起一陣憤怒。
因為如果耽擱一個月,他好容易得來的好職位可能就要飛了!
總督府那個位置是個肥差,一向被很多人盯著,他早早得了二五營可能要裁撤的消息之後就開始活動,賠上了大半生的積蓄,打通了上下關系,才將這個職位敲定,就等著二五營裁撤,朝廷草擬文書下發,走馬上任。
這個職位雖然口頭上屬于了他,但是據說還有人不死心在活動,對方實力雄厚,還有京中靠山,他一直很擔心會被人撬了牆角,所以急急地想結束二五營,早早去赴任。二一營的人強硬地前來接收房屋,他也不許教官阻攔反抗,就是怕橫生枝節。
怕什麼來什麼,一個太史闌,永遠不安分!
怎麼能讓她耽擱一個月?夜長夢多!
總院看著飯堂里的沉默,稍稍放下了心——人,終究是怕死的。
去赴必死之局,誰願意?
他剛剛舒出一口長氣。
驀然飯堂里爆發出一陣大喝。
「願意!」
聲音有男子的雄壯,有女子的尖銳,匯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音浪,震得桌上杯盤都嗡嗡作響。
總院被震得向後一退,險些跌到身後院正身上。
推倒他的不是音浪,是學生們一往無前的勇氣和決心。以及,悍然對他的反對。
「去他娘的。」裹滿白布的熊小佳第一個站起來,輕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只知道,弱者被人欺!今日怕死不去,明日還是有可能被人堵在牆角打死!」
「拼一次的勇氣都沒有,談什麼生為男兒?」楊成端坐不動,冷冷道。
「這段日子我們受夠了。」一個學生眼里含淚,「二五營一直被所有光武營瞧不起,但以前我們守在自己地盤里,就當不知道。這幾天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不能站起來,多麼可怕屈辱。」
「命是很重要的。」沈梅花呵呵笑,在眾人眼刀殺過來之前,趕緊道,「不過我還是相信太史闌能保住我們的命的。」
「好了。」太史闌轉頭,盯住了總院,「你可以走了。」
她什麼都不用再說,滿堂蔑視的目光足以殺死所有有私心的人。
總院臉色已經難以形容,狠狠跺一跺腳,轉身而去。
他走得太急,險些把院正撞一個踉蹌,院正伸手要扶,手卻在半空停住。
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眾人心里滋味復雜。
二五營年年倒數,和這位私心甚重的總院不能說沒有關系,只是他積威多年,高高在上,眾人崇敬慣了,今日齊心將他逼走,都覺得痛快又落幕。
今日之後,二五營沒有領導人了。
不,有。
眾人目光轉向太史闌,這是他們的新的精神領袖,是他們看得見的光。
太史闌此刻才不管什麼光不光,她眼底都是浮沉的亂光,每個人都是兩個影子三個影子,亂得她發暈。
但她不想在飯堂露出醉態。酒量淺,是個弱點,她不希望她的任何弱點為人所知,尤其這飯堂里還有天紀的屬下。
「院正大人以及各位執事,不妨進來一起同樂。」她邀請院正他們,趁他們進門的一刻,起身向外走,「我出去散散,不必跟來。」
眾人忙著給院正他們挪位子安置,一時也沒來得及跟上她,護衛們另開了桌在飯堂外的場上吃飯,看見她丟了飯碗都站起,太史闌擺擺手,指指肚子,示意上茅廁,眾人都一笑,也便再次坐下。
忽然景泰藍跟著跑出來,搖搖擺擺,大呼︰「麻麻,一起尿尿。」
護衛們都大笑,太史闌毫不臉紅,順手接了他一起走了。
母子倆一起尿尿,自然誰都不好跟,而且此刻二五營也沒什麼危險,所有人都在飯堂,外頭還有一半護衛在守衛。
太史闌牽著她家大頭兒子走了,她也真好本事,明明路都看不清了,偏偏言辭清楚,表情穩定,眼神清晰,走路平穩,所有人都沒看出來,她醉了。
倒是景泰藍,在她手中一搖三晃,不過太史闌酒醉發覺不了,他平時小短腿本來就搖搖晃晃,也沒人在意。
飯堂里邰世濤探頭瞧了瞧,有心要跟去,卻被士兵們敬酒絆住。
太史闌確實直奔廁所而去,二五營茅廁分男女,面對面,隔一堵牆,太史闌也不進男廁,隨意把他往地上一放,道︰「自己解決。」
隨即她直奔女廁,胃里翻騰得將要隨時沖口而出,但真正可以吐了的時候卻又吐不出來,她扶著牆干嘔了好一陣也沒成功,倒是被胃酸沖擊得兩眼金星直冒,看東西更加發花,眼楮一閉就天旋地轉,睜開眼則萬物重影。
原來喝醉這麼難受,真不明白那許多酒鬼是怎麼來的?不覺得痛苦?太史闌恨恨地想,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吐不掉,也不想回飯堂,她想還是干脆找個地方睡覺算了,還是回容楚那個園子吧。
「景泰藍,咱們回去睡覺。」她回身模景泰藍,一模卻沒模到。
她一驚,稍微清醒了點。
景泰藍哪去了?
剛剛不就在她身後來著?她都沒把他扔男廁所去,就是為了好隨時監控他。
太史闌又喚了兩聲,沒回答。
太史闌並不著急,她心中沒有警兆,如果真的有危險在附近,她會有感應的。
她忘了,酒精會讓人遲鈍……
「許是去了男廁所?」她咕噥著,跌跌撞撞走進男廁所,果然,那小子躺在男廁所門口地面上,四仰八叉睡著呢。
「怎麼睡在這里……也不嫌髒。」太史闌把景泰藍抱起來,酒後無力,出了一身汗,景泰藍睜開眼,傻兮兮瞅了她半晌,呵呵笑著撲到她肩上,不住拍她肩膀,「麻麻!麻麻!」
「混小子,打人好痛!」
「麻麻!天上的星星在飛哦。」景泰藍仰頭,四十五度天使角,色迷迷地瞧著天空,「像小映的眼楮哦……好多……好亮……啊……花了……花了……」他大眼楮里冒出無數個漩渦,砰一聲頭栽下來,撞到她肩膀上。
太史闌揪起大頭兒子的臉,「啊?你也醉了?」
「男子漢不言醉……」那小混球在她肩膀上嗚嗚嚕嚕地說,「來……再來一杯,干!」
「干你妹啊!」太史闌爆粗,發愁——酒量不好也能有緣分,母子倆居然都醉了!
「回去睡覺。」她抱著景泰藍要走。
「尿尿……尿尿……」景泰藍扒著她肩膀,朝後賴。
敢情這小醉鬼還沒尿。
太史闌沒辦法,只得一步三挪地挪進男廁,又怕景泰藍酒喝多了栽進糞坑,從他身後抱住他。
小子酒後不利尿,站那里半天出不來,太史闌給他「噓——噓——」催著。
正催著來勁,忽然身後牆那邊似乎有動靜,好想有人轉來轉去,腳步踏得地面沙沙響。
牆那邊是女廁,太史闌納悶地想,這誰在門口磨蹭不進去啊?還是不識字,不確定是男廁還是女廁?
隨即她听見牆那邊有人嘆了口氣,似乎咕噥了一句什麼,但沒听清,再然後那人就轉過牆,往男廁大步過來,步子很快,看樣子也是個尿急的,一陣風般推開門就進來了,太史闌躲也躲不及。
不過她也沒打算躲,她忙著噓噓呢。
男子急匆匆進來,茅廁沒有燈,只能看見太史闌黑烏烏的背影,他也沒在意,走到另一個坑位,撩袍,解帶——
「喂,輕點,小心濺到我臉上。」太史闌忽然轉過頭吩咐。
那人嚇了一跳,當真跳了起來,「啊」一聲手一撒,尿撒了一半,縮回去了。
「下雨啦——」半閉著眼楮的小醉鬼景泰藍歡快地道。
男人這一轉臉,兩人面對面這才看清楚。
「世濤?」
「姐……」邰世濤驚得魂飛天外——她怎麼跑到男廁來了?虧他剛才還在女廁門口等半天。
一怔之後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啊」一聲驚叫,他手忙腳亂地束褲子。
「呵呵。」太史闌隨隨便便一瞥,用一種很欣慰的,姐姐看弟弟終于長大的口氣道,「發育得不錯。」
邰世濤羞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遇姊如太史,遲早汗到死。
「姐你怎麼在這里?」好一陣子他才找回正常的狀態和聲音,也不敢批評她連男廁都好意思蹲這里,連忙道,「我……我送你回去。」
「好呀。」太史闌讓他扶起來,順手拖起景泰藍,也不管他那淅淅瀝瀝的尿撒好沒有,往邰世濤懷里一揣,「走。」
酒醉的人沒力氣,還特重,會不由自主向下賴,兩只酒醉還毫無經驗對付酒醉的人自然就更重,幸虧邰世濤前陣子什麼苦事都做過,一手攙著一手抱著,把兩只很順利地拖了出去。
他把景泰藍背在背上,一手扶著太史闌,按她指的方向,往容楚那個園子「扶築听雪」走去。
太史闌的頭軟軟擱在他肩上,醉酒的人話癆,她一邊胡亂指路,一邊還絮絮叨叨和邰世濤說話。
「世濤。」
「嗯。」
「你當上隊正了。」
「是的姐姐。」
「怎麼當上的?是不是又去出危險任務?受傷沒?」她稍稍抬起腦袋,要模模他身上有沒有傷。
可是此時她理智清醒只剩十分之一,爪子一模就模到了下月復……
邰世濤趕緊抓住她的狼爪,冷汗滴滴地道︰「沒有傷!沒有!」
「哦那就好,那你怎麼當上隊正的?紀連城忽然就看你順眼了?」
她仰起臉,喝醉的人,說話軟軟的,拖著尾音,沒平時簡潔干脆,讓人不敢褻瀆的冷峻。臉上也軟軟的,五官因醉意放松,因此更顯得精致暢朗,肌膚水盈盈,眼神也水盈盈,一抹紅暈,在水色流蕩的眼底,淺淺地光艷著。
今夜的月光也好,亮,卻又不太亮,剔透的白,玉般的晶瑩,鍍一層朦朧的光暈,自林蔭道的葉縫里漏下來,地面銀銀亮亮,人面虛光蘊華。
什麼都太好,好到他覺得窒息,無法承受,長久空寂的人,遇見一點喜悅都是巨大,一次邂逅都是幸福,此刻的喜悅和幸福撲面而來,他忽然希望這一刻天地崩裂,萬物定格,無生無死,不進不退。
永恆在這一刻。
太史闌朦朧的眼神看不清他額頭的汗,也看不清他的迷茫和沉醉,見他不回答,鼻音「嗯?」了一聲催促。
這一聲綿長的「嗯」,讓他臉又紅幾分,看著她薄而微紅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會突然低下頭,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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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干嘛?
然後……有票嗎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