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發射的震動,撼動了這邊的半間屋,留在這邊的人便知道,有人闖入密道,然後驚動了機關。
但此時,無人去查看到底誰死亡,因為這里依舊亂成一團。
海鯊和喬雨潤先後現身,所有潛伏的刺客都被逼了出來,太史闌確定再無他人,關閉了這半間屋子。現在這里固若金湯,穩婆趕緊給兩個孩子洗擦包裹,這才確定是一男一女,前頭那個是姐姐,後頭那個是弟弟。弟弟看起來還沒姐姐一半大,也比姐姐丑得多,皺巴巴像塊抹布,在穩婆手里哼哼唧唧著,除了先前被逼著哭過那一聲,之後就似乎再沒了力氣哭。
女孩兒倒是哭聲嘹亮清脆,手舞足蹈,容榕瞧著,忍不住一笑,道︰「姑娘倒是像嫂嫂,可少爺怎麼一點不像哥哥啊。」
隨即她心疼地上前給太史闌抹額頭的汗,太史闌像條出水的魚,渾身濕漉漉的,頭微微向後仰著,嘴微微張著,如果不是嘴唇還稍稍有些翕動,真讓人擔心她是不是斷氣了。但眾人依舊覺得慶幸,慶幸太史闌擁有這天下最強大的資源和依仗。天生異能讓她體質異于常人,之後國公府和總督府的能量,又讓她擁有最好的東西來錘煉身體,而天下第一武帝世家的潛在後盾,最後為她提供了絕頂的工具和護養藥物,李扶舟送來的藥里,很多護養內髒,調息止血的名品,有的藥物能舒筋活血,有的藥物調治內傷,有的藥物有強大的隔絕作用,有的藥物則能減緩血流速度,尤其後一種,對太史闌幫助極大,她受創雖重,流血卻並不算太多。對太史闌來說,大抵可以相當于止血鉗和消毒的重要作用。
當然,還得慶幸當時在那樣的亂象下,居然大家都沒拿錯藥。
諸般極其難得的條件匯聚,才能成就這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
容榕此時才注意到滿床的血水,已經被太史闌的汗水稀釋成粉紅色,她心中一驚,想著這是汗水?痛出來的汗水?那古瓷瓶子里裝的沸散麻藥一定不是凡品,嫂嫂抗痛能力又強,按說不該痛成這樣,難道……
她心頭一顫,收拾瓶子的手也一顫,瓶子里沒用完的麻藥落了些到太史闌手背上,容榕急忙去擦,卻心慌意亂地又忘記她自己手中還有針,一針戳在了太史闌手指上。
然後她看見太史闌手指立即動了動。
恍若一個驚雷劈在容榕頭頂,她渾身麻木,雙眼發直,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已經不會流動。
麻藥……麻藥沒有用!
嫂嫂是在麻藥完全沒用的情形下,生生剖月復取子!
不僅如此,嫂嫂還堅持沒暈!她居然沒暈!
她撐死不暈,一路撐著她,還要掌控這紛亂的情勢,甚至救了自己的孩子。
容榕此刻手指抖得針都拿不住,想著如果先前她知道麻藥沒用,這一刀她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劃下去。
這也正是嫂嫂咬牙苦忍的原因吧……
她的淚又落了下來,今日也不知哪來那麼多淚,泉水一般涌個不停,她在熱淚里哽咽,「嫂嫂……我們對不起你……國公府對不起你……」
太史闌微微睜開眼楮,這時刻,她的眼神,竟然還是清亮的。
她第一眼,看了看穩婆手中的孩子,著重在瘦小的兒子身上落了落。第二眼她轉到容榕臉上,嘴唇蠕動。
容榕連忙俯身在她耳邊。
「別……別告訴……」
容榕的淚水落到她臉頰上,「是……我……我不告訴哥哥……」
太史闌閉上眼楮,容榕捂住臉,淚從指縫里滾滾瀉下。
因為牆壁的變動,原本在隔壁的邰世濤已經等于轉到了這間室內,此刻他終于知道了太史闌經歷了什麼,臉色慘白,軟軟地靠著牆,似乎也不能動了。
少年的臉向著門外,拼命地扭頭,眼底有晶晶亮的東西。
他甚至沒有興趣去看那對孩子一眼,原本應該很歡喜的事情,但現在他心底只有憎惡,無限的憎惡……如果不是因為這對孩子,姐姐何至于吃這麼大的苦!
這一刻,他連容楚都恨上了。
熊小佳卻還被關在門外,正著急地拍門,史小翠瞧著確實沒事了,打開門,卻沒讓他進來,自己站在門邊,低聲埋怨,「你喊什麼!別驚擾了大人!還有,你們怎麼回事,不是說昨晚就該回來的嗎?為什麼只回來了你一個?其它人呢?」
她經歷這一天一夜的驚恐擔憂,此刻定下心來,才發覺似乎還有另外一件可怕的事在等著,越問越緊張,到最後聲音都開始發顫。
熊小佳探頭看了里面一眼,隱約看見太史闌似乎睡著了,才揪緊了頭發,聲音若哭,「東堂的炮比我們的厲害……有一艘船被擊沉了……蘇亞和大強,都在上面……」
史小翠短促地「啊」了一聲,捂住了嘴巴。
「我剛才一路過來的時候,發現城中也亂了……」熊小佳道,「城中已經傳開了大戰的消息,而且滿城謠言,說東堂的戰船直插黑水峪,已經打沉了我們十幾艘船,大人身邊的二五營軍官大多戰死,現在東堂已經穿過黑水峪,還有一日夜就能抵達靜海港。甚至有不少富戶已經開始舉家搬遷,越發搞得人心惶惶。這些富戶搬遷時動靜很大,一路傳揚,有意將消息散布得滿城都是,我懷疑他們本來就是東堂的奸細……」他恨恨地道,「還有一大批東堂刺客涌入,在街頭胡亂殺人,造成恐慌,咱們府里也闖進來很多人,現在正在放火……」
「我們低估了東堂在靜海的勢力。」史小翠低聲道,「靜海亂了幾十年,東堂潛入靜海也就有了幾十年,這麼長時間,足夠這些東堂探子在這里發家致富,立足腳跟,平日里他們就是普通靜海百姓士紳,戰事一起,他們就是里應外合的奸細!偏偏這麼些年下來,這樣的人太多,平時又沒有任何把柄,想要鏟除他們都不行……總督大人天縱英才,在這短短幾個月內鏟除海鯊,收攏軍隊,控制官場,建立海軍,已經是奇跡。她沒有辦法再對這些平時百姓戰時兵的人下手……我現在終于明白國公的提醒……」
「什麼提醒?」
「他說小心城內居民。尤其中等資產之家。」史小翠道,「他在靜海二十多天,曾經提過一項將靜海中等富戶清點人數,劃分區域居住的建議,但因為牽涉太大,花費太多,推行太難,他和總督都很猶豫,就擱下了,沒想到……」
「這誰都不怪,這是神仙也無法解決的事情,這些人在平時根本沒法區別,一旦不分三七二十一全部管制,就會動搖整個階層,靜海也無寧日。」邰世濤忽然走過來,接過了話頭。
珠光下少年臉色沉肅,他已經听見了全部的對話。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出來?」他問熊小佳,「東堂既然散布謠言,便不可能不中傷姐姐。」
熊小佳垂下了頭,半晌,甕聲甕氣地道︰「是的。東堂那些奸細說大人賣國,說東堂的船之所以能來那麼快,就是因為大人鏟除了黃灣群盜,故意為東堂撤去了最後一道防線。說大人早已拿了東堂的高官厚賞,坐上東堂的大船去東堂當世子妃了。說大人和東堂的世子早有……早有情誼,她前陣子失蹤,身邊伴的銅面龍王就是東堂世子司空昱,他們二人早有婚約。大人來靜海是有備而來,是要把靜海送給東堂,所以派屬下去送死,自己面都不露……」
「顛倒黑白!」史小翠大怒。
邰世濤卻默然,他也等于身在官場,很明白這些謠言的殺傷力。如果太史闌一直不出面,而戰事有所不利的話,這謠言就會越傳越凶,直到傳成事實,傳到臨近官員耳朵里,穿成彈劾奏章,最後傳入朝廷,萬劫不復。
那兩人也想到了這點,面面相覷,臉色發白。
「怎麼辦?」熊小佳雙手抱頭,神色苦痛地蹲下來,「初戰失利的消息馬上就會傳過來,城中會更加人心惶惶,還有東堂探子煽風點火,這時候偏偏大人不能出面,城中會亂成什麼樣子?還有……還有大強他們……他們落了海生死未知,花校尉她們都快瘋了……天哪,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真沒用……」史小翠也痛苦地閉上了眼楮,「大人最關鍵的時刻,我們卻無法為她撐起一片天……」
「我……我能告訴大人嗎……」熊小佳抬起頭,眼巴巴地瞧著邰世濤和史小翠,「也許大人能有辦法……」
「你想都別想!」史小翠一口截斷他的話,「你不知道大人剛剛經歷了什麼……」
兩個被堵在門外的男人,都狐疑地瞧著她。
史小翠驚覺失口,想著剛才產房里慘烈一幕,不禁打了個寒戰,頭一抬接觸到邰世濤更為狐疑不安的目光,垂下眼,避開他眼神,道︰「我是說女人生孩子辛苦……」
兩個男人都長吁一口氣,熊小佳頹然垂下頭,將臉絕望地埋在帳中。
里間的門卻忽然開了,三人齊齊向里看去,容榕站起身來,臉色蒼白。
「嫂嫂讓你們進來。」
……
時辰回到一刻鐘前,喬雨潤被海鯊一踢,撞到一側牆上,預想中的疼痛卻沒來,她只覺得身後一空,隨即骨碌碌滾了進去。
等她掙扎爬起,才發現這里竟然也是一條密道,比剛才三條密道要寬些,她愕然一陣,隨即狂喜——天不絕我!
很明顯,那三條密道都是死路,這條才是真的!
她忍著腳趾劇痛,跌跌撞撞向前,走完這條道路,在盡頭看見一面牆,她也不慌張,用那瓶子里的蟲再次找到空隙處。
凡是安排機關的地方,無論怎麼精密,都難免要留下縫隙,而這種蟲天生喜歡鑽縫,用它們來找機關地道之類一向百試百中。
找到機關所在,喬雨潤卻不敢開,她深知容楚和太史闌的厲害,這兩人弄出來的東西,向來不走尋常路,她沒把握自己能跑掉。
想了又想,她終于咬牙,從懷里另一個小瓶里又倒出一點紅色粉末,撒在有機關的那片牆上。那些毒蟲便似受到了驅使,紛紛死命往里面鑽。
這紅色粉末是那種毒蟲最愛的食物之一,也對這些蟲有驅使作用,這些蟲在牆縫里拼命尋找那粉末,毒螯不斷挖掘,不斷分泌毒液,一點點侵蝕牆體和機關,它們的毒液能腐蝕世間一切鋼物,自然能毀掉機關。
只是這樣一場徹底的消耗,這些蟲子之後也就廢了。
喬雨潤肉痛萬分地看著那些蟲子在完成使命後,紛紛墜亡,想起當初她得到這蟲子的艱難和這蟲子的珍貴,心里再次把太史闌恨了個滴血。
這回她小心地推牆,果然機關沒有發動,牆體推開時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機關應該已經毀了。她穿過密道,看見同樣設置的產房,一時有些恍惚心驚,險些以為又回到原地,要再次面對太史闌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可怕的女人,隨即她反應過來,這整個地下密道的設計是對稱的。
既然是對稱的,出口自然也和那邊密道的進口一個位置,她找到地方,推門出去,這回看見的是一間空室,四面土牆,什麼都沒有。
她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這是虛虛實實之計,要的是敵人下來後以為這里就是空的,心里對太史闌的心思之深,再次又憎恨又畏懼。
從這間空室上去,就是太史闌的房間,喬雨潤轉了一圈,又恨自己因為隱瞞身份在總督府做工,身上不敢帶武器和毒物,此刻竟然找不到可以對太史闌下手的東西。
而且太史闌的屋子也極其的整潔簡單,有限的幾樣家具,櫃子上鎖,床上被褥一絲不亂,無論誰想要在她的屋子里動手腳,很容易就被發現。
喬雨潤恨恨半晌,也只能放棄,一瘸一拐出了屋子,只慶幸今日恰逢總督府空虛,太史闌的二五營親信都不在,其余護衛現在也集中在前院議事廳這邊,她從太史闌院子里出來,竟然沒有遇上護衛。
不過她看見了刺客,來自東堂的刺客。
這些黑衣蒙面人,人數很多,分散在總督府各個區域,穿梭來去,飛刀暗箭,火藥雷彈,毫無目的地到處亂扔,那模樣根本不是來刺殺的,就是來破壞的。
事實也是如此,喬雨潤已經秘密和東堂奸細接上線,東堂那邊的意圖她很清楚。這些人現在就是要搞亂靜海城,反正大戰已經開始,所有暗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都已經全數調動,拼著死上一批,能殺了太史闌最好,不能殺了太史闌,也要把總督府搞得烏煙瘴氣,好讓周圍百姓瞧著,連總督府都自身不保,自然更加無法蔭庇他們,趁機令本就惶惶不安的民心,再動蕩一番。
所以這些人並不接戰總督府的護衛,東竄西跳,以制造聲勢為主,正因為他們的行動無具體目的,反而讓總督府的護衛兵丁無法形成有效合圍,房屋被破壞了不少。
喬雨潤看著那些來去的人,心中一動,忍著痛幾步竄了出來,對空發出了和東堂那邊聯絡的暗號。
有幾個黑衣人飛快掠了過來,後面還跟著追捕的總督府護衛,當先一人凝視著她,以為她是要求救,喬雨潤卻伸手一指議事廳,急促地道︰「我知道太史闌藏在哪里!我知道怎麼下她藏身的暗道!」
……
室內氣味渾濁,軟榻上太史闌臉色灰白,她並沒有看進門的人,微微睜開眼楮凝視著頭頂,聲音細弱卻清晰,「說吧,她們誰出了事?」
幾人面面相覷。剛才他們聲音很低,就是怕太史闌听見,可是她還是猜到了。
太史闌轉過眼,看了他們一眼,心中微微一嘆。
這還需要告訴?昨晚她們都應該回來的,結果卻沒回來,必然是戰事不利,甚至可能……
「沒有的事。」史小翠勉強笑道,「只是前頭戰事正緊,一時抽不出空回來,讓大熊回來照應著,這下可好了,大熊等會回去,正好將喜訊報給大家知道,也為大人高興高興。」說著把兩個孩子抱過來,放在太史闌枕邊。
太史闌微微閉著眼楮,她沒有第一時間提出看孩子,就是因為,她現在不敢看,她怕看了之後,自己有些事,就真的下不了決心了。
可是身邊微微一沉,男孩兒似乎哼哼了兩聲,小聲音軟得讓她心發顫,她忍不住睜開眼楮,微微偏頭。
然後她就看見了兩只毛頭。
第一眼她忍不住皺眉,不是為那皺巴巴的小臉,而是她就從沒想過,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兩個孩子,相差竟然這麼大,像根本不是一個娘生的。
無論從相貌、體型、發育、噸位、表現來講,兩個孩子都相差甚遠,一個頭發烏黑,皮膚白潤,哭聲嘹亮,掙動不休,一個皺皺巴巴,猴子小臉,哼哼唧唧,毫不動彈。一個應該有五斤以上,一個看起來只有兩三斤。
這種掠奪……也太凶悍了。
說起來後一種才是初生嬰兒的正常相貌,可那重量又絕不是,太史闌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瞟了兒子一眼,心想是不是上次的「鳳在上」體位刺激了這小子,他雄風不振,就此雌伏在姐姐身下?
一眼瞟過,看他皺著眉頭,又覺心疼。心疼的感覺泛上來,她怔了怔,眼神隨即就溫軟了。
這兩團小小的東西,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是她受盡人間苦痛,拼了性命才生下的兒女,從此她不再是孤獨穿越者太史闌,她有了自己的生命維系,有了自己的丈夫兒女,有了在這世界長久停留的最大憑依。這種憑依,叫幸福。
她們兩個,圓潤飽滿是美麗,瘦小皺巴也是美麗,嘹亮大哭是悅耳,哼哼唧唧也是悅耳,左看右看,心情溫軟。
她唇角噙一抹微笑,卻不知此刻她自己的神情,看在眾人眼里,也溫軟含情,細長眼眸里,一抹流光醉人。
她勉強挪了挪臂膀,把兩個孩子攏在懷里,男孩子貼近了她,竟然就不哼了,她想起生他的時候九死一生,險些便沒有了這個孩子,心中愛憐,偏偏頭,吻了吻他。
四面的人們,震動地看著這一幕。看陰暗雜亂,血氣彌漫的產房內,那額發凌亂的女子神情靜謐,唇含笑落在新生兒的額頭,一室凌亂陰冷,忽然便化作楊柳春風。
容榕的眼底又蒙了淚,她平日里並不算愛哭,然而她覺得今日她流盡了一生的淚。此刻看見太史闌含笑一吻,想起剛才那一刻慘烈生產,生死攸關,想起眼前這個母親,只是因為愛,做出了天下女人想也不敢想的決定,承受了人間至苦至難,便要忍不住心痛心酸。
到得此刻終悟,和人間大愛和命定責任比起來,那些情愛得失,小小心事,都只是水上風,樹間花,在乎它它就在,不在乎它,它就遙遠。
這世上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有太多路可以選擇,有太多人還沒遇見,何必拘泥于這一刻的擦肩不識?
她忽然淡淡微笑。
邰世濤轉眼正好看見她微笑,只覺得她的笑容和往日不同,似更加明朗超月兌,心中微微一震。
太史闌貼緊兩個孩子,心疼之余也覺得不安,這樣的孩子,在現代,一生下來就要放保溫箱的,可是此刻……
隨即她發現女孩子的哭泣似乎也不太正常,哭一陣子也該睡了,這孩子還在哭著,只是聲音越來越低。倒像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心中一跳……莫非兩個孩子都不太健康……
容榕看出了她的擔憂,上前一步,給兩個孩子把了把脈,眾人都緊張地盯著她的臉,容榕睫毛顫了顫,半晌對太史闌一笑,「嫂嫂,放心吧。我那佷兒弱了些,但也沒什麼大礙,之後好好調養就是了,我們這樣的家族,什麼好藥沒有?不必太過憂心。」
眾人都微微放下心,太史闌卻看了容榕一眼,這一眼看得容榕心一顫,心知眼前這個人太過精明,有些事,怕是瞞不了她的。
「大人……」史小翠輕輕道,「您……您休息一會吧……」
她這麼一說,容榕才驚覺,太史闌雖然之前一直支撐著,但孩子已經生下,按照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必定要昏睡很久的,她到現在還沒昏,難道……
太史闌又看了孩子一眼。
她那一眼飽含歉意。
隨即她毫不猶豫轉臉,用眼神示意史小翠過來,「小翠。我的兩個孩子,交托給你。給我……務必保護好她們的安全。」
不等驚訝的史小翠回答,她又轉向邰世濤。
「世濤,去換件袍子,把臉弄髒……下面,我把我自己的性命,交給你了。」
眾人震驚。
「城中……亂起來了吧?」太史闌微微閉著眼楮,胸口起伏,「蘇亞她們應該是出事了……東堂探子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若不出面……局勢難挽……」
「可您怎麼能出面!」史小翠失控地喊起來。
「拿藥來……」太史闌示意穩婆,「那個箱子里……對,不管是哪瓶……統統拿來……都是好的……」
容榕要去攔,被太史闌一個眼神擊退,那嬤嬤同樣無法抵抗太史闌的命令,把箱子里幾個藥瓶都拿了來,太史闌用眼神示意她把瓶子里的藥倒進自己口中。
這些都是李扶舟給的藥,已經說明了相互之間沒有沖突,太史闌把這些萬金難換的靈丹,當蠶豆吃了一把,這時候也不必心疼寶物,她一向認為,發揮作用了的寶,才真正值價。
幾人默默站立,看著她直著脖子將那些藥丸咽下去,容榕急忙要去燒水,太史闌搖搖頭,忽然想起什麼,道︰「速速去看……密道里幾具尸首……」
熊小佳飛速去看了,回來報說海鯊及其女兒的尸首都在,但沒有找到喬雨潤的。
太史闌臉色一變,立即道︰「給我傷口再包扎一層,用布帶,緊緊纏一層!」
忽然「砰」一聲巨響,從上頭傳來,听來像是什麼東西被砍碎。太史闌眼楮霍然睜開,「快!」
她的話向來就是命令,眾人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容榕立即拿來干淨白布,邰世濤和熊小佳要避出去,太史闌只道︰「別離開……背過身去……」
上頭砰砰聲更響,容榕心慌意亂,快速地掀開被子,此時邰世濤還沒完全轉身,眼角一瞥,正看見太史闌整個月復部都纏著白布,布上殷殷血跡。
他渾身一震,險些轉身撲上去,卻被史小翠的目光逼住。
邰世濤有點麻木地轉身,面對著牆壁,他只覺得腦子里木木的,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心卻跳得極快,快得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全身的血液突突地往上涌,他痛苦到恨不得將自己縮起,縮成一團。
那月復部的傷口……
他終于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此刻卻什麼都不能做,他想一拳打在牆上,恨這老天為什麼要給姐姐這許多磨難,可是最終他只是咬緊牙關,齒間迸血。
上頭聲響更烈,隨即豁啦一聲,熊小佳驚道︰「密道門被強力打開了!」
「當真不怕死!」史小翠咬牙恨道。
「他們人多,傾巢而出!」熊小佳道,「剛才我過來時,整個院子都竄著刺客,今日他們是鐵了心,要把總督府攪個天翻地覆!」
容榕快速地給太史闌包扎傷口,用力很緊。
外頭光影變幻,顯然有人已經進來,忽然箭聲猛烈,響起無數慘呼,隨即又有人影灑血翻倒,落入陷阱,人的慘叫在幽深的密道之下,回旋不休。
密道逢單數機關打開,這些東堂刺客正面撞上。
邰世濤忽然快步行到那邊櫃子前,翻出件袍子套上,又胡亂抓了把泥土用水混了,在臉上擦了擦。
史小翠默默從櫃子里拖出一個藤箱,將包裹好的兩個孩子放進去,說起來也奇怪,這時候兩個孩子竟然都不哭了。
那邊容榕也已經給太史闌包扎好,邰世濤走過去,將太史闌抱起。
上頭有更多的人影沖下來,東堂這次打的是人海戰術,前頭死了一批墊腳,更多人卻已經模清了機關規律,踩著同伴的尸首進入密道。
「咻。」這些人還沒落地,已經射出火箭,火箭落在那些綠蔭植物上,熊熊燃燒。
產房的門還關著,從階梯下到產房門口這一段路的機關,已經被史小翠開啟,但東堂這種拿人命鋪路不惜一切代價的戰術,注定這些機關也拖延不了多久。
「你和大熊,帶她們走!」太史闌盯住了史小翠。
史小翠咬牙,拎起藤箱,在熊小佳護衛下打開產房後頭密道,忽然又停步,「喬雨潤會不會還在密道里……」
太史闌只搖了搖頭。
喬雨潤愛惜性命,絕不會留在密道里,何況東堂刺客能知道地下密室所在,定然也是在上面踫見了她。
史小翠放下心,咬牙將藤箱舉了舉,轉身離去。
容榕看見太史闌最後一眼盯緊藤箱,看見她眼圈在瞬間紅了。
她心中充滿淒愴——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兒,嫂嫂甚至沒來得及給她們喂女乃……
然而太史闌瞬間就恢復了平靜,看向那兩個婆子,眼神里掠過猶豫之色,隨即道︰「讓她們其中一個……扮成我……」
容榕一怔,看著太史闌臉上神情,看見兩個嬤嬤簌簌發抖之態,忽然道︰「嫂嫂,別用她們!她們不成,我來!」
太史闌猶豫了一下,她當然知道嬤嬤不成,但此時也無人手好用。
她想了想,覺得以容榕的靈活,此事並無危險,便道︰「你要小心。」
「我會的。」容榕催她,「嫂嫂您吩咐吧。」。
太史闌唇角欣慰地一扯,示意她換衣,「穿上我的衣服……在他們進來的剎那進左邊密道,那里留了一處生門……你記得躲進去……沒事,他們更想生擒我……只要他們不敢下殺手,你就沒……」
容榕根本沒听,直接開始月兌衣服,換上她的寬大染血的袍子。
邰世濤抱緊太史闌,看她一眼,道︰「你小心……」
容榕根本沒看他,只點了點頭,道︰「保護好嫂嫂。我把她交給你了。」
邰世濤吸一口氣,「拿命。」
兩人此時才對視一眼,邰世濤看她小小的臉上全是鮮血,心中又是一震。
「別怕,誰都死不了。」太史闌虛弱地道。
眾人都肅然點頭,邰世濤抱著太史闌走進密道,屋子里最後只留下了容榕和穩婆嬤嬤們。
太史闌最後走的時候,看了一眼穩婆,似乎想說什麼,但她又看了一眼邰世濤和容榕,終究沒說話。
邰世濤則滿心是太史闌的安危,急急抱著她,進入密道。
屋子里只剩三個人,穩婆和嬤嬤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容榕沉默地站著,外頭的火光隱約透進來,映得她眉目間光影黯然。
隨即她走過去,手撫在嬤嬤肩上,溫柔地道︰「別怕,等會刺客進來,目標也只會是我,不會注意你們的。你要再不放心,我給你個武器。」
嬤嬤驚喜地點頭,喃喃道謝,伸手去接,容榕一手遞過一柄匕首,按在她肩上的手,忽然輕輕向下一按。
那嬤嬤身子一顫,伸出去的手垂落,靠在牆上僵立不動。
穩婆側對她們,听見容榕的話,也吶吶道︰「姑娘給我柄武器防身吧……」
「好。」容榕轉身,手中匕首向前一遞,插入她月復中。
穩婆喉嚨格格兩聲,驚駭地看著她,砰然倒下。
容榕閉著眼楮,將僵死的嬤嬤身子一推,那嬤嬤也倒在穩婆身上。
容榕轉身,自始至終,她沒有看那兩具尸體。
火光明滅,她閉著眼楮,半晌,有兩行清淚流下來。
她曾有過一霎的惡念,之後幡然悔悟,當時她發誓要一生茹素,一生敬佛,一生再無殺戮之事,然而這麼快,她便不得不親自動手。
出手的時候,只覺得心如刀絞,經歷那一番後,她對一切涉及死亡的事都如此厭惡,那些血騰騰泛上來,堵住了她的心口。
可是她不能不做,為了嫂嫂。
「你們膽子太小,東堂刺客進來必然泄密……事關太多人生死,你們不能活……嫂嫂有心要滅口,卻不想令我和世濤為難……嫂嫂體諒我,我怎麼能給她留下任何一絲危險。」
她緩緩地跪了下去,一拜。
「我會為我今日罪孽,贖罪。」
火光躍動,照耀此刻孤獨跪在尸首前的少女……她是國公府如珠如寶的唯一小姐,她是武將世家兄長們呵護長大的天之嬌女,她是注定一生順遂永久光明的千金貴族……她一生里,第一次真正殺人。
「砰。」一聲巨響,伴隨一陣慘呼,整個地下密室都在顫抖,產房門開了。
門開之前,容榕身影一閃,進入了密道。
沖進來的東堂刺客,隱約看見一個白影,捂住肚子,慢吞吞往左邊密道去了,都趕緊追過來。
容榕在密道入口處,按照太史闌的吩咐打開機關,一道生門竟然是開在上頭的,她為了讓刺客能「看見太史闌」,特意在門口等了一會,眼看第一個人已經跨進來,閃亮的刀光射到密道里,才一縮身子躲進密道,留下一片飛揚的白色的染血衣角。
「太史闌在那里!」立即有人追過來。
容榕爬進頂頭小門,開啟機關,小門關上,身後還是一條密道,短短的,斜斜向上挖,如果她沒有料錯的話,這密道應該最後和那條安全道路連接在一起,她只要順著這道路爬上去就可以了。
底下的人已經追過來,隔得很近,她听見雜沓的腳步聲就在腳底響起,隨即便是風聲,再之後……就是慘呼。
機關啟動了,這群人的下場,和海鯊一樣。
她微微松了口氣,卻也不敢太松懈,因為東堂這次派出的人實在很多,死掉這一批,後面一定還有人。
她輕輕開始爬動,爬不了幾步,卻忽然發覺自己動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