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的口氣很嚴厲,那種嚴厲是過往汝月從未在其他嬪妃來太興殿時見識過的,她伏在太後腳邊,能夠看到的只有眼底下那一小塊地方,太後的手由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她,那種威壓,讓她覺得心里多少好過了些,心口積壓著的東西,被這只手牽引著,通過眼淚流出了身體,宣泄後,不再是屬于她的痛苦與不甘。
「哀家說的這番話,要是你都明白了,你心里就不苦了。」太後見汝月停止了哭泣,才松開那只手,轉而輕輕托住她的手臂,「起來吧,這宮里的女人哪個心里不苦,為著什麼,不過是因為天底下只有一個皇上,只有獨一份,誰不想要,誰不想霸佔著,越是這般,越是心苦,到後來,都把自己那顆原來的心給迷失了,不知道它丟在哪里,想去撿回來都沒可能了。」
汝月靜靜听著太後說話,她沒有听太後說過這些,語重心長,耐人尋味,字面上語氣里,說的好像是汝月,又好像是太後自己一般。
「還不快拿塊帕子出來擦擦臉,一雙眼楮哭得像桃子似的,多不好看。」太後掌不住臉上的笑意,「秋葵怕是早猜到你一來就要哭一場,特意將屋子里的人都替你譴出去了,回頭你還要好好打賞她才是。」
汝月取出帕子,在眼角和臉頰都印了印,知道這樣大哭一場之後,再用力去抹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又想到先前的失態,低垂著頭,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原來打算是見一見太後,來給太後請安的,卻弄得這樣一出來,讓太後見笑了。」
「難得流露出真性情也沒什麼不好的。」太後揚手搖了搖手邊的一柄精致銅鈴,鈴聲悠長,可以傳的很遠,她見汝月看著手中的銅鈴,低聲笑道,「這是烏蘭那個丫頭想出來的,有時候哀家要靜一靜,不想她們站在旁邊煩心,就讓她們都退出去,等想著要使喚的時候,搖一搖這個鈴,哀家年歲大了,覺著是個好法子。」
烏蘭很快推門進來︰「太後有何吩咐?」
「給月嬪沏茶,做些點心,她就愛吃甜口的,讓膳房挑選拿手的做幾道來。」太後和顏悅色地說道。
「婢子只是想來看看太後,見太後一切安好,婢子就放心了。」汝月知道太後沒有留嬪妃下來用飯的規矩,趕緊地想推辭。
「都這個時候,還自稱婢子,于情于理不合。」太後對著烏蘭揮了揮手,讓她照著吩咐去做,「你是從皇後的丹鳳宮中侍寢,才被封了月嬪,難不成皇後都沒有教你規矩?」
「皇後娘娘原本是要教的,後來娘娘又說既然是宮女出身,不如自然些好,太多規矩,皇上還是會覺得拘束。」汝月一向清楚太後雖然很少出太興殿,然而後宮諸事無不知曉。
「這句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你身上本來就渾圓天成一種叫人舒心的氣韻,硬是將規矩套在你身上,反而不像是你了。可惜的是,哀家出了一次遠門,回過頭來,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卻被撬走了,以前還提防著那些嬪妃來討要你們,說了一個都不給的,結果是被皇上給要去了,到了這個份上,哀家難不成能夠找皇上去將人要回來嗎,就算是真的開了口,豈非成了那民間棒打鴛鴦的凶惡老太太,這樣傷德的事兒,哀家可不願意去做的。」太後見汝月被說的臉色發白,放緩了語氣,「哀家明白,那是因為你在哀家身邊多年,改不過口,這里也沒有旁人看著听著,隨性些也是無妨的,你心里明白規矩便好,為了以後不出岔子,不如就此改過口來才是正理。」
「嬪妾謹听太後教誨。」汝月細細回道。
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柳貴妃身懷六甲,皇上偏袒些也無可厚非,她的性子一向飛揚跋扈,皇上卻不見怪,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嬪妾不知,請太後指點一二。」汝月在心里暗暗打了個結,太後怎麼忽然想到要說柳貴妃的事情,莫非是太後知道了那日她在朝露宮中受屈的前因後果,又更甚者,太後都明白這幾天皇上的動向,以為她會按捺不住,才會說出此番話來。
「後宮嬪妃或是多或是少,總免不了暗藏爭斗在其中,除非是本朝的開國皇帝,他專寵皇後一人,六宮空蕩,雖然顯得冷清,倒也省去了不少的煩心事,可是那個皇後偏生也算厲害,一生生了四男二女,比如今的皇上子嗣不知興旺多少倍,君王之道在于如何掌控諸事諸人的平衡利害,皇後的父親那是當朝一品的大學士,而柳貴妃的娘家不過是個略顯銅錢味的皇商,皇上反過來偏袒柳貴妃,卻是將這種所謂的平衡掌控得恰當好處。」太後的目光如炬,忽然盯住了汝月的臉孔,「要是哪一天有人打破了這種平衡,皇上心中定然又要重新洗牌,到那個時候,誰又受寵,誰又冷宮,哪個人都說不準的。」
汝月听著這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一個激靈後,才發現手心都是汗,不知是緊張還是害怕,等太後說完了,她都沒有反應過來,一只手捏著茶盞,手指頭一哆嗦,盞蓋滑落下來,要不是她趕緊接在手里,差些掉落在地,摔個粉碎,她顫聲問道︰「這些事情,太後怎麼會同嬪妾說這些要緊的事情?」
「如何不能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太後笑起來,眼角一抹利光,隨即慢慢收回來,「旁人听著要不得一般,其實再仔細想想不過如此,你在宮中無權無勢,無娘家撐腰,無身家背景,這是好事也是壞事,你是從哀家的太興殿里出去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哀家臉上無光,說了這些話,是為了給你心里打點底,存些分寸,以後的路還需要你自己走下去,誰都幫不得你。」
汝月將太後的一席話,翻來覆去的咀嚼細品,知曉太後是存了要讓她安生立命的心念,這些話旁人想要求著听都求不得,太後卻主動來說給她听,要是再不領情,怕真是木魚做的腦袋了。
烏蘭端了才做好的點心進來︰「今天膳房做的是棗泥核桃糕,蓮蓉水晶餃,珍珠女乃凍丸子,配的薏米桂花甜湯,請太後與月嬪娘娘慢用。」
太後拿起一塊來放進口中,汝月見太後吃了,也不多推辭,同樣取用了一塊,烏蘭靜靜站在旁邊候命,待兩人幾道點心都用了,又呈上薄荷葉的漱口水來,服侍著用了。
「烏蘭來太興殿有段日子了,當日哀家記得最看好的反而不是她,她那時候膽子小,要開口之前,眼圈先是紅紅的,上不得台面。」太後用帕子抹了嘴角,慢條斯理地說道,「你過來時,身邊帶著個宮女,模樣倒是周正大方,卻是皇後身邊的人不是?」
「秋葵同太後都說了,是皇後娘娘賞給嬪妾使喚的,嬪妾被皇上冊封後,匆匆忙忙搬去琉璃宮,那里雖然也有相配的宮女和太監,嬪妾卻是人生地不熟的,更何況,嬪妾沒有那個被服侍的命,不慣于讓太監到跟前做事,總覺得別別扭扭的。」汝月同太後說開了,嘴皮子恢復了利索,也沒有才進屋時候的拘謹,眉梢眼角,舉止動作越發顯得落落大方。
「琉璃宮里那幾個,哀家多少有所耳聞,那邊多年沒有住過人,怕是來個萬分矜貴的,她們都服侍不好,別說是你這樣單身前往的,不習慣太監服侍,算不得好習慣,就算皇後給你的這個是極好的,也是管頭不能管尾,雙拳哪里敵得過四手,要你再自己動手,做些女紅便罷了,難道傳話喊人也要親自去,烏蘭是你看著進宮的,性子靦腆些,做事還算能干,再加上宮里的小順子,他一向與你交好,相互有個照應也妥帖,你臨走的時候,將他們兩個帶了去,要是回頭皇上問起來,從太興殿出來的,哀家給了什麼陪嫁,你就說一個宮女,一個太監。」這番話一說,非但太後笑開,汝月跟著笑個不止,連身旁的烏蘭都掩著嘴笑。
「烏蘭,你可願意跟著月嬪?」太後閑閑地問了一句。
「太後吩咐婢子去哪里,婢子就去哪里,更何況月嬪娘娘待人一向很好,去服侍月嬪娘娘,那是婢子的福氣了。」烏蘭的聲音小小的,說的話十足十的中听。
汝月趕緊起身來又謝了一次恩,太後看著她的笑容親切,她心里卻升騰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至于到底奇怪在哪里,她又說不上來,又做了半個時辰,見太後說話說得有些乏累,掩口打了個哈欠,她及時識趣的告辭。
帶著烏蘭走出太興殿時,見到小順子早就領命在門口等著她們︰「小順子見過月嬪娘娘。」
「你手中抱著的又是什麼?」汝月見他一副吃力的樣子,抱著個一尺見方的木匣子,好奇地問道。
「太後說,等月嬪娘娘回了宮,才能打開看的。」小順子老老實實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