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數語,皇宮重重深院,幾個人,幾段情,幾十年韶華,都被一一說盡,蒼狗白雲變化中,轉眼間紅顏成了煢煢華發,被埋沒在這皇宮的最深處,明源帝的故事說得平淡如水,他的嗓音原本就低沉,因為故事牽扯到他的親生父母,身世情緣,才又刻意壓制住了情緒波動,汝月卻听得心口發堵發悶,仿佛有一只長著尖利指甲的手在那里抓撓,一寸一寸地鈍痛不止,才進來時,她覺著昔時宮就像是個怪獸,如今想來,可不就是會得吃人一般,而且吃得連骨頭渣子都快不剩了。
她飛快地看了明源帝一眼,正好他也抬起眼來在看著她,目光愁苦揉不開,有些真相要是不能說出來,真的能在心口上深深烙印出個血肉模糊的洞來,他朝著汝月伸出手去,汝月想,今晚是他們相握彼此最長時間的一次,仿佛是只有這樣,才能夠支撐得住彼此,忍不住將明源帝的手心貼在自己的臉頰邊,擦拭開來濕漉漉的一片,她方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已經听得哭了,明源帝用指月復去擦她的淚痕,觸手柔膩軟滑,不禁心中又是一動。
伶昭見他們兩人親昵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欣羨,誰說帝王沒有真情實意,眼前這一對,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燈燭在三個人的靜默中突突跳了兩下,眼見著要熄滅,伶昭趕緊點了燈過來,放置在床頭,輕聲道︰「她每晚都要點著燈才能入睡,否則會得做噩夢。」
光線落在伶昭的臉上,汝月方才驚覺到她的伶昭姑姑老了,起先落眼時是又驚又慌的,猛一看覺著眉梢眼角都沒有變化,如今定楮看得清楚,原來絲緞般光滑的額頭已經刻上那些細細的紋路,嘴角邊也跟著彎落下來,顯出了老態之相,在宮里都說滄瀾姑姑看著見老,可是滄瀾的年紀又要長了伶昭姑姑幾歲,兩相一比,伶昭姑姑愈發滄桑落世,以前的嬌俏可人統統沉澱在記憶中,不復存在。
伶昭見汝月目不轉楮地看著自己,眼底掩不住的心痛與詫異,已經料得汝月心中所想,她倒不是很介意地淡淡笑道︰「我的小汝月都長大了,姑姑要是還青春不老,那不就成了妖精了。」
汝月沒有笑,她心里頭難受,算來算去,伶昭姑姑都才剛滿三十歲,要是在宮外,不過是少婦的年紀,更何況伶昭姑姑還沒有嫁過人,明擺著是因為在昔時宮中,郁郁寡歡所致,她才想要開口,床榻上躺著的人猛地咳嗽起來,咳得心肺都滲出血沫子似的,屋中的三人頓時緊張起來。
「別慌,別慌,我去將熬好的湯藥端來。」伶昭沖著兩個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驚到病人,手腳輕快地從桌上的罐中,倒出一碗濃黑的藥汁來。
屋子中立時充滿了沖鼻的藥氣,明源帝很熟練地從背後將病人半推半抱起來,雙手自脅下穩住對方的身子,伶昭用銀匙將藥汁一點一點往下喂,大概是藥汁又苦又澀,病人並不願意安分地吞咽,想從明源帝手中掙扎開來,力氣不夠,只在嗓子處發出赫赫的粗喘之聲,像是拉扯著破舊的風箱,她像是察覺到屋中還有另一個人,轉過頭來,盯住了汝月。
汝月冷不防被那雙黑沉沉的眼楮目不轉楮地瞪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眼前人都與太後十分的相似,僅有的差別是太後平日里最注重衣著頭飾,每天都穿戴得一絲不苟,連一支釵怎麼擺放的位置都十分講究,而她卻是披頭散發,好好的一件絲緞裙子被扯得裙角散落,袖口翻卷,不成樣子,到最後幾口,她掙扎得狠了,將腳上的一只鞋子連帶著白襪一起踢飛了出去,啪得掉在遠處,露出一只光腳來。
而這邊的兩個人才算是將整碗的藥給灌了下去,兩個人都累得直喘氣,汝月走過去將鞋子拾起來,她認得伶昭姑姑的針線活,鞋邊繡著精致的蘭草花,她揉了揉發酸的鼻尖,彎去給人將鞋子穿上了,抬起頭時,明源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臣妾看著伶昭姑姑一人怕是照應不過來。」汝月認真的說道。
「原本是還有一個小宮女,倆個小太監的。」明源帝沉聲答道,「前不久常公公過來巡視時,發現他們在昔時宮待不住,有了想要逃跑的念頭,細軟都收拾好了,藏在床鋪底下,還偷了些金銀首飾,便將人拿了出去,還沒來得及再甄選新人,她已經一病不起成這般,而且她平日里並不吵鬧,讓她吃便吃,讓她睡便睡,不難照顧。」
「所以皇上才每日早朝過後就到昔時宮中來照顧病人,將自己累得這樣憔悴。」汝月嘆了口氣道,也難怪皇上要將她來做擋箭牌,此事有關先帝的舊情,更何況太後還端坐在太興殿中,只不知太後對昔時宮中的這位親妹妹又存了怎樣的心思,是恨還是憐惜?怕是兩廂都有,才越發的矛盾不堪。
「寡人幾十年沒有在她面前盡孝,要是這一次再錯過,怕是要抱憾終身了。」明源帝已經將可信的太醫帶來診治過,藥方是開了幾張,只是再珍貴的藥材也不能從閻王爺手中搶了人回來,她已經到了快油盡燈枯的時候,留存著一線生氣,仿佛是因為那股子不甘心的怨氣還沒有化散開來,又或者她在等著什麼人,等著什麼人來看一看她。
「太後不願意來昔時宮中。」明源帝端詳了汝月的神情,毫無避諱地告訴她道,「太後怕是一見到她就會想起此生最痛的那些日子,先帝若非為此也不會英年早逝,又何來中間那三年的宮闈動蕩,當時若非太後與寡人齊心聯手,又有忠臣相護,怕是寡人都保不住祖宗手中傳下來的基業,無論如何,寡人都對太後心存感激之情。」
汝月也曾經听聞過那三年的動蕩,不過那時候她年紀尚小,又還在民間,所以記得並不深刻,不過那時有些許消息過來時,娘親倒是顯得很緊張,她試探著問過娘親到底在擔心什麼,娘親抱緊了她用力地搖頭,什麼話都不肯說。
「怕是她在等的人還是太後老人家。」伶昭端來一盆熱水,為病人擦拭,適才喝藥汁時,多多少少有些染到了衣衫上頭,她沒有回身,柔柔言道,「我要給她換件衣裳,你們請先回避。」
明源帝拉著汝月走出一間屋子來,想一想道︰「你有沒有發現,伶昭在昔時宮日子長久,已經不像是在皇宮之中,那些最簡單的宮規都被拋下了。」
「她在與皇上對話時,只說你啊我啊,再不稱婢子,想來也對,在昔時宮中,伶昭姑姑要面對的只有那一個人,還用得著去墨守宮規嗎,這些年,她們過得不容易,一個,一雙,都不容易。」汝月見明源帝愁眉不展,一心想要安慰幾句。
「她連寡人都不再認得,在她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過那個與自己姐夫苟且生出的孩子。」明源帝突然背轉過身去,聲音啞得幾近哽咽,「你知道嗎,寡人有時候也怨恨,怨恨自己不是太後所生,不是那個嚴苛教導寡人行事為人的太後所生,除去寡人身上有一半先帝的骨血,寡人還能夠剩下什麼,與生自己的親母多年不曾相認,與養自己的太後又心有隔閡,不能承歡膝下。」
「那不是皇上的錯。」汝月走到明源帝背後,一只手按在他後背處,察覺到他的顫抖,「皇上已經盡力了。」
「這不是一句安慰的好話。」明源帝苦笑著道。
「卻也是一句實話,有些事不是皇上能夠做主決定的。」汝月軟言輕語,盼著能讓皇上心里好過些。
「所以,太後要是怨恨,寡人從來不會介意,寡人想過,或許太後每每見到寡人的臉孔就想到那筆子先帝留下的糊涂情債,其中的對象還是太後的親妹妹,所以太後不願意多和寡人說話,除去逢年過節,不得不處在一起的那幾天,她有意無意地都避開了。」明源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有時候,寡人見著生母,她雖然神志不清,誰也不認得,卻還比太興殿中的太後活得快活些,自在些,先帝對不起太後,而寡人卻無從彌補。」
「皇上沒有同旁人說起過這些,為什麼會告訴臣妾,為什麼會在今晚帶了臣妾過來此處。」汝月想問的,終于問出口。
「你以為寡人會怎麼對知道秘密的你?」明源帝問道。
「臣妾已經說過,知不知道答案,臣妾都無所畏懼,因為那是皇上決定要賜給臣妾的,臣妾不願意躲避開來,也沒有那個本事躲開來。」汝月迎接住明源帝轉身而來後,巡視的目光,「要是皇上說是因為相信臣妾,那麼臣妾會牢牢記住這句話,此生不忘。」
明源帝忽而笑了,那笑容,豁然開朗,在這樣的氛圍中,在這樣的哀傷下,汝月整個人仿若是被重重一擊,差些要忍不住往後退去,被他一把拉住︰「如果寡人說,知道秘密的人都不能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