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月能夠很清晰地察覺出身邊人的怒氣,那怒氣從朝露宮的隱忍到這會兒怕是快要爆發了,明源帝越走越快,她差些要趕不上,卻見他就地轉彎,明明不是回琉璃宮的方位,偏偏一只手緊緊攬住她的腰身,非要她陪同前往。
她卻始終緊緊閉著嘴,不想問目的地,今晚的狀況又多又亂,怕是再折騰下去,天都快要亮了,汝月暗自安慰,即便如此,也好過那時候在昔時宮,見著皇上面對行將就木的生母,那般小心翼翼的神情,明明知道眼前人一日不如一日,還是盼著能夠拖曳些日子,多看一眼也是欣慰。
走出一段路,汝月眼前開明,她知道那是去往丹鳳宮的方向,這個時候,皇上去丹鳳宮做什麼,皇後娘娘據說也臥病不起,怕是讓明月說對了,等衛澤回來,宮里頭真的需要做場**事才是。
「皇上未必要帶著臣妾一起去丹鳳宮,臣妾自己也可以回宮的。」汝月終究是嘆了口氣,說出話來。
「既來之則安之。」明源帝只回了六個字。
大概是沒有想到,這個時辰,皇上會過來,雲瑯出來迎駕時,頭發都沒來得及梳好,戰戰兢兢地說道︰「給皇上請安,給月嬪娘娘請安,皇後娘娘睡前喝過藥汁,怕是一時不能起身。」
「不用喚皇後,讓她好生休息便是。」明源帝擺了擺手問道,「小公主安置在哪里,你且帶路。」
雲瑯頓時明白過來,帶著兩人往回廊走︰「小公主送過來的時候,皇後娘娘十分歡喜,原來是放置在娘娘寢宮里的,後來娘娘染了病,才將小公主安排到另一間,皇上請放心,娘娘已經安排了乳母和幾個最是細心的宮女在旁伺候,小公主吃睡都很安妥。」
「皇後的病,可好了些?」明源帝將周身的怒氣收了起來,心平氣和地又問道。
「太醫下午才來過,說娘娘已經大好,至多再過兩三日便能痊愈,到時候再將小公主抱回娘娘寢宮去。」雲瑯走到門前,居然回過身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公主十分驚醒,千萬要小聲說話,否則哭鬧起來,誤了睡眠。」
汝月抿了抿嘴角,丹鳳宮上上下下怕是已經真的將小公主視為皇後所出,瞧雲瑯的樣子,巴不得小公主始終留下來才好,才推了門,守在小床邊的乳母先醒了過來,見到皇上正走進來,心里頭慌張,要站起來行禮,一只腳崴在床腿處,差些栽倒在地。
小床被猛地一搖晃,睡在床上的孩子頓時驚醒過來,如雲瑯所言,放聲大哭起來,乳母更加手忙腳亂,又要俯身去哄,想給小公主喂食,又礙著皇上在側,直接解開衣襟的話,若是被皇後娘娘知道,還以為她別有用心,一張胖臉都漲紅了。
「皇上,怕是小公主餓了,不如臣妾陪著皇上,出去走走,等小公主吃飽了,再回來抱她?」汝月見屋中一片混亂,知道皇上在場確實不方便,輕聲詢問道。
「也好。」明源帝被鬧了大半宿,縱然身強體健,這會兒也有些撐不住了,見屋中一個一個都嚇得快縮成團,又听見嬰兒大聲啼哭的聲音,趕緊地從屋中退了出來,樣子多少有些狼狽,見汝月反而帶著盈盈笑容,忍不住湊到她耳邊,低聲問道,「月嬪在想什麼?」
「臣妾在想小孩子即便是哇哇大哭,听在心里,也覺著是舒服的。」汝月一心想把話語說得婉轉些,盡管她也累得有些眼楮都睜不開,說這句的時候,卻是真心。
「月嬪可是在想寡人說過的那些話?」明源帝的神情漸漸放松,兩個人想到一處,正是早先他所言的,要汝月替他生一個神似他的孩子,心中微微一動,眼眸中的利光統統都收了起來,只剩下溫情脈脈,「所以寡人才要帶你來見一見小公主。」
「皇上都等不及白天再來?」汝月輕聲而笑,心中明白皇上的用心良苦,白天的話,皇上能來,帶著她卻是不便,小公主尚未滿月,她一個低品階的嬪,怕是沒有資格的。
「寡人在想,過段日子將你再晉封一次,等這攤事情過去。」明源帝伸過手來,踫了踫汝月瑩潤如玉的臉頰,「寡人希望後宮中,都太太平平的才好。」
雲瑯方才從屋中出來︰「回皇上的話,小公主已經喂了女乃,這會兒也不哭了,皇上要是想再看一看的話——」她的視線若有似無地看了一下汝月。
汝月很是識趣︰「臣妾來的路上,衣衫沾了露水,要是將寒氣帶進去總是不妥,臣妾便在外頭候著。」
這個借口實在說得巧妙,明源帝淡淡一笑,分明是同來的兩個人,她的衣衫有露水,他的如何就沒有,卻沒有直接點破,點了點頭道︰「那麼,月嬪在外候著便是。」
汝月索性走得更遠些,丹鳳宮中,她不是第一次來,走到廊下的位置,借著星光去看天際的顏色,看到朦朧的一層淡紫,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啟明星跳出來,天就要亮了,她想著今晚所發生的一切,一環扣著一環,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若非皇上在身邊,她甚至要懷疑,是不是有人暗中操控了這一切。
如果真的有人想做些不願意讓皇上知道的手段,會有什麼法子掩藏,換做是她,定然是做不到的,因為她沒有人脈,沒有助手,連個能夠百般信任的身邊人都沒有,汝月的肩膀微微一動,下意識地轉過身去看著背後,除了宮中所點的長明燈,視線在再遠些的距離,落入了混沌的盲點,什麼都看不見了,心念微動,素心的話忽然從腦海中跳了出來,柳貴妃每次見到的那個同她一模一樣的人,都在面前死于非命,這樣極端的沖擊,沒有人能夠真正應付得過來,她也不例外。
那黑暗中,隱隱似有腳步聲傳來,汝月的瞳仁一剎那聚焦成點,緊緊盯著她看不見的黑暗之中,如果這會兒走出來個同她也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會不會也發出柳貴妃那樣尖聲的驚叫。
幸好,暗中翻出一片衣角,汝月認出那是皇上的衣衫顏色,明源帝的神情已經徹底放松下來,嘴角柔軟地含著笑,一雙眼看起來都不像是熬了夜的,異常明亮。
「這一次真是露水沾衣了。」明源帝溫和地拂了拂汝月的肩頭,那邊有些許的水漬,「月嬪,寡人方才抱了抱小公主。」
汝月沒想到皇上還是第一次抱小公主,一怔後隨即問道︰」是不是綿軟的一團,差些無從下手?」
「正是,正是。」明源帝低下頭來看著手心,笑得嘴都快合不攏了。
「抱在懷里的時候,輕輕的,又擔心會不小心傷到她,又忍不住想要多抱一會兒,胸口的地方始終暖暖的。」汝月繼續說著,一雙眼也彎了下來。
「月嬪如何像親眼所見,一句都不差。」明源帝真是難得露出這般詫異的神情來。
「臣妾家中有個小妹,出生的時候,臣妾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抱著妹妹,在屋中走來走去,小小軟軟的一團,恨不得叫人湊上嘴去舌忝一舌忝,看看她是不是會化了,女乃女圭女圭身上有股香氣,只要聞到了,心里就會安寧下來。」月嬪溫柔如水地敘述著記憶中的事情,「臣妾見皇上喜歡的樣子,不禁就說了小時候的事情,也不知臣妾所言對不對,是臣妾造次了。」
「說得很好,寡人還形容不出來那種感覺,還是你心思細膩,合計起來一想,確是你說的那般。」明源帝見汝月盡管在笑著,雙眼都困得快睜不開來,心下憐惜,明明他可以一個人面對的諸事,偏偏要牽帶著她一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帶著汝月兜來轉去大半宿,從掌事殿到了朝露宮,又到丹鳳宮,他形容不來這樣的心境,但是他知道汝月是明白他的心思的,這些令人又累又乏的事情,乍看來,令人心生憔悴,細想下,兩個人的默契又更加增添了幾分,一個眼神,已經會意。
汝月被明源帝牽著手,站起身,明知道是送她回琉璃宮去,雙腳在偷偷打飄,耳中听得皇上問道︰「月嬪家中還有什麼人?」
「母親早故,家中只有爹爹和小妹。」汝月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是宮女晉封的嬪妃,與那些候選入宮的自然不同,可有想過將家人接到帝京來住,雖然不能時時相見,總是離得近些,心下寬慰。」明源帝見汝月腦袋都跟著一點一點,困得壓根都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了,手臂一展,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汝月的身子一騰空,清醒了大半,受寵若驚地低聲喊道︰「皇上使不得,這是在宮道之上,若是被旁人看到,臣妾真的要成了那眾矢之的。」
「月嬪,慢慢的,你總會到那個位置的。」明源帝卷起嘴角,低聲語道,「你怕不怕?」
汝月終究沒有回答,她窩在明源帝的懷里,睡得很沉,簡直不想醒轉,明知道偌大的後宮是個更精致的牢籠,踏腳進去就再難月兌身,她卻還是被命數推動著,走進去,回不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