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又說了些樺月在太興殿的吃穿用度,听起來也算是精心服侍了,汝月明白太後不會刻意為難樺月的,不過是一個辭官老臣的家眷,又是小輩,隨意放在那里罷了。
等秋葵走了,烏蘭收拾茶盞時,沉聲道︰「娘娘連秋葵姐姐這里都要大手筆的打賞了嗎?」
「越是熟人,越不能馬虎。」汝月低下頭來笑了笑,「在宮里頭,交情能白用一次,卻不能白用兩次,三次,與其欠著人情,我寧願用銀錢打發,太後身邊的人,銀票拿出來未免難看,還是送這些才好,她也識貨。」
烏蘭沒再說話,偷偷嘟了下嘴,像是不樂意,被汝月瞧了個正著,打趣道︰「便是你在我身邊伺候,我也不能虧待你的,你和小順子,都是我最貼心最能干的左膀右臂,小順子那邊,我知道他爹娘就住在帝京外頭的,已經著人給他買了個小院子,權當是替他盡盡孝心,至于你……」
「婢子什麼都不要的,婢子只求能夠一直留在娘娘身邊。」烏蘭一下子急了,扯著汝月的袖子不肯放手,「娘娘要是拿些真金白銀的,婢子在宮里也用不上,婢子原先就決定了,這輩子都不會出宮的,就安安心心地服侍好娘娘,等娘娘的小殿下生出來,再服侍小殿下。」說完這句話,她卻見到對面而坐的汝月失了神。
汝月听著烏蘭的話,心里頭想的卻是芳華,那時候芳華說繼母對她不好,她留在宮里就不會出去的,因為宮外再沒有牽掛她的人了,結果她出了宮又回來,卻真的將性命留在了宮里頭,都說死在宮里頭的人,是不能投胎轉世的,因為魂魄會被一直一直困在宮里頭,再出不去了。
「娘娘,娘娘,你這是怎麼了!」烏蘭驚慌失措地喊道。
汝月抬手模了模自己的臉,才曉得不知不覺之間,眼淚流了滿臉,趕緊地掏出帕子來擦,烏蘭在一旁長吁短嘆的︰「才說了娘娘的妹子愛哭,沒想到娘娘也是愛哭的,婢子也沒說什麼傷心事,難道娘娘不願意婢子一直留下來服侍嗎?」
「不是的,只是想起了些別的事情。」汝月擦干了眼淚,覺得有些乏累了。
「太醫都說懷著身子的女子最忌情緒波動,婢子是巴不得別有人再上琉璃宮來,好事壞事都不要來,讓娘娘安心休養才是。」烏蘭攙扶著她,偎在美人榻上,「秋葵的話,听著也便听著,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汝月閉了雙眼,微微嗯了一聲,妹妹都尋到宮里來了,她更想要問的是父親的下落,要是皇上再來,定然要求個恩典,將父親的相貌舉止特征都說了,盼著皇上能夠出手相助,尋一尋人。
結果,沒把皇上盼來,最不想見到的人還是主動上了門。
汝月才不過打了個盹,見烏蘭神色焦躁地在榻邊轉圈子,揉了揉眼角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好似那熱鍋上的螞蟻。」
「娘娘,方老爺子來了,娘娘要不要見?」烏蘭一句話分了三次才算是說完,「原來不該放人進來的,誰知道老爺子身上有塊什麼金牌的,能夠在宮中任意行走之便,看門的見了,嚇得半條命都沒有,腿都軟了,哪里還能攔得住人。」
「他現下在何處?」汝月僅剩下的一點兒睡意頓時跑得精光,一雙眼都瞪大了,俗話都說窮親戚上門要避三分,她的這門親戚可是夠讓別人面紅耳赤的。
「方老爺子听婢子說娘娘在打盹,便好性子的說,他在小廳中等著娘娘睡醒,不用著急,那樣子,那態度,婢子瞧著倒是和顏悅色,比在皇上面前還溫和呢。」烏蘭服侍汝月起身,穿戴梳頭,「婢子親自給老爺子上的茶,他喝了半盞又說要是娘娘不願意見他,他便回去,不會勉強娘娘的,他要是強硬起來,婢子還能夠攔著,他說這話時,婢子瞧著他有些傷心的樣子,反而心下不忍了。」
汝月靜靜地听烏蘭說著話,沒有應聲。
「婢子想,如果他真的是娘娘的外公,那麼娘娘母親的事情也已經這麼多年,沒準他心里頭早就後悔了,在見著娘娘的時候,想要補償補償也是有的,上一代人的恩怨,娘娘若是能夠能夠善解了,也算是件功德。」烏蘭知道汝月懷孕後不愛將發髻扎得繁復,扯著頭皮生疼的,只給挽一個松松的發髻,兩支老玉的簪子,「娘娘要是真的不想見,婢子就去回了話,同他說明。」
「不必。」汝月抬手拂了拂鬢發,緩緩站起身來︰「既然人已經在了,自然是要見一見的,我也確實有些事情還想問問他,請他過來敘話。」
烏蘭退下去後,汝月走到窗邊,她不想原地坐著而等,也不想直接與方老爺子面對面,她心中其實對于她的母親是方家當年被驅逐而出的大女這件事情信了七八分,這件事情,如果是錯認了,方家只會吃虧,天底下沒有人會做那吃虧的買賣。
門又一次被推開來,強健而有力的腳步聲進屋,走到離汝月還有十來步的距離時,停了下來,汝月不動,那個人也顯然沒有移動,過了片刻,才恭恭敬敬地說道︰「老臣給如妃娘娘請安。」
汝月緩緩轉過身來,輕聲說道︰「不用拘禮,請坐下說話。」
兩個人都是秉著一種淡淡的疏離感在相處,都很小心的樣子,汝月咳了一聲,烏蘭跟著推門進來,將茶盞在兩人面前都擺放好了,才靜站一邊。
方國義端起茶盞時,手指頭居然顫了一下,他心下好笑,連面對皇上的時候,他都不曾這般的緊張,未曾想到,在親外孫女面前,他有些失態了,連著喝了幾口茶,才將情緒又重新控制妥當,清了清嗓子道︰」老臣來見娘娘,是有些事情想告訴娘娘。」
「是以往的舊事,還是樺月的事情?」汝月問得很是干脆,不想拖泥帶水的。
「樺月是娘娘的親妹子,如今這般安置在宮中,老臣覺得多少有些不妥。」方國義的視線,終究還是停在了汝月的臉上,「娘娘與令尊長得好生想象,眼楮鼻子都是一模一樣的。」
這個開場白還算妥帖,汝月一點都不想從方老爺子嘴里听到半點對其父的不滿之詞,沒想到方老爺子提起來時,很清淡,沒有怨氣,也沒有歡喜,仿佛說的是一個不相熟的陌生人,或許是一面之交那樣而已。
「自小的時候,母親也經常這樣說。」汝月笑著接下話來。
「你母親,你母親……」方國義重復了兩句,聲音漸漸低下去,「她那時候為何不回家來,哪怕是捎一封信,難道做父母的還能真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骨肉病得那樣,也不伸手相助嗎,她怎麼就這樣死心眼!」
話語里,不是沒有痛,也不是沒有悔意的,可惜,母親是听不見這些,連父親都听不見的。
汝月暗暗念叨,這些話,怕是說晚了十多年︰「母親死後,墓碑上頭寫著的是陳氏。」
屋子里一下子又變得靜默,汝月都忍不住喝了一口茶,拿茶盞的手指,同樣在發抖,她以為那時候自己年紀還小,這些大人們的恩恩怨怨不會太過于計較,就像方才烏蘭說的,那都是上一代人的舊事,沒料得,一旦說起來,她眼前浮現出來的,就是母親那張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孔,臉孔還沒有父親的巴掌大,母親將臉攏在父親的掌心,其實不過是不忍心讓孩子看到那些絕望的眼淚,依舊從指縫中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咸澀不堪。
「她臨死都在恨著我,她不肯原諒我。」方國義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些事情,他也問過樺月,奈何樺月的年紀當時實在太小,根本說不清楚一二。
「是方老爺子不肯原諒家母才是,已經被驅逐出家門的女子,族譜上頭銷了名字,只能跟著夫婿的姓氏,家母心里頭的委屈,怕是旁人根本無力形容。」汝月覺得郁悶,又覺得好笑,明明是祖孫兩個,偏偏還文縐縐的用了宮里頭的規矩說話,這中間相隔的何止是年月。
「你的的確確是方家的孩子,是老臣方國義的外孫女,老臣見到樺月第一眼時,就已經知道了,她同老臣死去的小女兒長得太像太像了。」方國義生怕汝月為了舊事耿耿于懷,直接下了逐客令,趕緊將樺月給抬出來。
「我也正想要問,不知方老爺子是怎麼找到樺月的,又是幾時找到樺月的,她說家父自從那次出門做生意後就再沒有回來過,不知方老爺子可知家父的下落?」汝月將心里頭的不解一股腦兒統統都給倒了出來。
「樺月命苦,這些年不知遭了多少罪,若非她手里還捏著兩根你母親留下來的簪子,無意中被老臣見到,才順藤模瓜地將她找到,帶了回來,都不知道她這般長相,又是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這會兒會流落到什麼地方去。」方國義說得激動起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幾步走到汝月面前,沉聲道,「娘娘難道到這會兒都不肯相信老臣是娘娘的外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