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夜空,漆黑一片,沒有月光,便是星辰,也被掩蓋在了陰雲之下,運河上的春,大多是在雨季當中度過,越往北,雨雖然漸漸減少,但是,河水卻更加的湍急。
廂房內。
燃著燭火。
明黃的火焰隨著船的行駛而微微晃動著。
榮華坐在了房中唯一的地方桌前,提筆練著字。
過去的十多年,也就只有這個辦法可以讓她凝神靜氣,如今,這個方法,也可以讓她在這深夜中,寧下了心。
夜晚,于她來說,仍舊是難熬。
她原以為,對齊懷若坦白了,那她就應該卸下一切的心理負擔,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沒有虧欠任何人。
可是,夢魘,仍是沒有消失。
而糾纏著她的除了那個她永遠也無法弄清楚究竟是她的臆想還是曾經真實存在過夢境,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壓抑。
這股壓抑,像是一塊巨石一般,壓在了她的心頭。
而壓抑,她知道,或許,便是源自于齊懷若的態度。
嚴格來說,齊懷若是不欠她的,即使她可以硬說他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她的心無法理直氣壯。
而此時,她的這些行為和上輩子毀了她一切的那個人,又有什麼不同?
沈澤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毫無顧忌地傷害她?
便是因為,他自恃她對他的感情。
他那她對他的感情作要挾。
即使,他沒有明面上威脅過她,可是,那些行為,那些話,除了要挾,又還能夠是什麼?
而如今,她,不也是再拿他對她的感情做要挾?
甚至,她比沈澤更加的無恥。
至少,當年他們之間有過一段真摯的感情,只不過這份感情最終敵不過世俗罷了,可是如今,她和他之間,最深的糾葛不過是十年前寒山寺的那次見面罷了。
雖然他說,她是無意間救了他一命,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這份恩情究竟有多大,她心里清楚。
在重生之後,她曾經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為何不早些割舍下了那段根本不會給她帶來幸福的感情,可是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而如今,或許她可以給出自己一個答案。
因為,她或許和沈澤,就是同一類人。
同樣的自私,同樣的以愛作為要挾!
「原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人……」
這樣,我又有和資格怪你?
夢中的那一幕,若只是我的臆想,那便是,我還不放下你,可若是真的,那我們之間,又究竟誰欠了誰多一些?
我死了,重生在了這個禁錮了我一切自由的時空,經歷了得到,失去,而你,又如何了?
是否,活了下去?
又或許,如我一般以另一個身份活著?若是這樣,如今,你又在哪里?是否,和我同處于一片天空之下?
她愣了下來。
這個念頭讓她不禁錯愕的愣住了。
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沈澤,他可能和她身處同一片天空之下?
榮華想起了耶律禎,想起了初見他之時,他的那句低喃。
呼吸,漸漸地減弱。
會……會真的嗎?
會嗎?
她抬起了頭,看著旁邊的燭盞,明黃的火焰映照在了她的眼中,讓她的視線成了一片明黃之色。
許久之後,簫聲忽起。
又是同一首曲子。
榮華回過神,哂笑一聲,「怎麼可能……」
是啊,怎麼可能?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即便老天爺愛開玩笑,但是,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即便真的有可能,那她,如何會認不出他?
不是說相愛的人,即便是換了容貌,卻還是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存在嗎?
她與他,多次近在咫尺。
即使,她或許並沒有那般愛他,又或許,她的愛,已經被他的傷害抹滅,但是,在前世短短的一生當中,沈澤佔據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她最美好的人生,都是在與他的糾纏當中度過,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她沒有感覺。
而耶律禎,也沒有。
他們都沒有感覺
若是連這樣都認不出來了,那,上輩子的那些糾葛,又算什麼?
「不會的,不會的……」
簫聲,依舊溫婉動听。
可是此刻,這樣的簫聲,卻讓她的心……多了狂躁。
不是安寧,而是……狂躁。
只是,她分不清楚,這份狂躁是因何而起,因為方才的念頭,還是,她對齊懷若的愧疚。
榮華擱下了被她緊緊攥在了手中的筆,然後起身,快步走到門前,開門,出了廂房。
從上船開始,除了出事,移居新船之外,她幾乎沒有出過房間。
此時,房間外面有一個丫鬟在守夜。
只是,這時候她已經困倦的坐在了門外的地板上面睡了起來。
榮華見了丫鬟,轉身,關上了房門,然後,方才,循著簫聲走去。
安國公府的樓船之後兩層。
第一層住的是隨行得人員,而第二層,住得則是榮華等人。
順著簫聲,榮華知道了簫聲的主人。
便在船頭的甲板上面。
簫聲,截然而止。
因為,齊懷若也發現了她。
兩人相隔一米,然後,沉默對視。
齊懷若沒有開口,而目光,仍是氤氳,仿佛有許多復雜的說不清楚的情緒,而榮華,神色雖然平靜,只是,這平靜之中,卻有一絲的僵硬。
三月的夜晚,仍是有些微冷。
河上的輕風吹拂著。
「可是我吵到你了?」齊懷若打破了沉默,緩緩問道,而此時眼眸之中,也似乎閃過了一絲的疑惑。
對于榮華的反應的疑惑。
榮華心頭一震,看著眼前的男子,她笑了笑,顯得有些自嘲的笑。
心中莫名的狂躁,被心中忽然出現的嘲弄打散。
她這是做什麼?
質問?
興致問罪?
她有什麼資格?
齊懷若自然是注意到了她的反應,眉頭不禁一皺。
自從上一次見面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只是,每一次,她的一切言行,都會傳到他的耳中。
根據這些,他知道,她的情緒很不好。
尤其是在入夜之後。
他想,她也許還是難以接受,或許,還未從驚嚇當中緩過神來,又或許,是對未來的憂慮。
可是,現在他什麼也無法做,唯有,借著簫聲讓她夜里能夠安眠。
然而今晚,她氣勢洶洶似的出現在他的面前,隨後,便是笑的嘲弄。
為何?
「溫姑娘,若是我……」
「你沒有吵到我。」榮華開了口,聲音輕緩低低綿。
齊懷若蹙眉,正欲說話之時,榮華卻起步,往船舷邊上走去。
船上甲板出懸掛著的燈籠給漆黑的河面鍍上了一層晃動著的明黃。
榮華伸手,握著欄桿,垂下了視線,看著湍急的水面。
波光粼粼。
「你知道嗎?」她緩緩開口,「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我便一直怕水,別說是坐船,可是在和花池上的拱橋走過,我仍舊是恐懼不已,所以,在溫府中,對我來說,最大的折磨不是厲氏的折磨,而是,每一的請安,厲氏的院子上面,有一個荷花池,而就在我一歲多的時候,便是掉進了那荷花池中……于我來說,是死過了一回,又活了過來。」
齊懷若臉色微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我並不知道……」
榮華轉過視線,「放心,現在對我來說了,這份恐懼,已經不具影響力了,至少,沒有以前一般嚴重。」
齊懷若看著她,「這幾日每日深夜你不得安眠,就是因為這個?」
「不。」榮華看著他,否認道,沉吟會兒,方才繼續緩緩道︰「我在想,我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齊懷若一愣。
「以前,嬤嬤說我溫婉嫻靜,大哥說我雖然心善,但是卻有些軟弱,而厲氏等人則說我心機深沉,所謂的逆來順受,不過是面具而已,還有人說過,我心腸狠毒。」榮華看著齊懷若,嘴邊,掛著淡淡的微笑,「齊公子,在你的心里,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齊懷若凝視了她半晌,「你是一個讓我心疼的女子。」
「心疼?」榮華笑道,「或許說了你會不高興,只是,男人心疼女人,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你如何知道?」齊懷若失笑問道。
榮華一愣。
「榮華。」齊懷若又喚起了她的名字,明明不過是叫喚過了幾次,可是,從他的口中叫出這個稱呼,便像是熟悉無比,仿佛已經叫了很久很久,久得可以用一輩子來形容一般,「我不是裴少逸,也不是你的父親。」
榮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眼前的男人,不管以什麼樣的標準來看,都是一個好男人,可是,就是因為他越好,她的心中的壓抑,便越深。
這個人,他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究竟是上天對她的補償,還是,他的劫難?
她無法說清,甚至,她想將自己此時的心情說出,也無法做到。
「我認識的男人不多,可是,除了大哥,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或許,因為大哥是我的大哥,所以,看在我的眼中他是好的,齊懷若,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有些事情人心一旦認定,便是難以改變,而我,也不是一個值得你心疼的女子。」
「既然你說,有些事情人心一旦認定,便是難以改變,那為何你要試圖改變我的想法?」齊懷若問道。
榮華又是一愣。
「我知道你此時心里有很多的事情,也無法……如同尋常女子一樣,高高興興地出嫁,只是榮華,你不能因為之前所經歷的一切便否定往後的一切。」齊懷若神色漸漸地轉為了認真,「還有,你不會連累到我。」
「你……」
「你夜里的不能安眠,也有因為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