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展靖後,慕晚歌騎著小黃,一路噠噠噠的往胥城方向趕去。
行了三四里地後,慕晚歌猛地勒住馬韁,看著眼前矗立的「胥城」石碑,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她的目光在石碑上停留了片刻,便看向前方,只見前面唯一的一條道路被兩側山脈滾落的巨石阻隔,有石有泥沙,典型的山體滑坡。
小心翼翼的行走在亂石泥沙中,慕晚歌忽然感覺到一股悲涼。
還在河邊時,視野里除了沉積的河沙與渾濁發黃的河水,便再無其他。因此,對于胥城的「水患嚴重」,僅僅停留在水漫河堤、村舍被淹的意識上。
只是,離開河沿,真正走入胥城地界的官道時,才發現水患嚴重到了什麼地步。早先沿著河岸的道路還好些,越遠離河岸,道路卻是越來越不好走。各處都是水漬,坑坑窪窪。馬蹄踏過所濺起的污水落在一旁的植物上,浸泡得發軟的葉子瞬間便匍匐在了水里。
大雨已經停了好幾日,路上有三五結伙的流民不時走過,也有馬車壓出的轍印。她忽然想起來,前世那些貧窮山村里的土路,每次下雨後的模樣與眼前的路面相差無幾,一樣的雜亂,一樣的髒污。
而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官道兩旁的良田,里面全是水。良田作物幾乎都看不到頭,一眼望去一片清涼涼的水灘。只能依稀辨認出一條被疏通的官道。勉強可以前行。道路兩旁的房舍草屋酒肆等幾乎都已經倒塌,沒倒塌的也淹沒在水中。
幾乎所有的谷物都被埋在了水里,水多的地方只能看到谷物揚起的末梢,水少的地方白茫茫倒塌一片。良田里根本就沒有排水所用的溝渠,遠遠望去,一片慘淡。
慕晚歌從進入胥城地界後,短短幾十里路就看得太多,感慨過後也只有麻木。回想起湛城那截然不同的景象,她心里也不免一陣唏噓。湛城與胥城雨量相近,而湛城卻沒有出現絲毫受災的情況,更甚至雨水落入河道,在下游已經被攔截了起來,蓄入水庫中,以作干旱時節備用之水。
而胥城也算是大城,此刻雖也有官員帶領著士兵在疏通道路和排水,城外的農田里也有士兵和百姓忙活著挖溝排水。但這一切都是發生後的補救,比起湛城的防患于未然,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古人選地址大都依傍河流而建,這樣便于用水,但有利有弊。胥城正因為這樣的地勢,所以造就了如今受水災情況的嚴峻程度。但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胥城的官員與水利是存在多大的漏洞。
真正走至胥城城門下時,已是晌午時分。可胥城城門處並沒有什麼人,進出的也不過一兩個,或肩挑重擔,或趕車疾馳。
而出乎慕晚歌意料的是,兩名守城的士兵竟如雕塑般直直挺立在城門口,即便河水漫在腳下,也依舊不見他們玩忽職守。如此嚴整的守備,估計只有元宇傾才能訓練出來的吧!
進了城,慕晚歌也無暇顧及其他,直奔盧朝軒臨行前告訴自己的酒樓,沐朝閣。
利落的翻身下馬,將馬韁一甩交給小二,隨意大步走向了櫃台處。素手一拍,冷聲問道︰「盧朝軒在哪里?」
守在櫃台處算賬的年輕男子一听,眸光微微一閃,連忙走了出來,恭敬問道︰「公子可是姓慕?」
慕晚歌點了點頭,並不作聲。
那年輕男子早前應該是得到了盧朝軒的吩咐,听她這麼一說,連忙躬著身往里面迎去,邊走邊說道︰「盧老板已經恭候多時。公子請隨小的過來。」
一听到「盧老板」這三個字,慕晚歌嘴角抽了抽,忽然有種暴笑的沖動。但礙于自己的身份形象,愣是死死的咬著牙不松口。
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了一扇門前。
慕晚歌朝那年輕男子擺擺手,隨即推開門,往里面走去。室內雖略顯昏暗,卻不妨礙她四處搜尋著盧朝軒的身影。忽然,腳下一頓,便見到堆疊成山的賬簿冊子後面,隱隱約約可見一顆晃動的腦袋。
慕晚歌嘴角一勾,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隨即手掌用力拍在賬簿上,幾乎是與「撲撲」聲響起的同時,盧朝軒猛地從座位上跌了下去,臀部與地面踫撞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听的慕晚歌都被他感到陣陣冷硬的疼痛。
于此同時,賬簿小山因承受不住突然的力道,嘩啦啦的掉在了地上。盧朝軒見狀,連都來不及揉,就猛地從書桌後沖了出來。待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整理的東西全部被打散落在地上時,滿腔的怒火一下蹭了上來,指著慕晚歌怒道︰「你是何人?竟敢隨意進出我的房間?你爹娘沒教過你要尊重他人**嗎?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呢,難道不知道堂堂男子漢做人不得如此猥瑣嗎?」
說著,還特意板起一張臉,面色沉肅,直讓人對其敬而遠之。
慕晚歌忽而輕笑出聲,雙手抱胸,後退一步,懶洋洋的靠在房柱上,滿眼興味的看著不明所以的盧朝軒,直到他不耐煩的想要發作時,這才笑道︰「先生,我自小沒有爹娘,您所說的這些,我听都沒听過,怎麼辦?」
盧朝軒面色一怔,為對方口氣中的隨意自然,但他仔細端詳了一下,卻沒有發現任何熟悉的痕跡,心中頓時起了幾分戒備,正色道︰「什麼先生,我不是先生!如此年輕俊美的男子,你居然看成了先生,你的眼楮是怎麼長的?還有,你沒有爹娘,我不介意現在多教給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先生是想要做我爹娘嗎?是想過繼還是…」慕晚歌意有所指的看了盧朝軒一眼,狡黠的目光如月光下泛動的粼粼波光,讓人看了忍不住沉浸其中,以清涼的湖水洗去夏日沉重的燥熱感。
艱難的從那如水明眸中拔了出來,盧朝軒自覺的離對方遠了些,目光忽然變得凌厲起來,挺直腰板道︰「閣下若是沒事,就請先離去。念在你年少無知,擅闖私人房間的罪名我就不追究了。」
「呵呵…」慕晚歌微仰起頭,美目中滿含瀲灩光華,只見她微抬眸看了盧朝軒一眼,隨即一撩衣擺,徑自落座在盧朝軒對面,笑吟吟道,「不過幾日不見,你居然就忘記我了。盧老板真是好記性啊!」
盧朝軒面色一怔,隨即笑顏驚喜一綻,猛地沖到慕晚歌面前,一把打橫抱起她。轉了幾個圈後,忽然又向前一扔,狠狠的將笑得得意的慕晚歌扔了出去。
好在慕晚歌早有防備,旋了幾圈後便穩穩落地,化妝後冷峻不少的面容剎那間展顏一笑。
盧朝軒憤憤轉身,根本不看身後那人笑得過分的容顏,腳步重重的踩在地上,一個轉身便走到了書桌後面,拿起方才的冊子又看了起來。只是那半天都不翻動一頁的模樣,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在看冊子而不是在賭氣。
無奈的嘆了口氣,慕晚歌認命的彎腰撿起掉落地上的賬簿冊子,一本一本,一次一次;每一次撿起,就偷瞄一次盧朝軒的臉色,待發現他睫毛微微顫了顫,嘴角不由得溢出一聲嘆息。
一聲一聲,如人群中中遍尋不得的無奈與等待,亦如踏遍萬水千山後的重聚與歸來,雖無人應和卻依舊淡淡訴說著這一路的過關斬將、披荊斬棘。
待地上的賬簿冊子都撿完,慕晚歌忽然長舒了一口氣,手肘撐在高高的冊子上,試探著問道︰「怎麼了?看見我回來不高興麼?」
盧朝軒猛地翻動起書頁,嘩啦啦的聲響如潮水般瞬間涌入了慕晚歌的心房里,也讓她回憶起那些陽光的午後少年別扭而認真的神情。
前世,羅浩宇本就比她小很多,相比于王弘文的穩重與成熟,他就顯得稚女敕了很多,只要是關于自己的事情,他從來都沒有能喜怒不形于色的。那麼,這一次,估計就是因為自己一身男裝回來捉弄了他而生氣了?
這事兒似乎不是很好辦了!
慕晚歌的腦袋擱在手臂上,悄悄的看了看盧朝軒陰沉的臉色,暗道不好,頓時如犯錯的孩子般討好道︰「別氣惱了啊!我這不是也逼不得已的麼?你也知道的,若是我以女裝示人,那些凡夫俗子怎麼能抵抗得了我的美色呢?女扮男裝,不是為了方便麼?」
「嘩…」書頁又翻了一下,聲音較之方才有了更大的變化,依稀可以感覺出其中的煩躁。
慕晚歌面色一怔,難道自己道錯歉了?他根本就不是因為這個生氣的?小腦袋微微抬起,忽然又笑吟吟道︰「我承認剛才是起了開玩笑的心思,可那完全不能掩蓋我急于見到你的欣喜啊,我…」
「嘩啦啦…」潮水般的聲音頓時席卷了慕晚歌有些心虛的低聲。盧朝軒的臉色越發黑沉了下來,抓著書頁的手微微泛白,嘴唇竟也緊緊抿著。
慕晚歌見狀,忽然覺得笑不出來了,慌忙解釋道︰「你若是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就可以。如果你是覺得我這麼久才到胥城找你,這個我是可以解釋的。我在湛城找到了火煉子的消息,可有個老頭兒十分討厭,居然出十萬兩黃金讓我買。這簡直是坑爹的啊。後來我就問了當地向導,找了一條直線距離,本以為能夠快點到胥城,誰想一路上竟要翻山越嶺、趟過河流,還要風餐露宿,這已經是我最快的速度了,我…」
盧朝軒忽然抬起頭來,靜靜的盯著慕晚歌,復雜的情緒在眼中兀自翻涌著。從他緊抿的嘴唇、狠勁兒捏著書頁的指尖就可以看出,他在強自壓制和隱忍著,可這樣的無聲壓制與隱忍,卻比他直接揪起自己的衣襟要更加揪心。
面對著這樣一雙幽深而滿含痛色的眸子,慕晚歌只覺再多的話都已說不出口。
她忽然回憶起前世的某個片段來。那時,他們還在逃亡之中,前有猛虎後有追兵,而當時護著她的人都受了或重或輕的傷。為了拼出一條生路,她趁著所有人不在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偷潛到了前方,一個人揮著一把匕首殺死了一百多人。那是她有史以來一次性殺人最多的一次。
而當她滿身鮮血的回到隊伍中時,他和王弘文的臉色比現在更加陰沉可怕。那也是唯一的一次,那兩個男人,連死都不怕,卻在听到她月兌離隊伍的消息後,面色大變得想要毀了這天地。
她忽然明白了盧朝軒此舉的意思。
經歷了那場噩夢之後,她開始了流亡的生涯。他們三人是在一次食物搶奪大戰中走到了一起。他和王弘文都是孤兒,而她雖有爸媽,卻也和孤兒無異。多少次生死逃亡里,三人從未輕言生死。這三條命,是拴在同一根線上的,誰都不想放棄對方,誰也不能放棄對方。
即便濺到身體上的鮮血覆蓋住了血液中流動的溫熱,即使冰冷的刀刃浸透了尚有余溫的手掌,他們都要拼了命的活下去,是為自己,更是為其他的兩人。這三條命,早已連在了一起。誰都不能輕言放棄,誰也不能揮霍至絕地。
慕晚歌的頭忽然垂得很低很低,不敢對上盧朝軒那無聲悲慟的目光。
可她的動作,落在盧朝軒眼中,卻引得他心中一痛。他微干的嘴唇蠕動了幾下,這才壓低著聲音說道︰「我以前怎麼沒發覺,你竟然這麼想死。落霞峰口,刺客偷襲,為了保護你的婢女,竟然置自己于危險的境地;肅親王逼婚,你也不顧及皇權的至高無上,公然挑釁,以死相挾;青楓衛以網相捕,你沒有內力寒疾纏身頑毒未解,竟連我安排在你身邊的人都沒想過要召喚出來,而是赤手空拳抵擋數十人的攻擊。你到底將自己的命當成了什麼?你又把我當成了什麼?」
慕晚歌猛地閉上了眼楮,不敢看盧朝軒的臉。若是可以,她忽然很想將耳朵也緊緊捂上,這樣那似掙扎似無奈又似失望的話語就不會分毫不差的落入耳中。這樣壓抑的氣息,忽然讓她有些呼吸不過來,心口像是亂七八糟的堵著稻草棉絮般,混亂中卻又帶著一股致命的窒息。
盧朝軒看著她近乎掙扎的神色,眸光一痛,隨即朗聲大笑起來,笑聲中透著濃濃的蒼涼與哀傷,似乎只要空氣一流動,就可以瞬間淹沒天地︰「小歌兒,你到底將自己當成了什麼?是神,還是人?上輩子,但凡有什麼危險,你絕對都沖在最前面,剛開始我和臭小子還以為你是拼命求生不忍等死。況且,平日里你總是告訴我們要好好的活著,才能對得起死去的人,我們倒也沒有覺察出什麼。可我他媽的竟然以為你真的是想放下過去好好活著,我他媽的瘋了才會這麼想。你哪里是求生,分明就是一心求死。」
「夠了!不要再說了…」慕晚歌的頭猛地抬起來,閉著的眼楮瞬間睜開,眸子中似是解月兌又似是悲痛。她緊緊的捂著自己的耳朵,身子猛地往後退縮,一直退到身後的凳子上,身子一個趔趄便跌坐在地上。
「知道我是怎麼看出你求死的心思嗎?」盧朝軒悲涼一笑,聲音忽然變得飄忽了幾分,「每次敵人在前,你總是第一個沖上去的。而每次我回頭看你是否安好,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嗎?也許你都沒有意識到,當在面臨廝殺時,你的眼楮里折射出來的死寂,就好像僵尸般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死寂。對,是僵尸,面色蒼白,眼神空洞,動作麻木,下手狠辣,大刀揮來你不會躲,受傷也從來不會喊痛。你是想要自毀麼?還是想要與敵人同歸于盡?都有吧?可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留下一條命,跟我們一起走到最盡頭,是不是?你說啊,是不是?」
慕晚歌猛地搖頭,眼淚洶涌而出,臉上的妝容因肆意的淚水而變得髒亂不堪,淚水洗過的臉頰漸漸的露出蒼白之色,似往日的病白,又似陷入回憶呼吸不暢的慘白。
「你不說是不是?那我來替你說!在你眼里,梅姨才是支撐你活下去的人,對不對?即便是活著,你心里也只能感覺到恕罪的沉重感,對不對?你根本就沒有想過為未來好好的打算,而是每遇見一個自毀的機會就毫不猶豫的抓住,根本就不顧及他人的感受,我說得對不對?」盧朝軒卻是嘲諷一笑,後退幾步便撞到了冰冷的牆壁,身子沿著牆壁緩緩滑下,隨即也哭了起來,大聲吼道,「慕晚歌,你怎麼可以那麼自私?你到底將我們看成了什麼?隨時隨地可以拋棄的垃圾嗎?還是可有可無的下人呢?你自己的命,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毀掉,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感受?慕晚歌,我恨你,恨你為什麼沒想過一起走到最後卻還是將我們帶入了你的生命里,恨你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的拋棄我們?恨你為什麼不堅強一點,只要熬一熬就可以挺過那道最難過的坎兒了!你這個膽小鬼,我恨你,恨你啊……」
盧朝軒猛地仰起頭,大口大口的喘氣,淚水濕了面容,滑過臉頰,滴落在衣襟上,暈下一道道暗灰色的痕跡,明明就快要滴落成一個圓,可被他長袖一揮,沒來得及勾畫出最後的一筆便消失在灰色的衣裳里,再不見絲毫的蹤跡。
袖子抬起,狠狠的一抹,便抹去了臉上的淚水,他跌跌撞撞的就要站起身,可一個不小心便踩到了自己的衣角,身形猛地向前栽倒,額頭頓時磕在了矮凳上,鮮血溢了出來,在臉頰上劃過一道血痕。
只是,他絲毫不在意額頭處的疼痛,這些痛,比起心如刀割,又哪里值得一提?身子挪到了慕晚歌面前,伸手一攬便將慕晚歌攬在了懷里,沙啞著嗓子道︰「歌兒,以後不要再丟棄我們了,好不好?以後有什麼事兒,咱們一起擔著,好不好?若是哪天你不想活了,能不能提前告訴我們一聲?哪怕死,咱們也要一起死!」
慕晚歌頭靠在他的臂彎里,一個勁兒的搖著,即便是緊緊咬著下唇,那從胸腔處發出的哭聲卻像是要將整個心肺都掏空了般狠狠的發泄著內心的悲痛,穿越前世今生,無數次哽咽在喉嚨里的哭聲,終于,在這一刻,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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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
柔和的余暉透過浣紗格子窗,星星點點的落在地上,光影斑駁。
余暉與清風在層層紗幕中追逐嬉戲,欲以其最柔軟最溫柔的雙手輕撫上那張絕色的容顏。
那張臉,面部線條勾勒得極其完美,尖瘦凹凸,不累贅,不缺乏。臉上盡是一派平靜,就好像孩子的睡容,沒有絲毫防備,純淨明澈,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不曾沾染上半分。那是近乎完美的滿足,又像是重歸母體的安然。
似是感受到了微風拂過臉頰的輕柔,那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隨即眼楮緩緩的睜開。亮光緩緩照入眼中,慕晚歌抬起手,微擋住過于刺眼的光亮。直到完全適應了室內的亮度後,才緩緩直起身子,掀開層層紗幕,緩步走至窗前,打開窗,明眸平靜無波,靜靜看著樓下的景象。
依稀記得自己哭了很久,等到哭累了,之後的事兒卻是什麼都記不得了。自從梅姨死去後,她一直告訴自己,這一生,只流血,不流淚。所有的眼淚,在梅姨身子倒下的那一刻,都已經被蒸發得一滴不剩。
前世,那些風里來雨里去的日子,習慣了一個人的麻木,也習慣了與生相偎、與死相依的心如止水,像今日這般肆意哭泣的日子,簡直不在自己的考慮範圍之內。誰都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樣的救贖煎熬里,更甚至有時候竟連死去與活著的區別是什麼。
她告訴自己,無需自責,無需懊悔。不若深閨女子顧影自憐,不若病夫卒于床榻,亦不悔一生所為。此間種種,不過是因果輪回。
幽幽嘆了一聲,絕美的容顏上似是覆上了一層薄紗,若影若幻,看不真切。她神色淡淡的掃向樓下的擺攤商販,視線在人頭攢動中緩緩移動,待看到挑擔回家的一家三口時,眸光卻再也移不開。
婦人在一旁挑擔,她的丈夫肩膀上坐著他們的孩子,那孩子手里拿著一顆糖人,此刻吃得很香很甜。每一個人臉上,洋溢著的都是滿滿的幸福感,那幾乎能溢出蜜來的愉悅卻也將她沾染上了幾分,眉眼間的清冷慢慢被柔和取代。
這樣的場景,她不是沒有見過。每一次遇見,不是仰頭望天不敢直面,就是伸手一揮將其毀滅。此次卻是難得的靜下心來,像個旁觀者般靜靜的感受著別人的幸福,在別人的幸福里傾听著自己的故事,在別人的愉悅中感受著難得的平靜。
雖閣樓較高,隔得較遠,甚是听不清他們交談的話語,可那隨風飄散至四方的歡樂笑聲,卻好像認得回家的路般直直飄入慕晚歌的心里,讓向來視冰冷如知己的她深切的感受到了溫暖。
攤開手心,粗細不齊的掌紋,囊括的是一個人走完一生所需要經歷的一切,如生命、感情、事業;若是合上手心,一切似乎盡在手中,又似乎什麼都不曾掌握住。
這時,門似乎響了一下,隨即一道熟悉的氣息飄了進來。
慕晚歌沒有抬頭,依舊若有所思的看著握成一拳的手掌,在那人走入的那一刻,手指頭忽然緊了緊。
「小歌兒,睡了一下午,餓了沒有?」盧朝軒看著盯著自己的拳頭徑自出神的她,輕聲問道。
在盯著她看了半晌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不適後,一顆心頓時落回了實處,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誰又能體會到方才他徘徊在門外的驚魂甫定?認識她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她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悲慟,仿佛將一輩子累積的眼淚在剎那間決堤而下。
慕晚歌慢慢的松開了拳頭,隨即抬眸看了他一眼,待看到他眼中的緊張與關心之後,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淡然而真實的笑意,「剛才被我嚇壞了吧?」
「還好!」盧朝軒狀似無奈的搖了搖頭,嘆道,「只是可惜了我那一件衣裳,上好的天蠶絲錦所制,今年織繡坊推出的獨一無二的珍品。被你這麼一糟蹋,可是心疼死了!」
話落,還配上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擠眉弄眼的模樣,卻是將慕晚歌的心情逗得極好。
「要不,我賠你一件?」慕晚歌眼中狡黠的光芒快速的流轉著,十足十的小狐狸樣兒,「據說,織繡坊是元相名下的商鋪,在清泉寺時我曾經給他做過一件衣裳,若是給你做一件…」
盧朝軒猛地湊過去,「你給我做衣裳?」
「也不是不可以的…」慕晚歌神色幽幽,卻難掩眼中的漣漣光華,「不過,天蠶絲錦極其珍貴,天下間僅織繡坊珍存一匹,要拿到手,著實不易啊!」
「這簡單,包在我身上!」盧朝軒微低下頭,朗聲一笑道,「小歌兒,這段時間你就先畫好幾個樣式,待我尋回天蠶絲錦,你就立即給我做啊!我想想看,那樣式不可以老套,也不能過于稚女敕,更加不能…」
「OK,到時候我畫出來,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再和我說?」慕晚歌擺了擺手,粲然一笑。
盧朝軒被她的笑容晃到眼了,剎那後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好!」
這一句話落下後,兩人忽然沉默了下來。
片刻後,兩人忽然抬起頭,異口同聲道︰「現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兩人又不約而同的回答,只是回答過後,彼此都笑了起來。
盧朝軒看著她眼中笑意粲然的自己,心頭一陣滿足,「小歌兒,之前我所說的話,可能重了些。你撿著中听的听,不中听的就千萬不要理。這段日子,看賬簿看得腦子混亂了,很多時候都胡言亂語了。」
誰想,慕晚歌卻是搖了搖頭,看著余暉下披了一層薄紗的近山遠景,神色淡淡道︰「不,你說得很對,之前的我的確很自私,甚至在做很多事情時,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你們的感受。我總以為自己所做的,便是對你們最好的,以至于在車禍發生的那一刻,我都覺得自己這個累贅終于不用你們背著了,這才笑得那麼解月兌。我的自以為是,若是給你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在此也不敢奢求什麼原諒。只是,若以後你還信得過我,不妨給我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雖不敢保證自己能夠變成你們都期待的那樣,溫柔大方善解人意。可我總會慢慢的改變一些的……」
聞言,盧朝軒面色一喜,之前眉眼間聚集的陰郁之氣瞬間煙消雲散,「小歌兒,你終于想通了!那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以後都不會再丟棄下我們了?等我們找到臭小子後,三人繼續像前世那般並肩作戰,建立我們的商業帝國。你依舊是我們的老大,我依舊是你手下的小蝦米,臭小子依舊去做他的月復黑王子。小歌兒,你說,好不好?」
欣喜顫抖中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語氣,卻讓慕晚歌心頭一疼,隨即點了點頭,輕聲道︰「不會丟棄,也不會放棄,更加不敢放棄!咱們三人穿越前世今生,才得此一份重生的機會,又怎麼能不好好珍惜?只是,梅姨,終究還是我心里的一塊傷痛,此生都無法放下。我只能說,在未來漫長的路途中,自己能做的就是慢慢將其沉澱,而後塵封在回憶里。而這個過程,我需要時間。」
「沒關系,沒關系,」盧朝軒咧開一個超級無敵璀璨的笑容,語氣甚是輕松,「只要你肯給自己一個機會,總會有辦法慢慢淡忘的。我們又不是讓你立即忘記,那不可能,也不現實。未來的日子,潛藏的機會又何其之多?對吧?」
慕晚歌含笑著點了點頭,神情中同樣難掩一份輕松與釋然。
若真就此放下執念,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
只是,就怕長路漫漫,很多堅持都無法走至最後。
不過,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有此希望,總比沒有好些!
「小歌兒,餓了沒有?要不要我給你弄點吃的?這些年,除了沒有忘記鍛煉這顆腦袋外,還沒有忘記的一件事兒就是廚藝,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親手做飯給你吃!」說著,盧朝軒已經挽起了袖口,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慕晚歌面色一怔,在某人的威脅與恐嚇當中低下頭,弱弱問道︰「你煮的,能吃嗎?」
「廢話!我可是大廚!」盧朝軒從鼻孔里哼了兩聲,「若是不信,我現在就下去給你弄吃的。你等著吧!」
話落,便見他快速的轉身,「蹬蹬蹬」幾聲後,便再也听不見一絲聲音。
慕晚歌目瞪口呆的看著某人匆忙離去的身影,不由得啞然失笑起來。
之後,那人也真的做出了很多獨特的菜式,慕晚歌毫不吝嗇的贊揚了他一把。某人得意洋洋的宣布要受聘成為慕晚歌的終身大廚的消息,並在酒樓內被傳為一時的美談佳話。
當然,這都是後話。
飯後,慕晚歌和盧朝軒去了原先的房間,一起商量起日後的胥城計劃來。
「喏,這就是你要我整理出來的冊子。盧某的身家產業,可全部都在這里了。怎樣,又沒有興趣參股其中啊?」盧朝軒被慕晚歌早先的贊揚捧得不知天和地了,此刻只想再狠狠的敲詐一番,想從慕晚歌口中得到更多的贊美詞兒,以作紀念。
慕晚歌無奈的搖了搖頭,想著這種人就不該給他听贊美之詞,否則輕飄飄的都要飄到天空里了。只見她佯怒的白了他一眼,氣死人不償命道︰「你以為這些東西到了我手里,還會是你的嗎?太小看我了吧?」
盧朝軒猛地一噎,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件錯事兒,目光頓時灼灼的盯著慕晚歌手中的冊子,恨不得將它揪回自己的手中。
可慕晚歌是誰,鐵定了心想要打擊他,又怎麼會沒有辦法?于是,只見她指尖緊緊捏著冊子的邊緣,在室內閑庭信步起來,邊翻還邊喃喃自語道︰「真是看不出來啊,離了我你竟然混得這般風生水起!這財產少說也夠你花下半輩子了吧?想好了不窩在被窩里,想你的清福去?跟著我,可是要吃苦的啊!」
話落,那微掀的眼角還偷偷瞄了瞄如尾巴般緊緊黏在自己身後的某人,眼里一時劃過笑意。
盧朝軒以為她是要自己表決心,頓時立正行禮,信誓旦旦道︰「盧朝軒誓死追從領導,一切但憑領導吩咐!」
「噗哧——」慕晚歌再也忍不住的笑出聲來,只是當看到盧朝軒那一臉嚴肅的神色,再多的笑意也只得狠狠的憋了回去。
于是,某人佯裝鎮定的轉過身,繼續翻過手中的冊子,只是那微抖的雙肩卻泄漏了她此刻愉悅的心情。
盧朝軒一張臉頓時黑了下來,只是看她難得這麼高興,瞬間也樂呵呵起來。他和王弘文的宗旨就是,為領導服務,讓領導評估,奉真心不負。
「這麼多資產,四大富商居然沒有你的位置?」慕晚歌頭也不抬的問道。
盧朝軒白了他一眼,「我這哪里多了?天下富商不是那麼容易當的。要想擴展宏圖,我不過是只小蝦米,更廣闊的宏圖大業等著您去實現。」
「沒出息。」慕晚歌一把拍到他腦袋上,隨後繼續翻看著手中的冊子,口中竟還喃喃自語道,「玉器行、當鋪、酒樓、制衣坊…天!你居然連青樓都開了,一家兩家三家四家…盧朝軒,你可真是好樣的啊…」
盧朝軒面色一囧,狠狠的敲了敲她的額頭,「青樓哪里不能開?那可是最賺錢的。你不是告訴我,有商機就要千方百計的利用嗎?」
盧朝軒只覺眼前人影一閃,一直素手就揪起了自己的衣襟,怒道︰「老實說,青樓里的姑娘,你是否都踫過了?」
「冤枉啊!」盧朝軒搖頭晃腦的求饒道,「我好歹是來自文明時代的人,怎麼都懂得常識的,好吧!你不怕我還怕呢,我…」
「沒有就最好。我是告訴你,有商機就要千方百計的利用,可沒叫你陷入泥沼中無法自拔!當中的水,可是渾得很,即便你多少天都沒有洗澡了,也不能隨意跳進去。這一點,你給我牢記了!」慕晚歌拿手中的冊子狠狠的拍了拍盧朝軒的腦袋,忽然神色一凜,滿面嚴肅道。
誰想,盧朝軒卻也不躲閃,而是在她不拍之後,又敲了敲她的額頭,苦笑道︰「知道了。老大,你可真是嗦。開青樓,我只是堅決貫徹黨的指導思想而已。」
慕晚歌模了模被敲的額頭,憤憤道︰「當年我叫你別穿褲衩的時候,你咋不說堅決貫徹黨的指導思想?」
「那怎麼一樣?」盧朝軒忽然跳腳了,雙目圓瞪著,只恨不得敲開慕晚歌的腦袋,看看里面都是些什麼構造。
他還要繼續暴叫,誰想,慕晚歌一個抬手便止住了他的話語,忽然正色道︰「你可有信得過的手下?」
「有,當然有。你現在就要找他們嗎?」盧朝軒對于她這瞬間的轉換話題很是不爽,可還是如實回答了他的話,但又覺得當年的事兒不解釋不行,不然以後這臉還真的沒法拿出來見人,只得往褲兜里揣了。
只見他上前一步,急急忙忙解釋道︰「小歌兒,我跟你說,當年的事兒,它可真的是一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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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就修到這個凌晨三點半了,唔,親們,早安,親們,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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