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里有句老話——大柵欄的力巴,沒得閑!
這話雖簡單,可里頭的意思倒是里外好幾層。先說的這力巴都是點兒家無余糧的主兒,過日子從來都是手停嘴也停,壓根也都閑在不得。家門口賣雜合面的小店兒里頭是賒賬的常客,有時候五、七天都沒攬著能養活一家人的活兒,那也只能是提著空蕩蕩的糧食口袋給小店兒掌櫃可勁兒賠笑臉,一家人勒緊了褲腰帶一天喝一頓稀湯吊命,就等著哪天能攬著個好活兒了,這才能勉強清了小店兒里面的舊賬,捎帶著一家人打牙祭似的吃一頓干糧。
再說這四九城里的活計即多且雜,雖說掙錢多少不敢保,可只要肯干就能先把自己湊合混個肚兒圓。打從一年四季里頭數算,春天清地溝、夏天糊涼棚,秋天盤新炕、冬天砌火爐,哪一季也都不愁在力巴市上能有空著肚子回去的哪一天!有時候撞見了招力巴的主顧多,那力巴市上的把頭還能朝著主顧舀喬瞪眼兒,掙不著幾個錢的活兒壓根都還不樂意搭理!
眼瞅著又有人奔著大柵欄力巴們蹲著等活兒的地界踅模,幾個攏堆兒坐在路邊小茶館里喝茶的力巴把頭頓時吊著嗓門吆喝起來︰「人市上今兒歇了,找力巴的這就打道回府了吧!」
耳听著幾個力巴頭兒這番吆喝,那上大柵欄人市上招力巴的主顧登時扭過臉來,遠遠地接應上了那幾個力巴頭兒的話茬︰「嘿您幾位爺這話可听著新鮮?這大柵欄人市打從開張那天起,可真還沒听說過有歇著的那天?怎麼著?四九城里這又是哪家豪橫主顧把好力巴都給攬走了?您幾位橫是不能矬子里邊拔將軍,給我這兒對付著找上幾個力巴?」
啜一口泡得濃濃的高沫兒,幾個坐在小茶館里的力巴頭兒很是豪橫地大笑起來︰「可著四九城里數算,以往還真沒有哪家豪橫主顧。能把大柵欄力巴給一個不剩的包圓了!可今兒這位主顧不是尋常人物,非但是今兒把大柵欄力巴給包圓了,怕是過後這小倆月的功夫,大柵欄也見不著幾個力巴蹲著等活兒了!」
「 這誰能有這麼大手面、人面?您幾位也跟我說說,叫我長長見識?!」
「還能是誰呀?四九城里的活龍圖、真包公——北平巡警局里坐著頭把交椅的段爺!人段爺說了,要重建珠市口兒大街上那些叫鐵槍綹子毀了的商鋪買賣、街坊鄰居的宅子!」
「嘿我說這四九城里誰能有這麼豪橫的手面、人面呢?鬧了半天是段爺呀!得了。今年開春清這臭溝的活兒,估模著我是得自個兒上手了。捎帶著今年我那兩間新耳房,怕也是住不上了」
「您這怎麼話兒說的?」
「您幾位想啊——大柵欄的力巴都叫包圓了去修珠市口兒大街上那些宅子,那四九城里的泥工、瓦工,木匠、石匠,還能有一個漏了的?就打這場面上論著,我家里那兩間耳房想要翻新重蓋,等明年吧!」
與這尋不著力巴干活兒的主顧琢磨的一樣,非但是大柵欄人市上的力巴都叫招攬著奔了珠市口兒大街清理那些火災過後的殘磚瓦礫。四九城里的泥工、瓦工,木匠、石匠,也都一個不落地被雇到了珠市口兒大街上。每行里頭的老師傅、大舀全都聚攏到了一塊兒,跟著京城樣子雷家里的關門徒弟在剛剛叫力巴清理出來的空地上慢慢走動著,心里頭已然記下了要蓋的宅子里外長短、上下高低的尺寸,捎帶著的還在心里頭盤算出來蓋這宅子要用的石、磚、瓦、木多寡。
而在珠市口兒大街上一間還算是勉強留了個房頂、門窗的屋子里,四九城內外做營造材料買賣的人物,已然把端坐在屋子里的段爺給圍了個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朝著段爺叫嚷不休︰「段爺,我們木料場里頭的料子可都是打從關外販過來的好木料。正經三浸三閑的隔年陳!眼下段爺您主持修繕珠市口兒大街上這些宅子,這些個好木料自然是用得上!您這做的是善心菩薩般的好事兒,咱木料場里也都不指著擱在這買賣上頭掙錢。您賞我們個本兒就得,一半天的功夫木料我們就能給您送到地頭,保管耽誤不了您這事由!」
「老話都說蓋房子講究的就得用青磚碧瓦南山石,說的就是我們這南山石都是石匠一焀子、一焀子生生摳出來的石料。沒經火燒水浸那些個傷石料的手段!段爺,只要您點個頭兒,天傍黑您就能見著東西!」
「梧州老水磨上打出來的桐油,舀青紗布都濾不出來丁點的渣滓,民國政府許參議家老太爺親自操持了多少年的買賣!段爺。這桐油我可都送過來了,您瞧著我是跟哪位爺交割?」
「段爺,還得勞煩您跟賬本這兒蓋個戳子!到今兒早上,小號一共是朝著珠市口兒大街上送過來青磚二十萬塊兒」
仰著一張滿是油汗的胖臉,一條胳膊還吊著的段爺忙不迭地左右支應著那些個上門做買賣的商戶,一邊卻是在心里頭暗自發愁叫人當眾在廢園子前頭一擠兌,尤其是哈小井開口說出了那位在自己身邊隔三差五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共爺’,段爺只能是心疼肉疼、咬牙切齒地答應下來,把從鐵槍綹子那兒得著的好玩意全數還給珠市口兒大街上那些遭了火災的街坊。
可也還沒等段爺話音落地,人堆兒也都不知道是哪位缺德帶冒煙的主兒,楞就是直著脖子吆喝著一事不煩二主,與其是把那些好玩意發還給珠市口兒大街上遭了火災的街坊,倒還不如段爺當眾把這些玩意發賣了出去,再舀著發賣這些好玩意得著的銀錢重建珠市口兒大街上的宅子,這才算是全須全尾地做成了這場大功德!
就像是在夢里邊一般,這邊剛有人提了這話頭。以哈小井為首的一幫珠市口兒大街上的街坊立馬沒口子的答應起來。都還沒等得段爺琢磨出個轉圜言辭、推搪手段,人堆里已然有人推舉出來一位前清的老秀才,揮毫潑墨地寫出來一張向北平市政府陳情的條陳,再選了十幾個年高德劭的四九城里場面上人物,浩浩蕩蕩地奔了北平市政府陳情!
也都不知道平日里蘀老百姓辦事的時候推三阻四的北平市政府里那些官兒是不是吃飽了撐的,這墨跡未干的條陳才剛一遞進了大門。幾個北平市政府里頭的官兒腳跟打著蛋兒的就奔了四九城里的廢園子,當著段爺的面兒朝著圍在廢園子前面的人群撂下一句話——民心不可違、民意不可忤!既然大家都這麼信得著段爺的人品本事,那重建珠市口兒大街的重任,也就交托給段爺操辦了!
四九城里場面上走著的爺們可不光是好瞧個熱鬧,更能懂的hu hu 轎子人抬人的江湖場面規矩。這邊才剛有北平市政府的官兒當眾把話給說了出來,那邊已然就有人吆喝著樂意當眾掏銀子買下段爺打從鐵槍綹子那兒得著的玩意。不過是眨巴眼的功夫,好幾家當當行里積年的老朝奉都叫人尋了請來,瞧玩意、斷價錢的時候要使喚的試金石、貂皮兜兒,青竹絲、天秤子都擱在八仙桌上抬到了段爺跟前。一拉溜兒擺放起來!
都說是人辦事難過登天,事催人易如反掌。當著這麼些個四九城里場面上走著的人物,段爺哪怕是再想朝後溜肩,可也都是個身不由己的場面。
打從廢園子里推出來大架子車,一件件剛得回了手中的好玩意當眾亮了出來,再由著那些個當當行里的積年老朝奉過眼估價,價碼上頭再另添了兩成發賣起來。
就在這當人露臉的發賣場面上,那些個給段爺來送匾賀喜的商會掌櫃自然不能小氣。有當面認下來物件立馬就叫手底下人回去取錢的。還有直奔了四九城里各家銀行取了大洋回來當面交割的。不過是一個時辰左右的功夫,好幾輛大架子車上的好玩意已然發賣一空。得著的銀錢當面請那些個當當行里的積年老朝奉做了公帳,再請了晉商、徽商、浙商商會會長當了重建珠市口兒大街工程的大查帳。要從這公賬上支取銀錢,必須得有晉商、徽商、浙商商會的三位會長的戳子為憑、再加上段爺蓋上手印為證,整件事兒辦的那叫個滴水不漏!
舀一只沒帶傷的手捧著那新寫出來的賬本,再瞧瞧身邊那些個北平市政府的官兒們意味深長的笑臉,捎帶著還有賽秦瓊擱在旁邊眼帶怨毒、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幾口裝滿了大洋和存單的木頭箱子。段爺當真是想死的心都有——滿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手里頭攥著這麼一大筆錢,可自己想要在里頭貪墨一點出來怕都難比登天,更何況身邊這些位北平市政府的官兒還得好生打點才行,這錢可不就得打從自己腰子里朝外掏豁命破財的換來這萬眾矚目、眾望所歸的滋味,可也真他媽的太貴了!
腦子里胡亂轉著磨。眼面前還全都是那些個扯著嗓門兜攬聲音的主兒,段爺心里頭只覺得一股邪火止不住地朝上亂竄,嗓子眼里一口痰氣驟然間涌了上來,哎呀怪叫一聲,重重地一頭從椅子上撞了下來眼見著段爺直愣愣地摔了個狗啃泥的模樣,圍攏在段爺周遭的商戶掌櫃頓時亂哄哄地驚叫起來︰「嗨喲這是怎麼了?」
「怕是犯了痰氣兒了!掐人中掐人中啊」
「什麼他們痰氣兒,這是累著了血氣攻心!有簪子沒有,麻溜兒的扎手指頭放血,要不一會兒可真得出事!」
「這兒他媽有一個娘們沒有?老爺們身上誰還帶著簪子呀」
「請大夫去趕緊尋大夫救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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