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獸 第二百九十四章 家有一老 (下)

作者 ︰ 最後的游騎兵

盤腿坐在了炕上,身後靠著相有豹仔細墊好的被窩卷兒,洪老爺子抬眼看著欠著半個身子坐在炕沿上、拿捏著一副小輩伺候長輩模樣的相有豹,伸著巴掌微微朝相有豹一招︰「有豹,今兒就咱爺倆喝兩盅、嘮嘮閑篇兒,你踏實上炕坐了說話!」

看著洪老爺子那絲毫都不容自個兒分辯的模樣,相有豹只得點了點頭,做到了洪老爺子對面,伸手取過了桌子上的酒插子,替洪老爺子滿滿斟上了一杯濃香四溢的老白干。

伸著兩個指頭捏住了相有豹斟滿的小酒盅,洪老爺子微微一仰脖子,一口抽干了端到了嘴邊的小酒盅,緊緊閉著眼楮屏住了呼吸,好一會兒方才緩緩吐出來一口溫熱的酒氣,朝著捧著酒插子等著替自己斟酒的相有豹說道︰「有豹,你也倒上!」

依著洪老爺子的吩咐,相有豹默不作聲地陪著洪老爺子連干了三杯老白干,這才一邊替洪老爺子斟酒,一邊低聲朝著洪老爺子說道︰「洪老爺子,您有啥話要教訓的,我這兒仔細听著呢,您吩咐?」

輕輕擺了擺手,洪老爺子微微閉著眼楮沉吟片刻,方才緩緩朝著相有豹開口說道︰「有豹,你該是知道我家里頭有仨兒子。如今有倆兒子生死不知,還有個兒子不提也罷!這要不是火正門里賞了個我個供奉的金交椅坐著,捎帶著還叫九猴兒慢慢學著我雀兒洪家做雀兒哨的手藝,怕是我雀兒洪家的手藝老早就得絕傳?可要朝著早年間說。我雀兒洪家也算得上是四九城里人丁興旺的大家宅,要不是」

似乎是想起了不堪回的當年往事。洪老爺子猛地頓住了話頭,伸手捏過了相有豹剛剛斟滿的小酒盅一飲而盡,這才緩和著口氣說道︰「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了四九城,四九城中無論貧富貴賤、軍民商宦,差不離全都遭了一場劫難。京西皇家三山五園,一把大火燒了幾天幾夜,街頭巷尾。無數洋兵燒殺搶掠奸婬。那時候我雀兒洪家買賣上一共二十九口子人,原想著交出家當、跪拜唱名(注1),總還能保得個家中人丁性命。可沒承想,十幾個撞進了窄門的日本兵搶了財物不算,還想」

伸手拭去了眼角沁出的淚花,洪老爺子喃喃自語地說道︰「我大哥抄了家伙,就是平日里拿來敲脆皮子黃銅的小捶兒。攏共不過核桃大小的玩意,可還沒等他沖到那想要禍害我大嫂的日本兵跟前,整個人就叫槍子兒打得腦漿迸裂!」

「二哥念過書,估模著是嚇傻了,跳起來要跟那些個日本兵理論!話都還沒說囫圇,人就叫好幾把刺刀挑著舉到了半空」

「爹老了。腿腳都不利索,還沒等從地上站起來,身上就挨了好幾刺刀,瞪著一雙眼跪著死在我眼面前」

「大嫂和二嫂生生叫那幾個日本兵給糟蹋死了,估模著是覺著大嫂那倆孩子哭的聲兒太大。一個日本兵笑呵呵的過去抱著我大嫂的那倆孩子,一手一個的就這麼抱著走到了院里那口水井旁邊」

「幾個徒弟輩兒的想跑。可人哪兒跑得過槍子兒?就算是能逃出了院子,可門外邊還有那麼多洋兵啊」

「一個家,操持起來艱難、敗落下去容易。一個人,養活起來辛苦,可是」

顫抖著手指,洪老爺子慢慢解開了身上的衣裳,指點著自己胸前幾處猙獰的瘡疤顫聲朝相有豹說道︰「二十九口子人,就活下來我一個听大夫說,我要不是天生一顆心就生在右邊,怕是也得那洪家在這世上可就再沒了根苗,雀兒洪的手藝,從此也就只剩下個名號。估模著最多能有二十年,也就再沒人記得這世上還有個善做雀兒哨的雀兒洪家了!」

一雙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一雙眼楮瞪得猶如銅鈴,相有豹沉聲悶喝著說道︰「那後來您」

苦笑著合攏了衣襟,洪老爺子重重地嘆了口氣︰「老天爺在洪家二十九口人里頭挑了我活下來,那我可不就得活著?等得世道稍微安穩了點兒,我這不又靠著做雀兒哨的手藝撐起了雀兒洪家的字號,娶了媳婦,有了孩子」

猛地捏起了自己面前的小酒盅,相有豹一口將酒盅里的老白干一飲而盡︰「那這二十幾口子親人的血仇,就這麼就這麼」

慘笑著擺了擺手,洪老爺子攤開了雙手朝相有豹說道︰「就我一個做玩意的,身無勇力、心無智計,我就是想報仇,可我又能拿什麼去報仇?再者說了,我又上哪兒去尋那些禍害了我全家的仇人去?大清國都打不過的日本國,我一個靠手藝吃飯的碎催人物,又怎麼打得過那些手里有洋槍洋炮的日本兵?!」

‘喀嚓’一聲,相有豹生生把拿在手指間的小酒盅捏了個粉碎︰「可我不服!憑什麼那些日本兵就能上咱們家里來搶東西、殺人?!要說是為了得著咱們手里的好玩意,咱咬牙心疼的也都給了;為了得著咱們的地盤,現如今關外四省差不離也都歸了他們!都說是光棍直打九九、不打加一,東西、地盤都得著了,為啥還要殺咱們的人,咱們可也真沒招他、惹他?!」

耳听著相有豹說話的嗓門越來越大,洪老爺子卻依舊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不徐不疾地朝著相有豹說道︰「不服,又能咋樣?都說冤有頭、債有主,那些日本兵殺過咱們的人之後,立馬扭頭朝日本國一顛兒,扒拉了身上那身軍裝號坎,紅口白牙的咬死了不認賬,這隔著汪洋大海、萬里之遙,你就是見天兒憋著一口氣要報仇,可你倒是也能逮著仇家不是?!」

臉上驀然閃過了一絲難以覺察的青氣,相有豹狠狠捻弄著手中的瓷茬子,幾根手指頭上已然鮮血淋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找不著那幾個殺人的日本兵,那我就我就找日本國算賬!」

就像是壓根沒瞧見相有豹那鮮血淋灕的手指一樣,洪老爺子緊緊追著相有豹的話尾巴叫道︰「一人敵一國?有豹,你橫是有酒了吧?哪怕你身手再好,膽子再大、心思再靈,那可也敵不過一個日本國呀?!」

「我一個人不行,可我還有朋友,夠交情、講義氣的朋友!我找他們幫忙,一個不成我找十個,十個不成我找百個,遲早我能招夠了那些個夠交情、講義氣、有能耐的朋友,遲早我就能打贏了日本國,叫他們交出來殺我師傅的那幾個日本兵!」

「有豹,這老爺們說話,一句話一個坑、一口唾沫一根釘,話出口可從來都沒朝回咽的?!」

「洪老爺子,您啥時候見過我說話不算數?!」

「那咱們可說好了,要辦了給你師傅報仇這事兒,咱們先就得找齊了朋友、約夠了弟兄,這才能穩重行事!你要是不嫌棄我這老木痴呆的礙事,我也算一個!」

猛地閉上了嘴巴、瞪圓了眼楮,相有豹盯著洪老爺子的面孔看了老半天,驀地重重嘆了口氣︰「洪老爺子,這可真是勞動您大駕來跟我這做小輩兒的掰扯道理,我這兒」

身手抓過了泡在開水中的酒插子,相有豹仰著脖子將酒插子里剩下的老白干一飲而盡,方才重重地喘著粗氣將酒插子頓在了炕桌上︰「您放心,我不會犯渾!」

欣慰地點了點頭,洪老爺子這才正色朝著相有豹說道︰「有豹,你可也別當我老頭子就是拿著幾句片兒湯話擠兌得你月兌不了身去關外。真想要給你師傅報仇,眼面前就能有不少正經事要辦!」

抑制不住地朝前一探身,相有豹赤紅著面孔朝洪老爺子說道︰「洪老爺子,勞駕您指點?」

「這頭一件,先盤清楚了送消息來的那半大孩子的道兒!啥世面都沒見過的一個孩子,家里人也全都叫日本兵給殺了,尋常人就算是不嚇得肝膽俱裂、忙著覓路逃生,那也得投親靠友,另尋活路。怎麼這孩子就能帶著獸牙符走了好幾千里地,巴巴來四九城中尋火正門報信?你師傅又怎麼能那麼信得著這半大孩子?這幾天你悶在屋里頭沒露臉,那半大孩子也待在屋里不說話,誰問都只是搖頭。這事兒要是不弄明白了火正門的門戶,可是得仔細看緊了啊!」

「您說得是,我一會兒就去找那孩子問個明白!」

「還有那菊社,咱們心里頭都明白那就是日本人擱在四九城里的窯口。這大半年的功夫,咱們不是忙著珠市口兒大街上火正門堂口的重建,就是把心思花在了霧靈山里的別院,對菊社的事兒多少可有些懈怠了!擱在公平場面上說,咱們堂口里這把火,十有**就是菊社搗的鬼,咱們算是吃了個暗虧。而後來咱們想轍逼走了菊社的掌櫃,勉強也算是還了一招。我估模著咱們火正門跟菊社之間這點攀扯爭執,怕是且沒完呢?!」

ps︰(注1︰將家中財產盡數取出奉上,在自家門口跪拜唱名乞活,在八國聯軍入侵時確有其事,並非作者杜撰。于虎狼之前求仁義,自惡鬼口中盼慈悲,結果自然可想而知自古正義公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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