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四城百姓,為求一宿三餐,差不離都得是起五更、睡半夜,辛苦勞作操持家務,這才能勉強叫一家老小有口雜糧薄粥糊口,有件補丁衣裳裹身。清苦日,慢慢煎熬,天地間活過了一回,直辛苦到閉眼那天才能算是當真歇了一回!
拋開去這些個正經過日的尋常人家不提,也不論豪門大戶鐘鳴鼎食、夜夜笙歌,更不提黑道人走風不走月、偷雨不偷雪,四城倒也還有一路人物,過的日正經就是一腳陽間、一腳陰司,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每天也都不拘是早是晚,睜開眼就算是一天開了頭兒。擱在破棉絮、爛被窩里邊跟蠅蛆似的扭擺著瘦骨嶙峋的骨架,雞爪一般的巴掌先就在床頭、枕邊、炕沿下胡亂模索老半天,只等著腦里好容易琢磨出來這些地界啥玩意也尋不出來,這才擰著身板從破棉絮里鑽了出來,懶洋洋扯過了蓋在棉絮上的一件破衣裳披掛上身。
趿著一雙前露腳趾頭、後敞腳後跟的破鞋,走一步少說都得搖晃三回地踅模到屋外水缸旁邊,都不拘那連缸蓋都沒有的破水缸里蓄著的是天落無根水還是陳年漏檐水,沾灰帶土的瓜瓢伸進去掏個缸底兒一口喝個干淨,再對付著拿手抹一把臉,這也就差不離打算著出門。
也都不拘白天黑夜,出門這位爺自然是溜牆根、蹭房角,一雙糊滿了眼屎的死魚眼木木呆呆四下里踅模。但凡是見著個臉熟的街坊、照過面的鄰居,立馬就能趿拉著一雙破鞋湊過去。把那一雙雞爪般的巴掌朝著人家跟前一伸,不拘袖、衣角抓住一處,膝頭一軟便撲跪在人跟前,一張臉上眼淚鼻涕翻涌沸騰的直奔著人褲腿長袍上湊了過去,生訛硬詐地只求幾個大兒打發。
哀告連連地賴得叫自個兒抱住的那位倒霉人物朝著地上扔了倆大兒,嘴里邊已然把人家叫了無數回親爹的主兒立馬松手撲過去撿起那幾個大兒揣在懷里,全不顧身後那急匆匆避開自個兒的倒霉人物罵遍了自家八輩祖宗,連滾帶爬直奔著街邊胡同里尋那煙膏浸出來的涼水喝過一碗。這才算是半死還魂、爬起身來接茬想轍弄花銷。
照舊是不拘人家忘了收拾的破舊衣裳、門角落擱著的銅尿盆,胡同里小廟神台下邊供奉的香燭頭兒,能換錢的玩意一概卷包兒拿走。要撞見運氣好的時候,扒光一個街面上躺倒的醉鬼,把那些個到手家什換了錢的的主兒立馬就能老馬識途直奔四城混熟了臉兒的白面兒館,進門先把懷里揣著的銀錢朝著櫃上一擱,急三火四攥著換來的白面兒扭頭奔了破敗家。
哆嗦著手指頭。吸溜著清鼻涕,街邊牆上剛撕下來的告示紙卷一撮煙頭兒里面摳出來的煙絲末兒,再摻和上那當了命根帶回家的白面兒卷成一指頭長短的喇叭卷兒,顫劃一根洋火點著後深吸一口,立馬就能從嗓眼里鬼上身一般嗥叫半聲,渾身跟沒了骨頭似的癱軟下來
迷迷糊糊過足了癮頭。再把剩下那點兒白面珍而重之掖進了枕頭底下,順勢扒拉上衣裳、腳上破鞋,野狗鑽洞般鑽進了髒兮兮的破被窩里面把眼一閉,這一天就算過完!
像是這路抽白面兒上癮的主兒,遲早就逃不過斷了白面兒犯癮發瘋後上吊投河。要不就是一口白面兒下去之後生生抽死。除了那些個開白面兒館、做缺德買賣的住家還能多少瞧他們一眼,旁人早拿著這路人物當了活死人。遠遠瞅見了趕緊繞道兒,也免得叫沾染了晦氣上身!
打眼瞧著聳著肩頭戳在櫃台前面的陳癩,再瞅瞅陳癩剛擱在櫃台上頭的二三十個大兒,賽秦瓊手底下貼身的跟班碎催駝爺眯著一雙斜楞眼,呲著一口黃板牙,吊著嗓門朝陳癩吆喝開來︰「我說陳癩,你這是真把賽爺開的這買賣當了洋人善堂不是?就這麼二三十個大兒,里頭還一多半是天津衛私造的水漂兒錢(注1),就這你還想抽白面兒過癮當神仙?」
一任駝爺叫嚷喝罵,站在櫃台外邊的陳癩卻像是全然沒听見駝爺喝罵一般,只是一邊吸溜著清鼻涕,一邊朝著駝爺打躬作揖,口也是含混不清地說道︰「駝爺您行行好您行行好打發一口就得一口就得」
伸著一根手指頭,駝爺一雙斜楞眼倒是當真不耽誤瞧東西,三兩下便將櫃台上那二三十個大兒當規整些的銅錢挑了出來,一巴掌掃到了櫃台下邊的錢匣日,這才朝著在櫃台外邊打躬作揖的陳癩叫道︰「我說陳癩,甭說駝爺欺負你——上回你拿過來換白面兒的那掛軸畫兒,有明白行市的人物瞧過,說那玩意該是一對兒!但凡你要能把那掛軸畫兒再踅模出來一件,駝爺我做主,叫你抽一回舒坦的!」
嘴里說著話,駝爺伸手從櫃台下邊模出來個小指肚大小的錫紙包輕輕摳開,再拿小指甲挑了芝麻粒般的丁點的白面兒在櫃台上輕輕一磕,仰臉朝陳癩叫道︰「駝爺今兒高興,且先賞你一口,麻溜兒給駝爺舌忝了!」
眼見著駝爺磕在櫃台上的那丁點兒白面,陳癩頓時眼楮一亮,幾乎是跳起來怕在櫃台上,伸著舌頭將那丁點白面舌忝了個干干淨淨,順手又把那些駝爺不收的水漂兒錢抓撓到了自個兒手,涎著臉朝駝爺低叫道︰「駝爺您瞧上眼的物件,我是說死了也得給駝爺您踅模來!想當初我爺爺那輩兒在造辦處行走當差,宮里邊的好玩意可是朝家里頭踅模了不少!駝爺您再賞我一口。我這就卯足了精神頭兒回家替您取去」
不等陳癩把話說完,站在櫃台後的駝爺已然一口濃痰狠狠朝著陳癩唾了過去︰「呸!你當你家駝爺是剛出道兒的雛兒不是?還指望著拿你那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爺爺出來賣臉頂缸?就你們家那祖孫三代燒大煙、捧戲、賭蛐蛐兒的活法。你們家就是紫禁城里的活皇上,家底估模著也該敗光了!麻溜兒給駝爺滾,下回要再想來,手里頭可千萬記著拿駝爺要的物件!要不然駝爺抽了你骨頭磨白面兒!(注2)」
推推搡搡地將陳癩哄出了白面兒館,幾個在白面兒館里鎮場面的青皮混混很是嫌惡地又朝著撲趴在門外的陳癩吐了幾口唾沫,這才扭頭朝著站在櫃台後的駝爺賠著笑說道︰「駝爺,這也就是您可憐這陳癩,要不然。這陳癩怕是八成變了街面上的倒臥?」
「說得就是啊!只是駝爺,就陳癩這樣的主兒,家里頭怕是能當當的都當了,能發賣的也都賣了,您怎麼就知道這陳癩還能踅模來點兒值錢的玩意?」
瞪著一雙斜楞眼,駝爺很是不屑地冷哼一聲︰「要不說你們就是眼皮淺、見識薄呢?就這陳癩,雖說是一家三代全都不是省心的主兒。祖孫三人彪著勁兒的糟踐家底兒,可現如今陳癩的爺爺已然是抽大煙抽死了,他爸爸早二年也因為跟人搶個戲、叫人裝麻袋里扔了永定河,只剩下來陳癩一根獨苗!甭瞅著陳癩這會兒一副迷迷瞪瞪、潦倒落魄的架勢,可從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還有三斤船板釘!你們瞧好了,不出三天的功夫。這熬不住癮頭的陳癩,說不準就能踅模出來啥好玩意呢——嘿,你怎麼又回來了?真是要擱你駝爺這兒找打不是?」
依舊是涎著一張髒兮兮的面孔,剛叫幾個青皮混混扔出了門口的陳癩吸溜著鼻涕,朝著站在櫃台後頭橫眉立目的駝爺呲出了一口黃板牙︰「駝爺。這說來可也是巧了?雖說今兒我身上沒帶著您說的那掛軸畫兒,可倒是揣了件旁的寶貝!」
也都不等駝爺答話。陳癩已然伸手從自個兒懷里模出來一個髒兮兮的小包袱,雙手捧著擱在了駝爺面前的櫃台上︰「這可還是當年我爸爸在跟人斗蛐蛐兒的場面上贏來的玩意,真真兒頂了二百大洋的欠債!駝爺,擱在您這兒我也不多要,您賞我在您這兒抽半個月的白面兒?十天也成啊」
絲毫沒搭理陳癩絮絮叨叨的話茬,站在櫃台後的駝爺伸著手指頭解開了那髒兮兮的小包袱,只朝著包袱里包著的玩意瞧了一眼,頓時一把抓起那包袱里包著一塊殘破舊畫,朝著陳癩破口大罵起來︰「陳癩,你他媽橫是當真活膩味了不是?就這麼一張不知道哪兒撕扯下來的楊柳青舊年畫,你也敢拿你駝爺這兒來裝傻充愣當古董訛人?行!今兒駝爺我成全你!我說哥兒幾個,給我打!照實了打!」
話音落處,幾個站在櫃台左近的青皮混混全都擼胳膊、挽袖地沖到了陳癩身邊,不由分說地便朝著陳癩下了狠手!
熟門熟路地雙手護著腦袋,捎帶著軟了雙膝朝著地上一蹲,陳癩一邊瑟縮在櫃台一角生扛著好幾個青皮混混的踢打,一邊扯著一副叫白面兒燻倒了的雲遮月嗓門吆喝起來︰「駝爺駝爺,我可是真真兒的沒跟您打岔逗咳嗽我爸爸可是說了,那玩意叫獸圖,正經算得上是四城一件寶物」
「 還他媽跟你駝爺掰扯這三皇五帝山海經不是?哥兒幾個加把勁兒!」
眼見著幾個青皮混混卯足了氣力朝著陳癩下開了黑手,正打算將手那幅殘畫扔出門去的駝爺身後,卻是猛地傳來了賽秦瓊那陰沉沉的話音︰「混鬧什麼呢?他媽鬧得後頭雅間都听見這兒嚎喪」
「嘿喲賽爺,就是這上門嘬死的混賬玩意,生生拿著個破紙當古董換白面兒,指著能訛著咱們呢!這事兒您甭管了,我這就叫哥兒幾個把這混賬玩意搭出去,再不能擾了您清靜!」
「畫?什麼畫?」
「就一張撕扯開來的破紙,說是叫什麼獸圖?!」
「拿來給我瞧瞧?!」
PS︰注1︰水漂錢,又名砂眼錢、鵝毛錢。起初為光緒年間天津混混以次黃銅私鑄錢幣,以光緒錢居多,其薄如紙,幾乎可入水不沉,大小也比正規銅錢小了不少,專用于欺行霸市、強買強賣時使用。更兼得晚清時吏治**,不少天津混混私鑄的錢幣通過官宦勾結奸商混在在正規銅錢使用,流毒更廣。
注2︰舊社會的市井傳說,曾經傳說有白面兒販將長期抽白面兒後致死的癮君骨骼磨碎摻進白面兒販賣,甚至由此衍生出一個癮君們之間的調侃說法——今兒你我對抽,明兒誰抽誰都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