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樓中秋蟲會,選出了蟲王之後,歷來是不放炮仗的,就怕那炮仗里面的硫磺燻著了斗蠍。
可鬧得半個四九城沸反盈天的秋蟲會,又怎麼可能在清清冷冷中奔了了局?
這邊斗蠍桌子上剛剛分出了勝負,都還沒等站在斗蠍桌子旁的斗蠍判官發話斷輸贏,那邊已經有好事的斗蠍玩家沖到了半月樓三樓的窗戶口,扯開了嗓門吆喝起來︰「納九爺贏了!」
「掌著響器的趕緊敲打起來!今年秋蟲會的蟲王露臉了!」
「簪花盆子趕緊請出來!這就給蟲王扮上!」
立時之間,早已經侯在半月樓樓門前的響器班子吹吹打打地熱鬧起來,段子都是現成的——先來一段《大高升》圖個熱鬧,再來一折子《小封相》听個意頭,接下來就看各路響器班子的班主手里頭有多少活兒,全都是趁著人多熱鬧,可著勁兒顯擺出來!
拿著金箔銀線纏出來的簪花籃子也被人從半月樓大廳里供奉著的香案上請下來了,老冠升里的太上掌櫃戴著老花鏡親手伺候出來的手藝,金箔貼的蝴蝶吊在只有人頭發絲粗細的銀線上,顫顫巍巍地在七彩絹花上蹦來跳去,看著就跟活物一般輕巧靈動。
捧著裝著七殺蠍的斗蠍罐子,納九爺一臉茫然,如同騰雲駕霧般地被一眾斗蠍玩家簇擁著,雙腳都沒沾地地擁到了半月樓的大廳中。
應著納九爺,半月樓中管事的二掌櫃,還有秋蟲會上斗蠍判官的掌把子迎面就是一個四海大揖,亮著嗓門朝納九爺吆喝起來︰「請蟲王簪花!」
迷迷糊糊的,納九爺僵硬著胳膊將懷里抱著的斗蠍罐子放進了那精致的簪花盆子里,再由著秋蟲會上斗蠍判官的掌把子將那簪花盆子帽子般的底座戴到了自己頭上。
頂著流金溢彩的簪花盆子,納九爺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身後蜂擁著的斗蠍玩家便將納九爺簇擁著沖出了半月樓。
照著往年秋蟲會的規矩,選出來的蟲王得主都要戴著簪花盆子游一回街,直到在城南五毒廟上香祭過了五毒神,這才算是祭告了天地眾生、各路神明,把這蟲王的頭餃牢牢安在了自己身上。
擠在人縫里,相有豹差不離都使出了火正門里秘傳的小身段,好容易才擠到了一臉恍惚的納九爺身邊,悶著嗓門在納九爺耳邊吆喝起來︰「師叔,記著咱們那大事!」
迷蒙著眼楮,納九爺硬著脖子轉過了腦袋,像是看著陌生人般地看了相有豹好半天,方才從嗓子眼里擠出來一句話︰「咱們這就贏了?」
伸手在納九爺腰眼軟肉上狠狠掐了一把,相有豹盯著疼得險些蹦起來的納九爺叫道︰「這時候您倒是魔怔了不是?模模您腦袋上頂著的那簪花籃子,要不是得了今年的蟲王,這簪花籃子能在您腦袋上頂著?」
如夢初醒一般,納九爺一邊胡亂朝著身邊恭維著自己的斗蠍玩家拱著手還禮,一邊卻是一臉猶豫地看向了相有豹︰「真要在這當口上說那事?」
扎煞開胳膊護著被人群不斷擠撞的納九爺,相有豹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在家里頭咱們都商量好了的——能拿下今年秋蟲會的蟲王,那師叔您就出頭重立火正門的字號!」
依舊是一臉的猶豫,納九爺吞吞吐吐地吭哧著說道︰「可是可火正門里論功夫、排字號你師叔還真算不上大拿!真要是重立火正門,那上門找事只怕就斷不了」
信心滿滿地一拍厚實的胸脯,相有豹卻是一臉毫不在乎的模樣︰「開店的不怕大肚漢,窯姐兒還怕胭脂客?不就是八大斗獸麼?當年我師傅一年內能教出來八大斗獸,如今我還真不信我學不成我師傅干過的那點事!再說了,您可是今年秋蟲會上伺候出蟲王的主兒,蛇蠍鷹犬、猴雞鼠牛這八大斗獸里,您已經佔了一份頂上香火了!」
踉踉蹌蹌地朝前行走著,納九爺卻還是一個勁地搖頭︰「師佷,你再讓師叔琢磨琢磨成不?這雲山霧罩的就得了蟲王,師叔我這腦袋里還沒回過勁來」
從懷里模出了一張油布押票朝著納九爺一晃,相有豹一臉狡黠地朝著納九爺笑道︰「師叔,您還琢磨個什麼勁兒?不就是指望著這秋蟲會上滾單押票上能撈幾個大洋,關上門來讓師妹陪著您過幾天清淨日子麼?實話撂給您——就從熊爺打咱家里走出來、還把龍鞭掛在咱家門框上開始,您可就算是摻和進去了!就算您不想出頭露面,可您想想看,德貝勒、齊三爺,這倆哪個是好對付的主兒?您只要稍一個不忍心,他們緩過這口氣來就能回頭咬死您!」
惶急地盯著相有豹,納九爺狠狠地一拍巴掌︰「好家伙你還真是你師傅教出來的徒弟——攢局能把你師叔也給攢進去禍害!」
擺出了一副驚愕莫名的神情,相有豹不管不顧地叫起了撞天屈︰「師叔,您這話可就真不對了!都不說眼下這四九城,可著全天下找找,誰坑人是拿著大洋朝著您兜里塞、順帶著還把您當祖宗供奉起來的?」
飛快地眨巴著眼楮,納九爺就像是琢磨明白了什麼,很是憤憤地指著相有豹低叫道︰「你小子憋的那點壞,你當你師叔真不明白?火正門重立字號,你師叔我是掌門,原本火正門里那些個舊人門徒、還有那些個靠著異獸圖殘片伺候各路斗獸的主兒不服不忿的上門找茬,不就是拿著他們手里頭的異獸圖殘片朝著你懷里送?有掛落你師叔出頭給你扛著,有好處你不吭不哈的偷偷悶著能雞賊成你這樣的,我納九這輩子算是見著第二個了!」
「第二個?那還有一個是誰?」
「你那缺德帶冒煙,闖了禍就跑,還拿著自己師弟頂雷的師傅!」
「您可不能這麼說我師傅」
「我還就這麼說了!」
「那重立火正門的事兒」
「沒門!」
在納九爺與相有豹那拉拉雜雜的絮叨中,城南五毒廟已然在目。
五毒廟中,供奉的是五種爬蟲毒物。除了端午節時,家里有孩子的人能上廟里求個畫著五毒的五行符給孩子護身、香火能旺盛幾天之外,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五毒廟幾乎沒啥人光顧。廟里頭的老廟祝平日里都靠著一門用白沙子寫字的手藝,在街面上唱五毒經勉強糊口,也就指望著四九城里每年秋蟲會上選出了蟲王後拜五毒神的規矩多撈幾個,也能買幾斤豬頭肉打牙祭開葷。
眼瞅著納九爺盯著簪花籃子被人群簇擁著走了過來,那門牙都缺了半顆的老廟祝狠狠咳嗽了兩聲清清嗓門,再使勁抻抻身上那件壓箱底的半舊道袍,扯著脖子迎門唱起了五毒經︰「天生五毒賽砒霜,奈何」
也不等那老廟鎮把五毒經開腔的幾句唱完,幾個好事的斗蠍玩家已經抬手扔過去了好幾十個大子兒︰「少他娘的嚎你那幾句沒溜兒的詞兒了,趕緊的開了廟門迎蟲王是正經的!要是耽擱了拜五毒神的時辰,爺把你澆上蠟給點了祭五毒神!」
訕訕地擺出了一副討好的笑容,老廟祝神乎其技地飛快撿起了那血滾落在地上的大子兒,還沒耽誤了朝頂著簪花盆子的納九爺作了個四海揖,擺出了一副顯而易見的討賞模樣︰「給蟲王道喜!拜過了五毒神,您今年伺候出來的玩意,保準都是場場連勝!我這兒再給您賀喜」
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模索了半天,納九爺無可奈何地看向了站在自己身邊的相有豹︰「師佷,身上帶著錢沒有?」
抬手拿出了兩塊大洋,相有豹一邊把那兩塊大洋在手掌心把玩著,一邊捉挾地看向了納九爺︰「那師叔答應了?」
「我答應你什麼?」
「重立火正門」
「沒門!」
「那沒錢」
眼瞅著那老廟祝擋在五毒廟門前,口中討喜的詞兒花樣翻新的說了一串又一串,納九爺急得一個勁地跺腳︰「你個死孩子這個節骨眼上,你拿捏你師叔?」
理直氣壯地把那兩塊大洋揣到了自己懷里,相有豹毫不客氣地壞笑著︰「嘿喲喂,誰敢拿捏師叔您啊?您可是今年秋蟲會上新鮮出鍋還冒著熱氣兒的蟲王,頂著簪花盆子的主兒!要說您手里頭連兩塊大洋都掏不出來,說出去誰可都不能信不是?要不您找身邊這些個玩家周轉周轉?那明兒四九城里可就都傳遍了——今年秋蟲會上的蟲王,打賞五毒廟廟祝的兩塊錢開門錢,都是找旁人周轉的!到時候,您這名聲可就大了去了,比您重立火正門、當火正門掌門的名聲都大」
急得原地團團轉了好幾圈,納九爺恨得牙都快咬碎了︰「你個死孩子我答應,我答應了成不?!」
「您答應了?您答應什麼?」
「重立火正門!」
伴隨著納九爺那著急上火的一嗓子怒吼,簇擁在納九爺周遭的斗蠍玩家頓時安靜下來,一個個瞪著眼楮張著嘴,很有些恍惚地看著一臉怒氣的納九爺。
嘿嘿壞笑著,相有豹變戲法般地抬手將兩塊大洋扔到了兀自絮叨不休的老廟祝懷中,轉身亮著嗓門朝著身側周遭瞠目結舌的斗蠍玩家吆喝起來︰「各位老少爺們,煩惱各位四九城里場面上走著的爺們做個見證——我師叔納九爺,要重開火正門!等我師叔拜過了五毒廟,戴穩了這蟲王的簪花盆子,一事不二典,四九城里火正門的字號,也就算是戳下來了!各位場面上走著的老少爺們,賞臉給喊一嗓子?!」
四九城里的場面上走著的爺們,從來好的就是個熱鬧大氣。打行里刀客渾身血滿身傷的從街面上過,臨街的店鋪里都得出來個掌櫃的豎個大拇指,亮著嗓門吆喝一聲——硬棒!保鏢的達官爺押著鏢車從口外回了京城,剛進城門口就能撞見一街的鞭炮炸得心頭亂撞。這時候亮開嗓門來一出過五關斬六將的詞兒,街面上爺們喊出來的踫頭好,能叫得皇宮大內都听得清楚明白。
眼瞅著沉寂了許多年的火正門就在自己眼面前重新戳了字號旗面,一街剛從秋蟲會上過來的斗蠍玩家頓時都豎起了大拇指,亮開了嗓門吆喝起來︰「納九爺敞亮!」
「得蟲王立威,火正門威風!」
無可奈何地回過了身子,納九爺一邊頂著簪花籃子不斷作揖答禮,一邊憤憤地乜斜著眼楮,瞪著一臉詭計得逞後笑得眉歪嘴斜的相有豹︰「你個死孩子兩塊大洋就能買了個火正門重新開張,你可真是你那缺德師傅教出來的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