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個大早,相有豹輕手輕腳地打掃完了院子,再照著往日的習慣走了三遍火正門里的功架,這才回屋拿了條手巾,朝著院子角落那口甜水井走了過去。
老北平的四合院,要是能在院里有口甜水井戳著,那價錢少說能朝上翻個跟頭,至不濟的也能在討價還價的時候說幾句硬話。
也就因為寶貝那口甜水井,不少院子里戳著一口甜水井的人家都會打大興磚窯上買來些燒得瓷實的青磚,在甜水井周圍搭起來個井台子,再弄結實的青石板做個井蓋扣上。
這樣一來是免得家里有孩子不懂事,在井邊上玩鬧的時候掉進去出事,二來也是護著甜水井周遭,免得人來人往的把些髒土、樹葉的踢騰到井水里,壞了甜水井的味道。
站在井台上,伸出兩根手指頭,相有豹像是玩雜耍似的捏起了納九爺要用兩只胳膊才能挪開的井蓋,抬手將井蓋放到了一旁,抓起擱在井邊的吊桶就朝著水井里面扔了下去。
吊桶落水的沉悶響聲音響起的同時,相有豹身後猛地傳來了納蘭那壓低了嗓門的吆喝聲︰「剛出了一身熱汗就拿涼水朝著身上澆,是打算激出病來了讓人伺候你不是?」
扭頭看著已經穿戴整齊,正站在房門口梳理著自己那條大辮子的納蘭,相有豹同樣地壓低了聲音朝著一臉嗔怪神色的納蘭壞笑道︰「要是能有師妹伺候著我,那我可巴不得這輩子就病著不起來了!」
輕輕朝著相有豹啐了一口,納蘭一路小碎步地跑進了廚房。不過片刻功夫,納蘭已經提著一壺捂在柴草窠子里的溫水走出了廚房,將那壺尚且溫熱的水放到了廚房門口︰「還不自己過來拿著兌上,還等著我給你送過去?」
夸張地諂笑著,相有豹三兩步竄到了廚房門口,一臉討好地看向了佯作嗔怒的納蘭︰「哪敢勞動師妹大駕?」
眼瞧著納蘭絲毫沒打算搭理自己,只是自顧自地準備著一家人的早飯,相有豹壓低了嗓門朝著納蘭叫道︰「師妹就甭準備我的飯了,今兒我上外邊吃去!」
回頭白了相有豹一眼,納蘭賭氣般地將已經從面口袋里舀出來的細面倒了回去︰「那往後你也別吃了!小門小戶的飯,怕是合不上你那金貴胃口!」
討好地朝著納蘭拱手作揖,相有豹涎著臉連連告饒︰「師妹做的飯我哪敢嫌棄?這不是打算去看看珠市口兒火正門老堂口那宅子麼」
身子微微一動,納蘭卻沒回頭,只是重新從面口袋里舀出了些細面︰「中午烙餅,回來的時候帶點豆芽、醬肉什麼的!」
像是唱戲的角兒一般,相有豹壓著嗓子來了句京戲念白︰「得令!」
痛痛快快沖刷了身上的汗水,相有豹換了身干淨衣裳,抬腿出了院門。
時辰還早,街面上除了些遛早的老街坊,再沒多少閑人。有趕早上開了門板子的商鋪里,也大都是今年剛請的小伙計在打著哈欠擦拭門板櫃台。
來回打量著那些已經開了門板子的商鋪都是些什麼買賣,走了不到兩碗茶的功夫,火正門原本的老堂口已經赫然在目。
在一家正對著那大宅子的豆腐腦攤子旁坐下,相有豹要了一碗素鹵的豆腐腦,再從旁邊的的包子攤上買了八個包子,慢悠悠地吃了起來。
雖說天色已經見亮,街面上也有了大戶人家早起的水車來回運水,可那座平日里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大宅子門前倒是頗有幾個青皮混混進進出出。
無一例外,從那大宅子里出來的青皮混混全都是打著哈欠的模樣,手里頭也多多少少的攥著幾張鈔票,剛出門便忙不迭地四散而去。
而那些剛剛到達了大宅子門口的青皮混混也都先走進大宅子里待上一會兒,這才從那大宅子里走出來,歪歪倒倒地站在了大宅子的門邊,耷拉著眼楮打著瞌睡,幾乎都不搭理從他們身邊走過的行人。
像是吃上了癮頭一般,相有豹幾口喝光了自己面前的豆腐腦,朝著站在豆腐腦攤子後面的老板一抬手︰「掌櫃的,勞您駕再來一碗,香菇素鹵,香菜要厚!」
脆著嗓門答應了一聲,站在豆腐腦攤子的老板麻利地為相有豹盛了一大碗豆腐腦,再厚厚地撒上了一層香菜末,雙手端著送到了相有豹面前︰「您要的豆腐腦兒,香菜要不夠您招呼一聲,我這兒管夠!」
微笑著謝過了滿臉笑容的老板,相有豹一邊低頭慢慢喝著噴香的豆腐腦兒,一邊頭也不抬地沖著那老板豎起了大拇指︰「您這豆腐腦兒,也真算得上四九城里頭一號了!旁的不說,就這鹵子,一入口那就知道,是南貨香菇慢火熬出來的吧?真是下足了本錢心思了!」
听著相有豹的夸贊,那豆腐腦兒攤子的老板臉上都笑成了一朵花,撩著圍裙邊擦手邊笑著應道︰「這位爺您抬舉了!四九城里做豆腐腦兒的,那還得數豆腐腦白家是頭一號!可要說您也真是位行家,我這香菇素鹵,還真是用打南邊來的香菇細熬了一夜做的鹵子!」
抬頭喘了口熱氣,相有豹有意無意地朝著大宅子那邊一瞥,像是頗為好奇地朝著滿臉堆笑的豆腐腦兒攤子老板笑道︰「這大早上的,我還當我起來得算是早的了,沒想到還有比我更早的?那大宅子開的是什麼買賣啊?這麼早就有伙計站門口迎客了?」
抬眼看了看那些個無精打采的青皮混混,豆腐腦兒攤子老板禁不住低聲笑道︰「誰家伙計能這麼迎客,那還不麻利的叫掌櫃的給辭了?那大宅子,壓根就不是什麼買賣!」
擺出了一副外路客人的好奇模樣,相有豹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湯匙︰「那這算是怎麼回事?」
許是大清早的客人不多,閑著沒事的豆腐腦兒攤子老板一邊抓了塊抹布擦拭著另一張干干淨淨的桌子,一邊用帶著些許四九城里爺們獨有的炫耀口氣笑道︰「白天不開張、晚上開張!女人不開張,男人開張!您說這是什麼買賣?」
驚訝地瞪圓了眼楮,相有豹難以置信地低聲叫道︰「窯子?」
一抖手中的抹布,豆腐腦兒攤子老板啞然失笑道︰「您這位爺許是外路來的?您見過哪家窯子門口這麼冷清頹敗的?這是家粉戲樓子,唱粉戲的!」
一臉模不著頭腦的樣子,相有豹把自己面前剩下的半碗豆腐腦朝前面一推︰「粉戲樓子?粉戲?」
把抹布朝著攤子旁一擱,豆腐腦兒攤子的老板拿眼神朝著那大宅子一甩︰「您該是正經在四九城听過戲的?那戲台子上的角兒一個個不論扮相、嗓子,出台口就得有踫頭好吧?!可這粉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也就听說是個什麼念過洋書的先生,說京戲得推陳出新,就弄了這麼一幫子野戲子,在這大宅子里開了新派京戲!」
裝出了一副索然無味的模樣,相有豹頓時像是沒了興致︰「就是新派京戲不是?那梅蘭芳梅先生不也唱過新派京戲不是?好像叫什麼《一縷麻》?」
狠狠一跺腳,那豆腐腦兒攤子的老板顯然是個戲迷,頗有些生氣地低聲叫道︰「您說這話我可就沒法听了!這粉戲怎麼能跟梅先生的新派京戲比呢?這粉戲說明白了,那就是一幫子野戲子只穿個肚兜、紅鞋在台上瞎唱,那詞兒都改得那都沒法听了!每天晚上進去看那粉戲的,差不離都是四九城里花街柳巷的常客,奔著的就是去看那些個野戲子露著胳膊、腿、敞著肚子、懷的滿台上亂蹦,哪兒有一個是正經去听戲的呀!?」
像是听到了豆腐腦兒攤子老板的話語,旁邊那家賣包子的掌櫃也插上了話頭︰「誰說不是呢?我這攤兒出得早、收得晚,每天夜里都有那些看粉戲的爺們來吃我這兒吃夜宵。听著他們說的,那唱粉戲的野戲子也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路數,弄了些洋女人穿著的小衣裳,滿台口的抖肉賣膘且不說,還」
同樣地瞟了那些站在大宅子門口的青皮混混一眼,包子攤老板也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門︰「還有唱著唱著全月兌光了的!您瞧——就是那位剛從大宅子里出來的,就是那念過洋書、嘬出這麼個粉戲的爺們!」
順著包子攤老板示意的方向看去,相有豹打量著那個穿著西裝、提著跟洋人拐棍匆匆而去的中年人,口中像是自言自語地念叨著︰「這還真看不出來一個念洋書的先生,還能跟這些個街面上的爺們搭上路子?」
嗤笑一聲,那包子攤老板一邊招呼著剛剛上門的客人,一邊朝著相有豹笑道︰「敢情您這位爺真是仙宮里邊來的,全不知這陽世上的煙火?現如今在這珠市口兒,哪家買賣不得過了三道關?民國政府要收稅、巡警局子要挑費,還有街面上的那些位爺們,不打點幾個,您還想著能在珠市口兒支攤子、做買賣?」
把自己面前剩下的半碗豆腐腦喝了個干淨,相有豹抬手將幾個大子兒朝著桌上一放︰「珠市口兒街面上的爺們那不就是在珠市口兒戳桿子的熊爺手下?」
麻利地扣上了籠屜上的蓋子,包子攤老板答得叫個爽快︰「那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