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的時候,下了一晚上透雨的北平城總算是雲收雨住,漫天烏雲在小北風里散了個干淨,藏在雲層後面的太陽也總算是露了臉。
謝過了陪著謝門神媳婦熬了一夜的夏侯瑛荷,約定了等謝門神家媳婦身子骨好些了再上門拜謝,相有豹拉著沉重的架子車直奔了珠市口兒大街上火正門堂口的宅子。
雖說在夏侯瑛荷給謝門神的媳婦打了幾支西洋針藥之後,謝門神家媳婦已經緩過來不少,可要是再回那又潮又濕、且八面透風的草窩棚里待著,只怕不出三天就得再出事!
眼瞅著跟在身邊的謝門神好幾次欲言又止,相有豹一邊拉著架子車緩步前行,一邊扭頭朝著謝門神低聲說道︰「謝師叔,眼下咱們旁的都顧不上,怎麼也得先顧著嬸子的身子骨不是?火正門堂口里那麼多空房子,哪兒還不能給您家里頭人找個容身的地方?且等嬸子的身子骨養好了,您到時候要有旁的主意,那咱們再另說!」
一臉猶豫地看著正在沉睡中的媳婦,再看看那些坐在架子車上雞啄米般點頭打著瞌睡的孩子,謝門神吞吞吐吐地朝著相有豹說道︰「可是照著以往火正門里的規矩,家眷從來都是不能住在堂口里的」
嗤笑一聲,相有豹一邊朝著已經隱約可見的火正門堂口宅子走去,一邊扭頭朝著謝門神笑道︰「以往火正門啥規矩,師佷我不知道,可現在的火正門掌門是我納師叔!瞧見謝師叔如今有了為難的事兒,難道我納師叔還能把嬸子和師弟、師妹們給轟出去在雨地里待著不成?您瞧我納師叔、還有胡師叔和兩位佘師叔都迎您來了!」
迎著謝門神抱了抱拳,走在了最前面的納九爺狠狠瞪了拉著架子車的相有豹一眼,這才朝著滿面淒惶的謝門神一迭聲地說道︰「怨我!都怨我!早該想著把你這一家子都請到堂口里面來住著,也免了弟妹和孩子們遭了這老鼻子的罪過!」
重重地點著頭,佘有道與佘有路也是異口同聲地朝著謝門神說道︰「師哥,我們兄弟倆這兒可得先說您一句——有啥事您就不能跟師兄弟們張嘴的呢?!這要不是昨兒那場透雨澆下來,合著您就打算讓我嫂子和孩子們在草窩棚里住一輩子?」
依舊是冷著一副臉孔,胡千里硬著嗓門低聲說道︰「窮少來往、富多親戚!雖說我們師兄弟這些年都過得不如意,可真要是為難了也只有靠著這些個師兄弟們幫襯!這要不是昨兒有豹一夜沒回去、我納師哥不放心,天沒亮就一家家尋過來,只怕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你那老宅子已經住了別人,你一家子都在城牆根兒底下住了草窩棚!」
口中話語冰冷,但胡千里卻已經從架子車上抱起了一個正打著瞌睡的孩子,徑直朝著火正門堂口的宅子里走去︰「屋子都收拾好了,被窩鋪蓋都是納師哥家的千金一早上新采買來的!等你媳婦身子骨好些了,點火暖灶,這日子也就過上了!」
從架子上上抱起了一個穿著半干衣裳的孩子,納九爺一臉寵溺地從街邊擺著的糖人挑子上摘下來幾個糖壽桃,一一分到了那些睡眼惺忪的孩子手中︰「拿著,都拿著吃個口甜,往後吃啥都順口!」
搓著兩只蒲扇般大小的巴掌,謝門神嘴唇哆嗦了半天,方才朝著幾個接過了糖壽桃的孩子叫道︰「還不還不謝謝你們師大爺!」
像是小貓般地伸出舌頭舌忝著糖壽桃,謝門神那幾個乖巧的孩子頓時七嘴八舌地朝著納九爺叫嚷起來︰「謝謝師大爺!」
「師大爺,這糖壽桃可真好吃!您也嘗嘗唄?」
「吃我的,師大爺吃我的」
瞧著好幾個伸到了自己眼前的糖壽桃,納九爺好懸沒被那些稚女敕而又真誠的聲音鬧出了眼淚!
一迭聲地答應著那些孩子,納九爺一邊彎下腰身,攏著那些爭相要將糖壽桃伸到自己嘴邊的孩子朝火正門堂口的宅子里走去,一邊扭頭朝著端著架子車的相有豹叫道︰「還傻站著干啥?麻溜兒的幫著你謝師叔把你嬸子請宅子里去!那糖人挑子上的玩意也包圓了!」
干脆地答應一聲,相有豹穩穩當當地拽著架子車走到了火正門堂口的宅子跟前,還不等動手幫著謝門神把他媳婦從架子車上攙扶下來,從宅子里走出來的納蘭已經搶前一步,輕輕地扶住了剛剛清醒過來的謝門神的媳婦︰「嬸子您慢點,咱到家了!」
雖說謝門神家媳婦剛剛醒來,還不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但看著納蘭那一臉真誠的恬靜微笑,已經久病的謝門神家媳婦禁不住抬手擋在了自己的嘴邊,虛弱地朝著納蘭點頭說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別沾著我這病秧子!我這怕是怕是肺癆,要過人的可別我自己不成了,還拖累了你呢!」
抿嘴淺淺一笑,納蘭小心地攙扶著謝門神家媳婦下了架子車︰「瞧嬸子說的,不大丁點小病,找大夫開個方子吃了就能好的,哪有嬸子說得那麼邪行?嬸子就是累著了,到家養幾天,身子骨好著呢!」
看著謝門神與納蘭將病人扶進了火正門堂口的宅子,相有豹一邊將架子車推進了宅子里,一邊扭頭朝著那糖人挑子的手藝人叫道︰「把挑子擔進來吧!啥時候孩子們吃歡實了,啥時候一總算賬!」
話音剛落,從火正門堂口邊的街角處,猛地傳來了個吊著嗓門的叫嚷聲︰「 好大的場面,糖人挑子包圓了吃,我說謝門神,都有了這場面做派了,那還不麻溜兒的還了爺的錢?」
只一听那副雲遮月的嗓音,幾個擁在糖人挑子旁的孩子頓時像是被猛獸驚嚇到的小貓一般,飛快地跑到了相有豹的身邊,躲在相有豹的身後瞪著驚恐的眼楮朝著街角看去。
把手里的架子車朝地上一擱,相有豹側身朝著街角看去,卻豁然看到了許久不見的假和尚!
穿著一件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青洋鄒長衣,豁著一副被熊爺打飛了門牙的大嘴,假和尚邁左腿、拖右腿的晃悠到了火正門堂口宅子前,吊著眼楮看向了剛把架子車放下的相有豹︰「瞧什麼呢?不認識你賈爺了是吧?」
冷笑半聲,相有豹一邊回手攏著身後那些驚恐的孩子,一邊朝著滿臉無賴模樣的假和尚笑道︰「這猛一打眼,還真是沒認出來?!我怎麼記得上回見著您的時候,您嘴里的牙還齊全著呢?這才多久功夫,您就銼了牙、換了口了?」
這話一說出來,好些在火正門堂口宅子前做小買賣的主家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四九城里往來口外的駝伙眾多,見天的都能見著那些個滿載著貨物的駱駝在四九城的城門里進進出出,這還有誰不知道那些駝伙里把年老的駱駝牙齒那銼刀銼短了之後,老駱駝當新駱駝賣的勾當?
听著相有豹拿著缺了門牙的假和尚當銼了門牙的駱駝比較,哪里還能有一個忍不住笑的?
狠狠地瞪了周遭那些忍不住笑的人一眼,假和尚伸手從懷里模出了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字據,朝著相有豹揚了揚︰「賈爺可沒工夫跟你在這兒斗嘴皮子解悶!麻溜兒的把謝門神給我叫出來!見天的跟賈爺我面前哭窮,說是還不上賬,可現在大宅子住著、糖人包圓了吃,這可就不是沒錢了吧?麻溜兒叫他出來,就倆字——還錢!」
扭頭看了看自己身後那些面露驚恐神色的孩子,相有豹朝著滿臉得意神色的假和尚一伸手︰「你說叫就叫?說我謝師叔欠了你的錢,那先把字據拿來,讓我瞧瞧?!」
似乎是听到了堂口門前假和尚的叫嚷聲,納九爺與剛剛安頓好了媳婦的謝門神一起走了出來。只一看到站在堂口門前的假和尚,謝門神頓時臉色一變,疾步走到了假和尚跟前,壓低了嗓門朝假和尚說道︰「賈爺,求您借一步說話」
冷笑一聲,假和尚順手把那張皺巴巴的借據朝著自己懷里一塞,反倒是扯開嗓門吆喝起來︰「嘿!賈爺我還就不樂意借你這一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都有錢住大宅子吃糖人,你就能賴著賈爺我的賬不還?!街坊鄰居們都來瞧、都來看啊,火正門里出來的人賴帳不還了啊!」
耳听著假和尚那扯開了嗓門的吆喝聲,謝門神急得連連跺腳,忙不迭地朝著假和尚打躬作揖︰「賈爺我求您這是我欠您的賬,這可跟火正門扯不上」
眼看謝門神急成了那副模樣,納九爺趕緊走到了假和尚身邊,朝著兀自叫嚷不休的假和尚說道︰「賈爺,您抬抬手,看熊爺的面子抬抬手」
話沒說完,假和尚頓時立起了眉毛冷笑起來︰「 ?還知道拿熊爺的面子來拘賈爺我?!」
抬手從青洋鄒長衣的袖筒里模出個用紅繩子拴著的、被衣裳、皮肉磨得 亮的大銅錢,假和尚捏著那大銅錢在納九爺眼前一晃︰「瞅見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四九城里戳桿子吃八方的爺可不止熊爺一位!瞧好了,爺如今可是在鍋伙的人了,正經的大錢鍋伙!」
只一听‘大錢鍋伙’幾個字,納九爺頓時變了臉色,飛快地伸手從懷里抓出了幾塊大洋塞到了假和尚的手中︰「賈爺您抬抬手,今兒先讓過這一遭!改日改日,我這兒還得有一份人心!」
掂了掂剛剛到手的幾塊大洋,假和尚得意地冷笑一聲︰「哼哼不識抬舉的東西,早這麼有眼力見多好?!今兒賈爺高興,先不搭理你們幾個廢物點心!趕明兒賈爺我再來,你們可仔細著!」
打躬作揖地奉承著假和尚離開火正門堂口,納九爺看著假和尚的身影剛在街尾消失,已經急急地扭過臉來朝著謝門神低聲叫道︰「我的個好師弟,你怎麼你啥時候就招惹上鍋伙這幫東西了?這也是咱們招惹得起的?!」
手足無措地看著一臉惶急神色的納九爺,謝門神半天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直憋得滿臉赤紅,方才吐出一句話︰「要不師哥,我還是回草窩棚住著去吧?」
伸手戟指著面紅耳赤的謝門神,納九爺一口氣憋在喉嚨口,好半天才狠狠一跺腳︰「你可真是你要急死我呀?!還不趕緊說說,你倒是怎麼招惹上了這幫子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