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里的青皮混混,平日里要是撞見擺場面死磕的局,大都得用上抽死簽的路數。
而這抽死簽的法子說起來倒也簡單,一群青皮混混拜過了祖師爺、敬過了了天地神靈,也就從擺在香案上的簽筒中每人抽根竹簽。
尋常說來,簽筒中的竹簽數量跟抽死簽的青皮混混人數相當。每個簽筒里也都藏著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死簽,但凡是抽中了帶色竹簽的青皮混混,也就要按著這七色竹簽的排序,在場面上跟人死磕。
只要是死磕時不慫場面、牙關咬緊了一聲不吭,哪怕是傷了、殘了,桿子里都得養著這位抽了死簽的青皮混混一輩子。真要是把命賠了進去,那這青皮混混的家人也得由桿子里養著,四時八節還得額外送錢糧衣物。
有那在桿子里混得不如意的青皮混混,一身梅毒大瘡外帶骨頭里拴著的大煙癮,早活得自己都生厭。一撞見這種抽死簽的機會,幾乎全都是蹦著高的去搶那上陣賣命的機會。僥幸不死,這輩子就能有吃有喝的混到咽氣。就算是死在場面上了,好賴也能給被自己禍害了多少年的家里人留一份糧餉。就算是絕戶頭兒混混,那也奔著在出場面死磕之前胡吃海喝、狂嫖濫抽的三天好日子不是?
可話也說回來,甭看著那些平日里在街面上吆五喝六、一臉混不吝德行的青皮混混叫得凶,真到了死到臨頭的時候,那也總有人褲襠里夾不住屎尿,膝蓋骨撐不住大腿!才出場就認慫的已然不少見,三刀六洞剛起了個頭就哭嚎得死爹沒娘的更是許多!
真要是撞見了這樣認慫沒種的青皮混混,旁的且不說了,只等著場面上剛分出了輸贏,那認慫沒種的混混少不得就是先領受一頓死揍!等這頓揍挨完了,輕了的被人挖眼割鼻削耳朵,重了些就是剁手砍腿砸鎖骨!到最後拿著一領破席子裹了朝城牆外面野地里一扔,命不濟的就叫狼吃野狗啃,命數硬的也就落個城門洞里當伸手大將軍的去處!
有了這恩威並施、打罰兼備的規矩,桿子里頭抽了死簽的混混,也就只能臉上掛著豪橫氣概、肚里揣著戰兢肝腸,生死場上走一遭,死活憑天不由人!
耳听著喬一眼讓人請死簽,一直癱坐在地上傻笑著抓虱子吃的白傻子,立馬從那破爛成了漁網的衣裳里掏出了一把麥草,嘿嘿傻笑著把那一把麥草高高舉了起來。
也不用喬一眼再出聲招呼,那些倒捧著破草帽的鍋伙混混紛紛圍攏到了白傻子身邊,伸手抽了一根麥草,再把那麥草齊刷刷地伸到了喬一眼的面前。
只是略掃了一眼伸到自己面前的麥草,喬一眼頓時獰笑著指向了其中幾個麻木著臉孔的鍋伙混混︰「幾位兄弟運氣好,這就先走一步吧!鍋伙里旁的沒有,四時八節的紙錢香燭,短不了幾位兄弟的!」
慘笑半聲,抽了最短那根麥草的鍋伙混混也不多話,伸手便從八仙桌上抓過了那瓶雪地一支蒿倒進了自己嘴里,抬手便將那空蕩蕩的藥瓶子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伸出被藥沫子沾染的發黑的舌頭舌忝了舌忝嘴角,那剛吃了整整一瓶雪地一支蒿的鍋伙混混獰笑著指了指相有豹︰「怎麼著?就是你陪著爺玩?還是再叫個人出來?」
默不作聲地抓過了另一瓶雪地一支蒿,相有豹慢悠悠地把整整一瓶雪地一支蒿的藥沫子倒進了自己嘴里。也許是覺得那藥沫子苦澀得難以下咽,相有豹狠狠地皺了皺眉頭,澀著嗓子朝一臉緊張、站在自己身邊的謝門神伸出了手︰「勞駕謝師叔給碗茶!」
只一听相有豹的招呼,謝門神也顧不上旁的,一個箭步竄到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張茶幾旁搶過了一碗蓋碗茶,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遞到了相有豹的手邊。
點頭謝過了謝門神,相有豹一口氣把那半碗蓋碗茶喝了個干淨,這才抬眼看著站在自己對面那混混,雙手在胸前擺了個抱元守一的起手式,腳底下也氣定神閑地站了個立馬樁的功架。
一片寂靜之中,不過是盞茶的功夫,那吞了整整一瓶子雪地一支蒿的鍋伙混混猛地變了臉色,雙手不可抑止地哆嗦著捂在了自己心口位置上,嘴角也開始沁出了絲絲縷縷的白沫。再過得片刻,那鍋伙混混顫抖著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噗咚一聲跪在了地上!
一見那鍋伙混混這副模樣,圍觀的人群中,有嘴快的已經吆喝起來︰「藥性發作了」
「瞧瞧火正門那位爺,啥事也沒有啊?」
「沒有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早听說火正門里的爺們有秘方,快死的玩意送到他們手里,一丸萬應靈丹下去也能救活了!只怕火正門這位爺,就是吃了那萬應靈丹吧?」
噪雜四起的議論聲中,那吃了雪地一支蒿的鍋伙混混顯然已經扛不住發作的藥性,疼得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卻是始終死死咬著牙關,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
緩緩吐了一口氣,相有豹慢悠悠收了功架,指著那在地上疼得來回翻滾的鍋伙混混朝喬一眼說道︰「喬爺,勝負已分,就不必讓您手下這位兄弟白丟了一條命吧?趁早搭去同仁堂找大夫,沒準還能」
獰笑半聲,喬一眼看也不看那在地上疼得來回翻滾的鍋伙混混,冷著嗓門朝相有豹獰笑道︰「這就不勞您費心了!方才的規矩早定好了,一場場玩下去就是了!大錢鍋伙里,死幾個人壓根就算不得事兒!」
微一抬手,另一名抽了死簽的鍋伙混混瘸著一條被挑了腳筋的腿挪到了八仙桌邊,拿胳膊肘撐著身子看向了相有豹︰「還是你來?」
不等相有豹搭茬,從火正門堂口敞開著的大門中,猛地傳來了胡千里那冷硬異常的聲音︰「這一場,我跟你們玩!」
半舊長衫飄飛之間,開口搭茬的胡千里疾步走到了另一張八仙桌邊,毫不遲疑地將一整瓶山茄子的粉末吞了個干淨,這才冷著臉孔看向了那瘸了一條腿的鍋伙混混︰「該著你了!」
抬手擦了擦清鼻涕,那明顯有著大煙癮的瘸腿混混伸手抓過了另一瓶山茄子的粉末,卻是沒著急朝著自己嘴里倒︰「著什麼急啊?不過就是尋死,早晚個一時半刻的,閻羅王都不會叫判官催巴!」
冷眼看著那瘸腿混混不急不慢的做派,胡千里頓時冷哼一聲︰「想著在吃藥的時辰上佔便宜不是?那也由得你!」
抬手讓早已經侯在大門後的佘有路為自己送來了一張椅子,胡千里一撩長衫下擺,穩穩當當地坐在了椅子上,卻是低頭朝著自己那寬大的長衫袖子叫道︰「去,把我那本書給我拿來!」
伴隨著胡千里的吆喝聲,寬大的長衫袖子里猛地傳來了一陣吱吱的黃皮子叫聲,就像是在答應著胡千里的吆喝一般。也不等在場的諸人看個明白,從胡千里那寬大的長衫袖子里猛地竄出了一只只比筷子略長了些的黃皮子,一溜煙地從圍觀諸人的腿腳下鑽進了相土門的堂口。
只是眨眼的功夫,依舊是沒等在場圍觀的人群看清,方才那只鑽進了火正門堂口的黃皮子已經叼著一本線裝書竄到了胡千里的身邊,人立著將叼在嘴里的那本線裝書送到了胡千里垂放下來的手中。
一片嘖嘖稱奇聲中,胡千里卻像是早已經習以為常了一般,朝著那只人立著的黃皮子輕輕吹了聲口哨,再把自己袖子一晃,任由著那只黃皮子鑽進了自己寬大的袖子里蟄伏起來。
慢條斯理地翻開了黃皮子為自己叼來的那本線裝書,胡千里看也不看那已經傻眼了的瘸腿混混,卻像是個老學究一般,搖頭晃腦地對著書本低聲吟哦起來。
圍觀的人群中,頓時有人不滿地吆喝起來︰「這是干嘛呢?臭訛不是?」
「當人面還佔這便宜,這真是沒羞沒臊!」
「我說鎮場面的諸位爺,您老幾位倒是開口發句話?就眼瞅著場面上沒了規矩?」
紛雜的叫嚷聲中,早已經按捺不住挑事**的賽秦瓊頓時跳了出來。捏弄著嗓門朝喬一眼喝道︰「喬爺,您這大錢鍋伙里可真讓您教出了講究人!這要是您這位兄弟等十天半月之後再吃了這點玩意,咱們這些個桿子上的爺們是不是還得陪著您在街面上搭房子、尋鋪蓋的候著?」
擺出了一副壓根懶得搭理賽秦瓊的模樣,喬一眼只是上下打量著剛剛吃完了整整一瓶山茄子,卻是一臉混若無事模樣的胡千里,一只獨眼骨碌碌亂轉著,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麼主意?
耳听得圍觀人群中的喧嚷叫罵聲越來越大,胡千里輕輕嘆了口氣,抬手將那本線裝書扔到了身邊的八仙桌上,朝著那瘸腿混混冷聲喝道︰「怎麼著?要是慫了就說話,別這麼不死不活的拖沓著!」
甩弄著那條被挑了腳筋的瘸腿,那始終在把玩著藥瓶子的鍋伙混混怪笑一聲,抬手便將藥瓶子里的山茄子粉末倒進了嘴里︰「你還真當爺會怕了你?」
藥才入口,那瘸腿混混便感覺到了喉頭傳來的那種難以忍受的燒灼感覺。瞪圓了眼珠子,原本還想要趁著藥性沒發作放兩句狠話的瘸腿混混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勉強撐在了八仙桌上的胳膊肘也像是打擺子般地哆嗦起來。不過盞茶的功夫,那瘸腿混混便轟然倒地,玩命地張大了嘴巴,但卻是再沒發出一絲聲音!
也不必再等招呼,佘有路、佘有道兩兄弟已經疾步走到了八仙桌邊,各自伸手從自己的袖子里拽出了兩條地皮蛇!
捏著地皮蛇的七寸,佘有路朝著面露驚異之色的喬一眼呲牙笑道︰「給喬爺說道一句,這尋常地皮蛇咬人一口,差不離一個時辰就能要人命!可這幾條地皮蛇都是咱們兄弟拿火正門里的法子伺候過的,只要沾了這地皮蛇毒牙里擠出來的蛇毒,一盞茶功夫就得見生死!」
就著謝門神遞過來的一個空茶碗,佘家兄弟倆用力把地皮蛇的毒牙按在了茶碗邊緣。不過片刻的功夫,便從四條地皮蛇的毒牙里擠出了不少顏色暗黃的蛇毒。
端過了裝著蛇毒的茶碗,佘家兄弟一人喝了一小口當著眾人的面擠出來的蛇毒,順勢將剩下的蛇毒朝著喬一眼面前一遞︰「喬爺,您請?!」
抬手招過了兩個抽中死簽的混混,喬一眼也不答話,陰沉著面孔接過了佘家兄弟遞來的蛇毒,翻手便將裝著蛇毒的茶碗遞到了一名鍋伙混混的手里!
呲著一口爛牙,那接過了蛇毒的混混抿了一口所剩無幾的蛇毒,轉手再把茶碗遞給了另一個嘴角生滿了火瘡的同伴,這才挑釁地朝著佘家兄弟一抬下巴︰「玩幾條長蟲就想嚇唬住爺?爺打小就是天生地養、生吞五毒,穿著就練得百毒不侵!」
一口喝光了剩下的蛇毒,那嘴角長滿了火瘡的鍋伙混混抬手把茶碗摔了個粉碎,同樣是一臉豪橫地怪笑著張嘴嗷嗷怪叫,卻因為早被人割了舌頭,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絲毫不理會兩名鍋伙混混的挑釁,佘家兄弟抬手將四條擠完了毒液的地皮蛇朝著脖子上一繞,像是變戲法一般地,從絲毫看不出異樣的衣裳里抓出了十幾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在眾人驚訝的低呼聲中,佘家兄弟口中念念有詞地咕噥著,伸手在地上劃了個圓圈。而那些剛剛從他們身上抓出來的毒蛇就像是一群听話的孩子一般,首尾相連地爬進了那個剛剛劃出的圓圈中,糾纏著組成了個色彩斑斕的蒲團。
眾目睽睽之下,佘家兄弟盤腿坐到了兩個由毒蛇組成的活蒲團上,又再分別從袖子里抖出了十幾條顏色各異的小蛇來。
伸手在地上橫平豎直地劃出了一副棋盤,佘家兄弟口中輕輕 哨一聲,那十幾條小蛇頓時隨著 哨聲爬到了剛剛劃出的棋盤上,各自盤成了一個個圓圓的小巧蛇陣。
朝著圍觀的人群一拱手,佘有路揚聲叫道︰「干等著也沒趣,咱哥倆托大,先殺一盤,各位見諒!」
看著那些色彩斑斕的小蛇乖乖盤成了蛇陣,圍觀的人群中已經有人開始叫好,再一听佘有路與佘有道要驅策這些盤成了蛇陣的小蛇下象棋,周遭圍觀的人群中響起的叫好聲差不離都能震了一條街︰「 !開眼了!今兒真是開眼了!這火正門里還真是人人都有絕活兒啊!」
「可不是咋的?!人都說血冷的玩意不好教,可看看人家這手藝四九城里,怕是獨一份了!」
「這話您可說晚了!火正門在珠市口兒大街上戳旗號開堂口,那可是滿清年間就有的事情。雖說這些年火正門里的人沒在四九城里露臉,可架不住人家就是閉關練絕活去了!」
「今兒這趟沒白來!真沒白來!」
眯縫著眼楮,癱坐在太師椅上的段爺看著佘家兄弟拿蛇下棋的場面,耷拉著的眼皮子猛地一跳︰「火正門里還真有能人,嘬場面斗狠平事,趁著人多再亮了絕活兒,這火正門合該興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