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獸 五十三章 夜話人狼

作者 ︰ 最後的游騎兵

捏弄著衣角,坐在二進院子里石頭桌子旁的納蘭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足有一個時辰一聲沒吭!

以往火正門里倒也不是沒請過供奉,可那些個供奉不是玩家里面舍得花大價錢砸玩意的主兒,就是四九城里的達官貴人。一個個走進火正門里的時候都是鼻孔朝天,啥時候也沒見過給人個正臉!

可讓相有豹這麼一通折騰,生生的就把清華園里做大學問的水墨梅水先生弄進了火正門里當了供奉,順帶著還讓自己成了水墨梅水先生的徒弟——能傳衣缽的徒弟!

且不論清華園里做學問的是些什麼人,哪怕就是大街對面挑著混沌挑子的掌櫃,只消說自己身邊帶著的小徒弟能接了自己的衣缽,那就差不離是在來捧場吃餛飩的主顧面前放了話——這徒弟已經得了自己的真傳手藝,往後餛飩要不好吃,盡管來砸這塊招牌!

再有一層意思,那也就是等自己干不動這行了,這位得了真傳的小徒弟能繼續挑著自己的招牌字號,在四九城街面上把混沌攤兒支下去!

換句話說,這也就是師傅拿著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的名聲、手藝給徒弟打了包票!往後只要這徒弟踏實肯干,那在四九城里,怎麼也就戳個字號混口拌了葷油的飯吃了

原本的,女孩子家家在火正門里壓根出不了頭。哪怕身上帶著的手藝再出頭拔份兒,說破天了也就能在火正門里打雜理事。有賞臉的門人徒弟肯在人後面叫一聲姑女乃女乃,那都是給了頂天的面子。

可現在,自己就這麼成了火正門里供奉唯一的徒弟

旁的且不論,往後在火正門里,只怕是年關歲尾掌門和坐館師傅們議事,那議事堂里都得有了自己一張椅子?

可這怎麼就能輪到了自己身上了?!

心里頭亂成了一團麻,衣角也給揉成了大麻花,眼瞅著夜露都把身上衣裳給浸了個通透,納蘭卻是絲毫未覺,只是自顧自地一個勁兒在心頭犯擰巴!

也不知是啥時候,手里頭端著兩碗熱姜湯的相有豹靜悄悄地走到了納蘭身邊,把手里頭端著的一碗姜湯朝著納蘭遞了過去︰「這麼重的夜露,師妹你也就不怕涼著了身子?趕緊喝了這碗姜湯,回屋里去好好歇著!」

抬頭瞥了一眼相有豹,納蘭卻沒伸手去接相有豹遞過來的姜湯︰「誰讓你來顯擺這小心思了?!也都不跟人商量一聲,就這麼把人家擱到火上烤著鬧得人家這心里,沒著沒落的都怨你!」

半是嬌嗔、半是埋怨地,納蘭一腳踢到了相有豹的小腿上!

不閃不避地挨了納蘭那輕飄飄的一腳,相有豹卻是笑嘻嘻地將手里頭端著的一碗姜湯放到了納蘭面前的石桌上,嬉笑著壓低了嗓門朝納蘭笑道︰「我說師妹,你這可就真冤枉死師兄我了!這但凡火正門里還有第二個趕得上師妹的人尖子,那我怎麼著也不能叫我師妹出門去拋頭露面不是?」

也不等納蘭開口說些什麼,相有豹已經自說自話地一坐到了另一張石凳上,雙手抱著另一碗姜湯吸溜溜地啜飲起來,順帶著忙里偷閑般地斷續著說道︰「師妹你想想看,就水墨梅水先生那樣的主兒,是人精不?」

像是感受到了夜露浸濕了衣裳的寒意,納蘭雙手捧著相有豹放在石桌上的姜湯暖著手,卻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能在清華園里做學問的人,哪個不是天上文曲星下凡?那還能不是人精了?」

把手里頭的姜湯朝著石桌上一放,相有豹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拍︰「還是啊!就咱們今兒晚上玩的這些個把戲,沒準人家還沒走回家,半道上就明白過來了!這時候,心里頭指不定怎麼恨咱們呢!」

低低地一聲驚呼,納蘭的一雙大眼楮里明顯露出了惶急的神情︰「呀那這可怎麼好?那水先生可是輕饒不了咱們,更是輕饒不了你」

刻意裝出了一副哭喪著臉的模樣,相有豹唉聲嘆氣地低聲嘆息著︰「那還能有什麼轍?為了保住異獸圖,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你師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不是?等明兒水先生起個大早,沒準就一張片子撒到巡警局,告我個欺局詐賭,朝著輕了說都得讓你師哥吃三年牢飯!朝著重了說沒準那就得上菜市口挨了那一刀」

狠狠地瞪了相有豹一眼,納蘭端著暖手的姜湯,朝著相有豹擺出了一副要將姜湯潑到相有豹身上的架勢︰「倒是能有一句真話沒有?!」

嘿嘿壞笑著,相有豹一邊作勢閃避著納蘭的動作,一邊忙不迭地低聲笑道︰「師妹你別急啊我這就正經跟你說!等水先生回過味來了,心里頭肯定就得憋著一口氣!可現如今兩張異獸圖都在咱們手里頭攥著,他想發火也有個顧忌!可等他把異獸圖上那些相國文給寫成咱們認識的字兒,那接著就得拿捏咱們了不是?」

微微點了點頭,納蘭不自覺地捧著已經涼了少許的姜湯啜了一口︰「這是自然的事兒!換了是我,那我也得拿捏一把」

一口喝干了自己面前剩下那點姜湯,相有豹眉飛色舞地接上了納蘭的話頭︰「所以這時候就得靠著師妹你的本事了!師妹你想想看,只要是那位水先生認出了異獸圖上的相國文,那他指定是要拿著紙筆給記下來不是?只要是你在他旁邊盯著,那他寫一個字你記一個字,回家里再把那些字抄下來咱們就這麼說吧——可著火正門里,連師傅帶徒弟,也就師妹你能有那過耳不忘、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不讓你去給那位水先生當徒弟,你讓誰去?」

胡亂揮舞著胳膊,相有豹指點著依舊亮著燈光的幾間屋子,一間間屋子地數落了下去︰「你看看我納師叔,買個咸鹽都不知道看秤的主兒,你讓他去記這個?另外三位師叔壓根就不識字,這就不必說了吧?這就剩下個胡師叔識文斷字,可人家水先生也不是傻子不是?見天兒的身邊多這麼個吊著臉的老賬房先生,誰還不知道咱打的什麼主意?」

揚著一張俏臉,納蘭回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那人家水先生就不防著我了?」

狡黠地壞笑著,相有豹刻意壓低了嗓門朝納蘭笑道︰「這年頭,就咱們這窮家小戶的女孩子,能有幾個識文斷字的?只要師妹你裝成個不認字的樣子,那」

不等相有豹說完,納蘭已經狠狠地白了相有豹一眼︰「又是這缺德主意!你就不能有點好招兒?!」

端正了臉色,相有豹一本正經地朝著納蘭說道︰「師妹,當師哥的正經的跟你說一句——但凡能有一點法子想,師哥也不樂意見天兒的玩這些個損招不是?!都不說旁的,你就說從我找到納師叔和你開始,德貝勒、假和尚、熊爺、喬一眼、段爺這有一個是善茬麼?真要是跟這些個沒道理可講的人論光明正大,那只怕咱們一家人的骨頭找都叫他們給嚼巴碎了!」

抬眼看了看難得露出正經神色的相有豹,納蘭輕輕地垂下了眼簾︰「那我我也沒說你錯了」

像是沒听見納蘭的話語一般,相有豹卻是低沉著嗓門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剛跟著師傅的時候,看著師傅耍花樣、玩損招,我也問過師傅,干嘛就不能好好的跟人說?干嘛就非得在這些個小心思上費勁?那時候,我師傅啥也沒說,就只是朝著我笑」

「再後來,跟著師傅走了不少地方。住過燒鍋、歇過大車店,也有時候撞見了好心人,還能在大雪天睡上熱炕。可還有些時候,我和師傅就只能睡山洞,要不就得找上一顆大樹,把自己捆到大樹上睡覺。半夜的時候,老林子里的狼成群的圍在樹底下不走,揚著脖子朝師傅和我嗥叫一宿!」

「那時候,師傅就摟著我,指著那些那些餓極了的狼告訴我,其實這世道上除了四條腿的狼,更多的是兩條腿的狼、看著是人模樣的狼!遇見了四條腿的狼,我們能打、能躲,能跑!可遇見了兩條腿的狼,我們打不過、躲不開、跑不掉的時候,怎麼辦?!」

「想要活命,想要不被四條腿和兩條腿的狼咬死,那就得學會比狼更凶、更狠、更有心眼兒!」

听著相有豹那語調低沉的話語聲,納蘭猛地打了個寒噤,很有些不安地朝著相有豹低聲說道︰「那那我師伯,也就是你師傅,就教了你用這些個損招?!」

悶聲一笑,相有豹那正經了不過片刻的神色頓時又回復了往日里絲毫沒正形的模樣,嬉笑著朝納蘭說道︰「這活兒我師傅可沒教我招數!這老話不是說麼——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甭管是四條腿的狼,還是兩條腿的狼,左不過就是貪心不足、嗜血成性!只要拿捏好了這倆關節,那就是打蛇打七寸、打狼打腰子,沒個不贏的道理!您說是吧,我的九猴兒爺?!」

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從二進院子當中擺著的八口大水缸後面,九猴兒一臉訕笑地鑽了出來,手里頭還捧著兩塊槽子糕︰「師哥、師姐,我剛瞧見伙房里有槽子糕,想問問你們」

只一瞧九猴兒身上那件被夜露浸濕了的衣裳,相有豹不禁壞笑著走到了九猴兒身邊,一把從九猴兒手里拿過了那兩塊槽子糕︰「那師兄可真得謝謝你這份體貼了不是?走一趟伙房,你身上這衣裳都叫夜露浸透了?我就納悶了照著這麼算計,咱火正門的伙房那不得戳在通縣、大興了?」

也不等九猴兒開口說話,相有豹已經伸手一拍放在二進院子中間的水缸,朝著九猴兒笑道︰「就沖著你給師兄送夜宵這份心思,師兄也給你弄點夜宵吧——站缸沿兒上面去,鞋底子不許踫髒了水!」

苦著一張臉,九猴兒敏捷地跳上了缸沿兒,照著相有豹教過的架勢擺出了個倚馬樁的架勢︰「那我站到啥時候啊?」

扭頭朝著納蘭擠了擠眼楮,相有豹一邊走回了石桌邊端起了兩個空碗,一邊頭也不回地笑道︰「也不用站太長的時辰,差不離也就是你從伙房里拿了槽子糕給我送來的這點時辰就行!」

「啊?!那可足有半個時辰」

「嗯?!」

「一個時辰!」

跟在相有豹的身邊朝著伙房走去,納蘭卻是不露痕跡地扭頭瞥了一眼在水缸缸沿兒上扎著倚馬樁架勢的九猴兒︰「這孩子干嘛鬼鬼祟祟的?」

輕輕一笑,相有豹頗有把握地朝著納蘭笑道︰「估模著是瞧見師妹你一個人坐這兒想心事,想著要攛掇著你帶著他一塊兒去水先生那兒當徒弟呢!」

訝然地瞪大了眼楮,納蘭低聲驚呼道︰「這孩子心還真大!」

同樣不露痕跡地回頭看了看正在缸沿兒上扎著倚馬樁的九猴兒,相有豹卻是微微搖了搖頭︰「我看啊這孩子,心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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