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獸 六十章 一曲悲秋

作者 ︰ 最後的游騎兵

論起四九城里造各色玩意的手段花樣,那可真是五花八門!

像是督造頤和園的樣子雷家,當家老掌櫃閉著眼楮在頤和園那麼大個園子里走一遭,回家關上門靜思三天,一張畫著亭台樓閣的圖紙就從門縫里順出來了。該用多少磚、幾塊瓦,椽子檁條什麼數目,大梁上該留幾個風水口,全都在那圖紙下面寫得明明白白!

等得工匠們照著那圖紙、燙樣真把那亭台樓閣修起來,完工了仔細一算賬,真正就叫片瓦不多、寸木不少,精算到了極致!

再說那寶源號造出來的琉璃鼻煙壺,大的也就是孩子拳頭那麼大,小的最多就是大人拇指那麼小,可鼻煙壺上點綴著的花樣全都是拿著筆畫在鼻煙壺里面的。等畫完了在拿著寶源號里秘制的水晶油輕輕一抹,那畫在鼻煙壺里面的畫兒,少說能保五十年不掉色!

就不論這些個原本就精巧的手藝活兒,哪怕是大柵欄蹲著的那些力巴,里面也藏著不少的能人!

桑皮子紙糊的頂棚能經雨水、老青磚盤的灶台能省柴禾,能睡下七八號人的大炕一把柴燒了能暖大半宿,全都是琢磨出來的手藝。外行人哪怕是站在眼面前看著,那也就是個瞪眼瞎——光能看個熱鬧,怎麼也學不會這門道!

也就因為這個,雀兒洪家洪老爺子在接過相有豹拿回來的小淨瓶之後,也壓根就沒藏著掖著的意思,點了四支小孩胳膊那麼粗的紅蠟燭照亮,再拿熱水暖過了一雙手,當著相有豹的面兒就打開了那裝著吃飯家伙的木頭匣子。

要說那木頭匣子里裝著的家什,倒也算不得十分稀奇,不過就是些剪子、錘子,鑿子、銼子,跟尋常白鐵鋪子里的家什差不到哪兒去,只是樣式要精致不少,小小巧巧的倒像是些孩子的玩意。

可那些玩意捏弄在洪老爺子手中時,卻像是關老爺拿起來青龍偃月刀、楚霸王騎上了追風烏騅馬,才不過是一根洋煙的功夫,那被人擰巴得走了形狀的小淨瓶已然被洪老爺子拿著剪刀輕輕剪成了一張銅皮子。

用銼子輕輕去了那銅皮子上殘留的些許瓷渣子,再用一把小錘子輕輕把那銅皮子錘成了平平整整的模樣,洪老爺子雙手捧著那銅皮子放到嘴邊輕輕一吹,一股輕細的振鳴聲,頓時從那銅皮子上隱約傳了過來。

把那平平整整的銅皮子拿在手里頭輕輕一掂,洪老爺子多少有些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可惜了的……這脆皮子黃銅最怕的就是來回折打扭曲,就這小淨瓶被擰成了這樣,造出來的八音哨兒只怕聲音都得有些啞了,算不得是上上品!」

瞪大了眼楮,相有豹卻是怎麼也看不出洪老爺子捧在手中的那張銅皮子有啥古怪稀奇,禁不住朝著兀自搖頭惋惜低嘆的洪老爺子問道︰「我說老爺子,這銅皮子不是讓您給拾掇平整了麼?這里邊……還有什麼旁的講究不成?」

抬手指了指屋子里擺著的桌椅板凳,洪老爺子一邊把那銅皮子握在手中反復摩挲,一邊曼聲朝著滿臉好奇神色的相有豹說道︰「這金銀銅鐵造出來的物件,其實就跟那天生地長的草木生靈一樣,各自都有各自的脈絡活氣!就像是那拿著木頭疙瘩造出來的桌椅板凳,用不過三五年的功夫,不是開裂就是折腿!可要是用那順著木紋造出來的家什,傳上幾輩子都是等閑的事兒!」

擰著眉頭看了看屋子里擺設著的桌椅板凳,相有豹琢磨了好一會兒,這才朝著依舊在不停地摩挲著那張銅皮的洪老爺子說道︰「那照著您這說法,八音哨兒……是不是就因為這脆皮子黃銅里的紋路都一樣,這才吹一個響八個?」

詫異地盯了相有豹一眼,洪老爺子遲疑著點了點頭︰「差不離……是這麼個道理!听老輩子人說,當年皇宮大內的佛堂里有過一鐘一磬,敲鐘的時候磬也會跟著響,哪怕是把那磬挪到了十丈開外也都一樣。後來有個太監湊趣,非得說那一鐘一磬都是仙家寶物,在那一鐘一磬上面找人鏤刻了一卷金剛經,反倒是弄得那一鐘一磬不會一塊兒響了……」

有一句沒一句地听著洪老爺子的絮叨,相有豹一邊看著洪老爺子把在手中摩挲了許久的銅片再次剪切成了十來個大小完全一致的碎塊,一邊靜靜地思忖起來。

就像是洪老爺子所說的那樣,天下萬物都有自己生長時的脈絡,金銀銅鐵如此,那些有靈性的活物更是如此!

照著教會了自己不少手藝的師傅說過的話,在那些個飛禽走獸的身上,總會有個命門氣眼。哪怕是縱橫山林中的猛虎熊羆,只要是照準了那命門氣眼的位置狠狠來上一下,立馬就能讓猛虎成病貓!

可怎麼找到這命門氣眼的法子,卻是連師傅也語焉不詳。再多問幾句,師傅也只能說是火正門里老輩子傳下來的說法,究竟怎麼去尋那些生靈身上的命門氣眼,沒準只有在湊齊了異獸圖之後,再找個能認識相國文的先生,這才能弄明白些?

或許是看出來相有豹有些心不在焉,洪老爺子也不再絮叨,只是專注地忙碌著自己手上的活計。差不離有一頓飯的功夫,八個大小一致、像是一顆圍棋棋子模樣的八音哨兒,已經放在了相有豹的眼前。

隨手捻起個只有圍棋子大小的八音哨兒放進了口中,洪老爺子伸手抓過其他的七個八音哨兒繞著二進院子走了一圈,將其他的七個八音哨兒放置在了二進院子里不同的位置上,這才走回到了相有豹的身邊,背對著二進院子里剛剛放好的七個八音哨兒吹響了含在自己口中的哨子。

從一聲清脆悅耳的黃鸝啼叫開始,雲雀、鷯哥、八哥、雲燕、杜鵑之類的鳥鳴聲,一種接一種地從洪老爺子口中含著的哨子里涌了出來。伴隨著洪老爺子吹出的哨音,放置在二進院子里的其他七個八音哨兒也幾乎在同一時刻發出了共鳴。

側耳傾听著從二進院子里放置的七個八音哨兒傳來的回音,洪老爺子一把抓起了手邊那裝著吃飯家什的木頭匣子,繞著二進院子再次游走開來。

幾乎在每一個八音哨兒放置的位置上,洪老爺子都會停下腳步,反復聆听著那些八音哨兒共鳴時傳來的聲音是不是全然一樣。但凡是有著些許細小差池,洪老爺子都會麻利地打開了那裝著吃飯家什的木頭匣子,用合適的工具把那八音哨兒做些細小的改動。

也不知是何時,披著一件衣裳的納九爺也被滿院子里不斷響起的鳥類鳴叫聲招到了相有豹的身邊,定定地看著正在調校八音哨兒的洪老爺子,喃喃自語般地朝著相有豹說道︰「可是有年頭……沒听過這動靜了!當年鳳尾胡同雀兒洪家做出來的玩意,三十六個叫口一連串的吹出來……有個名目叫百鳥朝鳳,四九城里獨一份!」

同樣聆听著幾乎再無差別、此起彼伏的各類鳥鳴聲,相有豹也是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可真是……絕活兒!」

仿佛是听到了納九爺與相有豹的夸贊聲,已然須發皆白的洪老爺子猛地朝著寬敞的二進院子飛奔起來,口中含著的那八音哨兒吹出來的鳥鳴聲更是花樣翻新。只不過是繞著二進院子跑了兩圈,那此起彼伏的鳥鳴聲已經把整個二進院子里住著的人全都招得走出了房門!

也不知是誰,在這天籟般的鳥鳴聲中,猛地亮著嗓門叫了起來︰「好!」

「絕活兒!」

「這手藝……出挑拔份兒!」

在漸漸匯成了一片聲浪的叫好聲中,奔跑得越來越快的洪老爺子口中吹出的鳥鳴聲,卻是猛地換了腔調!

寒號鳥的哀鳴、秋雁的孤號、丹頂鶴的清唳,那滲著濃濃哀傷味道的鳥鳴聲,幾乎讓所有站在二進院子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閉上了嘴巴,順勢緊了緊披在肩頭的衣裳……

微微搖了搖頭,納九爺輕聲嘆息起來︰「洪老爺子這回可是動了真本事!能吹出來‘悲秋調’的八音哨兒,也就同治年間出來過一套。那可是被皇宮大內里收著的寶物,直到八國聯軍進了北平才沒了影子!」

听著那明顯帶著悲傷感覺的鳥鳴聲,相有豹很有些不解地扭頭看向了納九爺︰「師叔,這‘悲秋調’,又是個什麼玩意?」

砸吧著嘴唇,納九爺朝著兀自繞著二進院子越跑越快的洪老爺子努了努嘴︰「這也是雀兒洪家的絕活兒,秋天的時候照著野林子、蘆葦蕩吹一遍,能讓藏在野林子、蘆葦蕩里的鳥雀听著這‘悲秋調’跑出來繞著人頭飛,轟都轟不走!有那念過書的人說,這‘悲秋調’的意思,那就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不好,這是要出事!!!」

話音未落,越跑越快的洪老爺子腳下猛地一個趔趄,整個人直愣愣地朝著二進院子里鋪著的水墨青磚地面上摔了下去,捧在了手中的木頭匣子也月兌手飛了老遠!

腳底下猛一使勁,站在納九爺身邊的相有豹在納九爺話音驟變時,已然朝著腳步散亂的洪老爺子撲了過去,堪堪伸手夾住了洪老爺子的身子,順勢讓洪老爺子半躺到了自己膝頭。

盡管二進院子里沒有太多光亮,但直朝著洪老爺子那散發著淡金色光芒的臉上一看,相有豹頓時扭頭朝著院子周遭站著的那些小學徒厲聲喝道︰「拿水!再去倆腿腳麻利的,趕緊去找大夫!」

伸出了一只巴掌,依靠在相有豹懷中的洪老爺子虛弱地晃動著巴掌叫道︰「甭……甭費事了!我這兒……還得給您告個罪!原本的,我這樣的就該死大街上去,怎麼也不該在您火正門的堂口里鬧這一出……可我……丟不下我那點手藝……丟不下我那點玩意啊……」

極有眼力見地撿回了洪老爺子月兌手摔飛了的木頭匣子,九猴兒一手抓著那木頭匣子、另一只手卻端著一碗茶湊到了洪老爺子身邊,小心翼翼地將茶碗湊到了洪老爺子的唇邊︰「老爺子,您這話兒可就真說窄了!您先甭說旁的,先喝口水……」

就著九猴兒遞到自己唇邊的茶碗喝了兩口水,洪老爺子勉強朝著九猴兒露了個笑臉,卻是轉頭朝著同樣蹲在了自己身邊納九爺說道︰「納九爺,您……您該明白我的心思!我就拿這一副能吹‘悲秋調’的八音哨兒,我這兒腆著臉跟您討一副棺材……」

重重地攥住了洪老爺子的巴掌,納九爺忙不迭地朝著洪老爺子搖頭叫道︰「老哥哥您安心,您這吃飯的家什,我火正門里會好好給您存上。等啥時候您身子骨大好了,我還指望著您給我火正門里多造出來幾件吃飯的玩意呢?!」

看著臉上淡金神色越來越濃厚的洪老爺子,納九爺抬頭朝著兀自端著茶碗的九猴兒叫道︰「還有沒有眼力見了?!打這會兒起,鳳尾胡同雀兒洪家的洪老爺子,可就是我火正門里供奉,生吃長餉,死受香火!打今兒起,你就是洪老爺子身邊貼身伺候著的的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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