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胳膊肘挎著個油竹絲編制的淨籃,納蘭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水墨梅住著的小院子門前,卻是沒開口叫門,只是靜靜地等候著每天清晨出門采買家常用度、瑣碎玩意的馮氏回家。
雖說如今水墨梅也算得上是家道中落,祖上里外七進的大宅子、四九城外面的田莊,早都變成了水墨梅收在書齋中的各類孤本古籍,家里頭原有的幾十號佣人也都老早厚厚賞了遣散銀子打發了出去,甚至連水墨梅自己平日里在書齋里研讀孤本古籍時,手邊也只有清茶一盞、素果半碟,可水墨梅畢竟是累世相傳的清貴人家出身,那些個骨子里帶出來的大家做派,卻還是一點不見少!
沏茶的水自然是用不上玉泉山的上等泉水了,可怎麼地也得用上一口大缸鋪上一層洗刷干淨的白鵝卵石,再墊上細細篩過、選過的白砂子,末了自然還得用上一層在活水里洗刷淨灰塵的竹炭塊兒,照著這次序把卵石、白砂、竹炭各自鋪上半寸厚的三層,取個九九之數才算齊全!
從甜水井里挑過來一擔井水,拿著葫蘆瓢慢慢倒進這水缸里,等著那懸空掛起來的水缸底下鑽出來的、綠豆大的窟窿眼里滴答下淨水一盂,這才能拿著泡茶入口
有見識過這場面作派的積年教書先生,當時就認出來這是蜀中古籍里記載的濾水之法,據說是諸葛武侯在征討孟獲的時候琢磨出來的淨水之法,可防士卒在野外宿營時因為誤飲污水得病!數千年傳下來之後,這法子在蜀中叫沙缸漏水,現在都還有些講究的蜀中茶館用這法子取水泡茶,只是遠沒水先生這麼講究罷了!
書齋里焚的香,自然也是水墨梅從古籍里自己踅模出來的法子制作的。也不見用上什麼值錢的香料,幾片竹葉、幾片梅花、幾支松針,再加上些許香料鋪子里花幾個大子兒買來的玩意調和成香粉,讀書時輕輕在香爐里打上個字不到頭的香篆,那透著松竹梅花香味的煙氣裊裊婷婷飄散開來。叫人聞著就覺得頭腦清明!
而在平日里,哪怕是逢五、逢十的時候納蘭上門求學,那也絕不許叩門而入,只能等著每天出門采買東西的馮氏回家時,跟在馮氏身邊一起進院子,在書齋大門外面行禮問安之後,得了水墨梅許可。這才能走進書齋。
小門小戶出來的孩子當家早,從來都是眼里有活兒的伶俐人。自打從納蘭第一回上門求學開始。才一進書齋,也不等水墨梅開口吩咐,納蘭已然是悄無聲息地把水墨梅的書齋收拾了個干淨——書桌上攤開的古籍照著扇面模樣擺好,筆筒里養著的墨猴兒仔細喂過,磨墨用的水盂里換上淨水,用過的幾支狼毫拿出去用活水涮干淨了再掛回筆架上
小半個時辰忙活下來,書齋里粗一看還是原來那整潔的模樣,可一些個細碎的小玩意卻放到了更順手的地方。更為難得的,倒是納蘭忙活了這大半天的功夫。愣是能一點多余的動靜都沒鬧出來,就跟書齋里壓根沒進去過人一樣!
顯見得是對納蘭這份心思、能耐很是滿意,瞅著納蘭拾掇完了書齋的水墨梅在隨口考校過了納蘭大致學過哪些文字、尤其是知道了納蘭能過耳不忘之後,心頭對納蘭更是喜歡了幾分,也就取過了一些借來的古籍,讓納蘭听著自己念誦那些借來的古籍,用清水在石板上練字。等練得那字能寫得橫平豎直、多少有了幾分工整的意思之後。這才讓納蘭用筆墨將那借來的古籍抄錄下來,收藏到了自己的書齋里。
老話說得好,有師傅教徒弟越教火氣越大的,那叫對牛彈琴。也有那師傅教徒弟一點就透的,那就得叫師徒相得!
雖說納蘭上門求學的日子還淺,可在水墨梅的心目中。倒是真對納蘭這麼個女徒弟越來越喜歡。雖說平日里給旁的學生上課時不苟言笑、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說,可在納蘭面前,水墨梅卻也偶爾能說上幾句家常話,活生生讓伺候了水墨梅許多年的馮氏吃了一驚!
眼瞅著納蘭又一次規規矩矩站在水墨梅院子門口候著,剛剛出門采買了些家常用度玩意的馮氏緊走了幾步,迎著正朝著自己含笑招呼的納蘭和聲說道︰「等不少時候了吧?挽著這麼大個籃子,可是要累著了的!這可都怨我。今兒家里老太太說想吃點炸醬面,這天兒尋豆芽兒不太方便,我四處踅模來著,回來得有些晚了」
親密地迎上前去挽著馮氏的胳膊,納蘭也是和聲朝著馮氏應道︰「馮姨您可千萬甭這麼說!在水先生這兒當徒弟,可是要比在火正門里當學徒輕松多了呢!再說了,這不啥事都還有您照應著麼?老太太前幾天不是還傷風來著,說是不想吃啥東西,今兒想吃炸醬面了那是身子骨好些了?」
微微點了點頭,馮氏一邊由著納蘭挽著自己的胳膊,一邊朝著院門走去︰「請了同仁堂的大夫來瞧了,給開了個方子吃了三劑,瞧著還真管用了」
細碎地說著些家常話,馮氏模出鑰匙輕輕開了院門,卻是閃在了一旁︰「納蘭你先去給水先生請安吧。等今兒的課業完了,記著上老太太屋里瞧瞧去,老太太可想你了!上回你給老太太帶過來的那塊皮褥子,老太太墊著睡了幾夜,說是挺管事的,腰腿都不泛酸了,還一個勁夸你呢」
輕輕地點了點頭,納蘭閃身先進了院門,依舊是眼觀鼻,鼻觀心地走到了水墨梅的書齋前,將挎在臂彎上的淨籃放到了一旁,這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徒兒納蘭,給師傅請安!」
大敞著門的書齋中,端坐在書案後的水墨梅手中捧著一本線裝書,微微抬眼看了看正在朝著自己行禮的納蘭︰「起來吧!」
低聲答應著,納蘭站起了身子,輕輕地拂去了膝頭的些微塵土,這才重新提起了那淨籃朝著書齋中走去。
眼楮看著納蘭提在手中的淨籃,水墨梅眉頭微微一皺︰「記得教過你的。外物不入書齋!你那淨籃里,裝著些什麼物事?怎可隨意帶入書齋?」
微微低著頭,納蘭脆生生地答應著水墨梅的問話︰「是尋著了些師傅用得著的東西,這才想著能帶入書齋」
輕咦一聲,水墨梅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為師書齋中要用的物件,不過是筆墨紙硯、經史子集,書齋中已然應有盡有!你又何必徒費心力。去替為師尋覓些旁的物事?」
打開了淨籃上的蓋子,納蘭伸手取出了個不算是太大的油布包袱︰「是相有豹相師兄。偶然間又尋得了一塊異獸圖的殘片」
不等納蘭把話說完,書桌後的水墨梅已經放下了古籍,含笑說道︰「相小友果然是個有本事的,沒過多久又就找到了殘片,速速拿來給我看看,按照現下情形,只怕不久異獸圖就可以全面復原了!」
緊走幾步,納蘭將手中的油布包袱輕輕放在了水墨梅面前的書案上,卻又伸手從淨籃里取出了兩支比尋常毛筆大了些許的淨塵︰「上回見著師傅鑒賞古籍的時候。用的那支淨塵有些殘舊了。可巧,火正門里尋得了些上好的雪兔紫毫,也就替師傅預備了兩支新淨塵!」
只一看納蘭手中的那兩支嶄新的淨塵,水墨梅連說了幾個‘好’字︰「原有那支淨塵已然用過了十數年,倒也的確有些陳舊。萬一一個疏忽,傷了些古籍孤本的書頁,豈不罪過此物。甚好!甚好!」
瞧著水墨梅喜滋滋地把玩著那兩支剛做出來的淨塵,納蘭的嘴角也不禁泛起了一絲微笑。
不僅僅是喜歡鑽研些古籍孤本的水墨梅,在四九城里算計起來,但凡沾了古物一行的邊兒,那手里頭就少不得要備下幾樣必須的玩意。
湖綢抽絲做出來的手巾拿著去古物上的污漬,水獺皮造出來的小包袱養紫砂、玉器物件上的包漿。還有更講究些的,甚至有拿著錦雞嗉子做出來的小吹壺,專門就用來吹掉古物縫隙里的少許塵土
而這淨塵,則是喜歡賞玩古籍的學問人不必可少的吃飯家伙!
一本剛到手的古籍,哪怕是收藏、保存得再好,年深月久的下來,那書頁里也難免會生出來些書蟲子、積攢少許的揚塵灰。無論是拿手拍打或是拿著嘴吹。都怕損傷了古籍那原本就十分脆弱的書頁。
這看上去就像是一支大號毛筆的淨塵,講究的就是拿著圓型的筆頭輕拂慢掃,靠著筆頭上縴細的動物毫毛之間摩擦時產生的吸力,慢慢把書頁里的書蟲子和揚塵灰吸到筆頭子上,卻是不損傷古籍書頁半分!
朝著細致里數算,現如今這世道場面,能玩得起古籍孤本的人家,差不離都得是家里頭有幾個錢的人物,要不然一頁古籍千金難求,尋常的窮門小戶一輩子也掙不來能換一頁古籍的銀子,也就更別提燒錢般地去鑽研考究了?
既然都是不缺錢的主兒,那這些個喜歡賞玩古籍的人物自然也不會在必備的工具、家什上節省些什麼。就沖著這淨塵來說,最差那也得是紫檀木的桿兒、半歲的小狐狸尾巴尖上的毫毛,外加著瓖金嵌玉的銀筆箍,這才勉強能叫那些個喜歡賞玩古籍的人物略略點頭,得個三分滿意。
而納蘭送到水墨梅手上這兩支淨塵,筆桿用的是百年的老紫竹根,用精煉的桐油仔細泡過了,堅硬如鐵、入水不腐、刀斧不傷。真要是細細數算起來,這還是胡千里的授業師傅手里頭給徒弟傳下來留個念想的玩意,可著四九城踅模一圈兒,有錢都沒地方買去!
筆頭子上用的雪兔紫毫倒是湊巧了,去老官園逛游的納九爺瞅見有人販賣幾只用獸夾子抓來的雪兔,其中兩只已然叫夾傷了腿腳活不了幾天了,也就趁勢花了幾個小錢買了下來。連著謝門神家媳婦和幾個小女徒弟,納蘭領著這些人趁著大中午天光最亮的功夫拿小鑷子一根根取下來雪兔身上貼著皮的紫毫,這才勉強攢夠了做兩支淨塵的材料。
淨塵兩頭用上的筆箍是雀兒洪家洪老爺子的手藝,自打身子骨稍微見了點好,洪老爺子也就包圓兒了火正門里一些個小物件的營造,不讓干都不行!
照著洪老爺子的說法,這要不是納九爺仁義厚道,都不說雀兒洪家的做八音哨兒的手藝要斷了傳人,只怕自己老早就成了四九城里的倒臥!
既然承蒙納九爺抬舉,給自己在火正門里安上了一張供奉的椅子,那自己就絕無閑住著白吃供奉長餉的道理!
雖說兩支淨塵上面攏共就六個筆箍,材料上也只不過是些做八音哨兒時剩下的脆皮子黃銅邊角小料,可經洪老爺子的手藝一捯飭,才頂針一半寬窄的筆箍上楞就是精雕細琢出來了松、竹、梅歲寒三友傲雪圖!
就沖著這些個手藝、材料,送到了水墨梅手里的兩支淨塵擱在榮寶齋,怕也得算得上是鎮店之寶了?
尤其像是水墨梅這樣一門心思都在學問里泡著的人物,哪怕是搬來個金山銀海,恐怕水墨梅連眼皮子都不帶晃悠一下,就要朝人下逐客令。
可給水墨梅送上了這兩支上等的淨塵
這倒還真就應了那句話——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
淺淺地微笑著,納蘭朝著面帶微笑把玩著那兩支淨塵的水墨梅說道︰「師傅,我相師兄今兒送來的這份異獸圖殘片您是這會兒就瞧,還是等徒兒今天的課業完了再」
還不等納蘭說完,水墨梅已經朝著納蘭連連揮手︰「今日連得兩件寶物,心神已亂,哪里還能教你些什麼?且先去,下回就學時再論其他!」
中規中矩地朝著水墨梅行了個禮,納蘭緩步朝著書齋外退去︰「那徒兒告退!這會兒老太太怕也醒了,徒兒先過去給老太太請安」
嘴里胡亂答應了幾聲,水墨梅壓根都不看緩步退出了書齋的納蘭,雙眼已經盯在了納蘭放在自己書案上的油布包裹上(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