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離是在洋人鐘點十點鐘的當口,日正當中!
城南牛馬市內按照東、南、西、北、中方位分布的、五根三丈三尺高的楊樹桿子上掛著的萬響長鞭,被五個分別穿著青、藍、紅、白、黃五色坎肩的童男子同時點燃了引信。
伴隨著那鞭炮聲的炸響,穿著五色坎肩的童男子手里捧著個朱漆的大托盤,繞著牛馬市內斗牛場周遭的看台跑起了圓場,嘴里頭的童音清脆地吆喝著一模一樣的吉祥話︰「東南西北中,門門不落空!青藍紅白黃,福祿壽喜祥!橫財就手、落地生財!」
伴隨著那童音裊裊的脆生吆喝聲,看台上早擠得滿滿當當的四九城爺們都從自己腰子里模出來早備著的銀角子、大子兒,雨點般地朝著那些童男子手里捧著的托盤上灑了過去。有那灑出去的銀角子、大子兒落到了朱漆托盤上沒掉下來的,頓時就能高興得大笑起來。而那手里扔出去的銀角子、大子兒沒落在朱漆托盤上的主兒,也只是笑罵一聲︰「嘿老天爺不賞橫財!」
站在一處格外賣了幾分力氣搭出來的高台上,段爺身邊站著的幾個從報館里招來的頭牌記者捏著手里頭的自來水筆,一邊在個巴掌大的小本子上胡亂寫上幾筆,一邊卻還不忘了忙里偷閑地恭維著癱坐在椅子上的段爺︰「段爺,這也就是您有這份能耐,更有這份人面!這四九城里不見了多少年的斗牛場面,楞就是能讓您一手給捯飭出來了!」
「這可不光是能耐、人面上的事兒!就這斗牛場上五色童子點炮聚財的規矩路數,可著四九城里也都沒幾個人能記著這老規矩,更甭說能有這運氣親眼得見!段爺,我這兒還得多嘴問您一句,您倒是從哪兒踅模來這懂老規矩的人物?就這樣的人物,少說也得是當年在八大鐵帽子王的宅邸里伺候過人的主兒吧?我這都納悶,到底這四九城里的人物、規矩,倒是有段爺您不知道的沒有?」
「現如今可是民國了,八大鐵帽子王的後人也差不離都倒了架子,按說拿來跟人比價,倒也不太合適!可要說現如今段爺身邊的這場面威風,怎麼也得壓過了當年八大鐵帽子王合力拾掇出來的斗牛場面一頭了!」
「段爺,這事兒您可真得好好說道說道。趕明兒這報紙一出來,我這兒也得把您今兒操辦的場面規矩寫明白個出處不是?」
嘿嘿地憨笑著,臉盤上笑得橫肉亂顫的段爺甕聲甕氣地開口應道︰「可是得了吧!就您幾位筆下,能生花、能栽刺,我這要有一個沒說準的地方,您幾位再給我捯飭到報紙上去,那我姓段的可就得在四九城里臭了大街了!真要想知道這場面上路數的來龍去脈,那邊老火正門圈著斗牛的地界倒是有一位是真明白人,就看您幾位能不能讓他開了金口,仔細朝著您幾位說道這場面規矩了!」
順著段爺手指的方向看去,幾個報館里挑了頭牌的記者中有那眼神利落的,頓時就是一嗓子驚叫出聲︰「清華園里的水墨梅鐵萼先生?這可是北平市政府里那些位爺用八抬大轎都請不動的人物!今兒這是唱的哪出啊?他怎麼也肯來這斗牛的場面上了?!」
依舊是嘿嘿憨笑著,段爺伸手抓過了身邊矮幾上擱著的紫砂小茶壺,美滋滋地嘬了一口稍帶著幾分苦澀味道的老馬幫茶︰「還好意思說您幾位是吃消息飯的人物,連這位水墨梅水先生是老火正門中供奉的事兒都不知道?瞅見站在他身邊那姑娘家家沒?那就是老火正門掌門人的獨養閨女,水墨梅水先生新收不久的關門徒弟!怎麼著,您幾位還不趕緊的過去訪訪這位難得一見的大學問人?」
把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幾名平日里敢嗆著嗓子硬闖票號賬房、大姑娘閨閣的頭牌記者全都沒挪動步子,只是亂紛紛地低聲訕笑著答應段爺的問話︰「這位爺學問太深、性子太耿,在下實在是自慚形穢,高攀不起」
壓根也不知道有人在遠處盯著自己,穿著一身青布長衫、身上還加了件兔毛坎肩的水墨梅倒背著雙手,低聲朝站在自己身側的納蘭細細分說著場面上這些熱鬧景象的來由︰「福開五門,童子納彩。這原本倒是能在易經、周禮中找到來由的故事習俗。只是在市井流傳之中,漸漸地變了些味道。」
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楮,納蘭輕聲在水墨梅身側應道︰「師傅,您說的這變了味道是不是這童子納彩,叫他們給生生的弄成了童子納財?」
微一點頭,水墨梅低聲嘆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舉世求財,哪里還會有人當真記得這福開五門、童子納彩的寓意?假以時日,只怕後人也只能是在故紙堆中,才能尋得當年禮儀的真相了!」
像是听了一耳朵水墨梅與納蘭之間的對話,正在搭手拾掇著牛欄的佘有道卻是湊了過來,笑嘻嘻地指點著那正捧著朱漆托盤跑著圓場的五色童子說道︰「納蘭,你可甭光看著這場面熱鬧,這里頭還真頂著不少人吃飯活命的路數呢!」
詫異地看著那些跑得氣喘吁吁的五色童子,納蘭很有些疑惑地朝著佘有道開口問道︰「佘師叔,這里頭還有什麼旁的說道?」
朝著同樣對自己投來疑惑目光的水墨梅抱了抱拳,佘有道指點著那五色童子手中的朱漆托盤笑道︰「就這五色童子,講究的是選剛滿九歲的孩子、取個九九歸一的意頭。沐浴淨身之後還得禁食三天,這才能換上五色坎肩,端著那朱漆托盤點炮求財。一個圓場這麼跑下來,落到了盤子上的銀角子、大子兒,也就是他們這趟辛苦的酬勞。」
低低地驚呼一聲,納蘭很是驚訝地看向了那越跑越慢的五色童子︰「這麼大冷的天兒,這麼小的孩子,要餓三天之後才能接應了這差事?這可真是遭罪呀!」
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佘有道壓著嗓門說道︰「誰說不是呢?能接應了這活兒的孩子,差不離都是窮得揭不開鍋的家里頭,才能狠心叫自己孩子去接應這忍饑挨餓的差事!還有那落在地上的銀角子、大子兒,一會兒也有人來收拾到一塊兒,算是攢堆兒給那些個匠作行的師傅、街面上的苦力付一份辛苦錢!說個到頭兒的話,有不少賣苦力的人家,也就指著這場面上能多得幾個大子兒,也好讓家里頭老人孩子見點葷腥,打打牙祭!」
抬眼看了看那些在看台上大把朝著五色童子拋灑著銀角子和大子兒的四九城人物,佘有道猶豫片刻,卻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老輩子人說過句話——富人一席酒,窮人半年糧。瞅著這四九城里場面上走著的人物大把朝著下邊扔錢,他們也就是圖一個樂子、求個好兆頭,可底下接著這些錢的窮門小戶,真就得指著這些錢活命!有時候回頭想想,都是一樣從娘胎里養出來的人物,可真就是同人不同命!」
或許是听見了自己兄弟那無奈的感嘆聲,正在牛欄旁邊幫著忙活的佘有路猛地插口叫道︰「生就的眉毛長成的痣,人的命數都是上輩子修來的。上輩子能積德行善,這輩子就錦衣玉食,老輩子人不也都這麼說麼?咱們這輩子能遇見納師哥和有豹照顧著過日子,已然就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我說哥哥,您有那磨牙扯閑篇兒的功夫,還不趕緊的過來幫把手?這說話的功夫,咱們這頭玩意可就得亮相了!」
同樣是听到了佘家兄弟之間的打趣吆喝,站在牛欄里頭收拾那頭斗牛的相有豹也是揚聲笑道︰「不打緊的,這兒該有的玩意全都拾掇好了,您二位陪著水先生說說話就成!」
應著相有豹的吆喝聲,佘家兄弟倆倒是飛快地跳過了牛欄,湊到了相有豹的身邊。
打量著那牛角上蒙著黃緞子布,身上還披著五彩牛衣的健壯斗牛,佘有道左右看了看圍在牛欄旁瞧熱鬧的閑人,壓低了嗓門朝著正用手捧著黑豆面兒逗引著斗牛的相有豹說道︰「那藥都用上了?」
朝著佘家兄弟擠了擠眼楮,相有豹扭頭看了看正挑著水桶朝著牛欄走過來的幾個小徒弟,細聲細氣地應道︰「早用上了!再讓這些孩子們拿水潑一遍牛欄里的虛土、麥草,到時候丁點的灰塵都起不來,估模著那位齊家行三爺也就該著急了吧?」
轉臉看了看與己方牛欄位置遙遙相對的另一處牛欄,佘有道很有些拿不準主意地低聲說道︰「都到了這節骨眼上了,那邊牛欄里頭也就看見個韓良品,領著幾個碎催在拾掇斗牛。甭說是那位齊家行三爺,就連南沐恩的影子也沒瞅見?這里頭該不會是又有啥貓膩?」
朝著圍在牛欄旁瞧熱鬧的幾個閑人努了努嘴,相有豹一邊把手中的黑豆面兒湊到了牛嘴旁,一邊低笑著應道︰「他們沒露面,可倒是沒少叫人盯著咱們!瞧見那幾位了沒?我們還沒到地頭的時候,他們可就已然在這左近溜達了!這都倆時辰了,這幾位就沒挪窩,死死盯著咱們這些人呢!」
斜著眼楮看了看牛欄旁那幾個賊眉鼠眼的閑人,佘有道依舊有些不放心︰「可那邊那幾位拿主意的人物不露臉,咱們可還是不模底呀?」
看著斗牛伸著舌頭舌忝干淨了自己巴掌上的黑豆面兒,相有豹篤定地朝佘有道笑道︰「佘師叔,您就只管放心吧!就許他們叫人盯著咱們,咱們就不能看著他們?您橫是沒留神,打從昨兒晚上嚴爺把他們弄的那藥面兒送回咱們堂口之後,嚴爺和九猴兒,還有好幾個小師弟就都沒露過臉?」
都沒等佘有道再說些什麼,從斗牛場面上傳來的催駕鑼鼓聲,已然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