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豆燈火下,鼎沸灶火旁,就著一碗山南海北酒,那中年漢子就像是個好在朋友面前談古論今的侃爺一般,朝著段爺將渾湯鍋子的來歷娓娓道來。冰@火!中文
說起這渾湯鍋子,原本倒還真不是四九城里出來的玩意,卻是從天津衛一些個當街數蓮花落的叫花子中間流傳開來的東西。
傳說是在乾隆年間,天津衛有一伙扎堆求活的叫花子,大熱的天氣撞見一家酒樓有人擺了壽宴,酒池肉林奢靡鋪張,不少端上桌子的菜肴一口沒動,原樣又給撤了下去。
也是那擺壽宴的主家很有些為富不仁、尖酸刻薄的調調,原本那撤下去的菜肴都該是給酒樓里頭的廚工消受,可那擺壽宴的主家卻愣是叫了些跟班碎催看著撤下去的菜肴不叫人踫,直到那菜肴在大熱天里變了味兒、招了蒼蠅,這才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圖的就是個缺德樂子。
眼見著這許多菜肴已然是變了味兒、招了蒼蠅,酒樓里的廚工也就只能把那些**變味的菜肴倒進泔水桶里了事。可沒想到這酒樓外頭就蹲著那些個扎堆求活的乞丐,才一見那泔水桶叫廚工搬了出來,立馬沖過去包圓兒帶回了棲身的破廟中。
大熱的天氣,哪怕是把這些**變味的菜肴蒸煮之後再吃下去,估模著也難逃一場大病之後一命嗚呼的下場。但凡是尋常人能有一點兒旁的活路,也都不至于拿著這要命的吃食充饑。可這些個扎堆兒求活的叫花子已然是好幾天水米沒打牙,哪里還顧得上這旁的許多?只等著那破鍋里頭**變味的菜肴才滾了一滾,也就都抄著樹枝子朝自己嘴里撈!
也還得說這幫叫花子命不該絕,更虧得天津衛街面上真有善長仁翁,有一位懸壺濟世多年的老大夫湊巧路過那些個叫花子棲身的破廟,一眼就瞧出來那些叫花子當真是餓瘋了吃砒霜、渴急了喝鹽鹵。著實是一副飲鴆止渴的做派。
當下里那位老大夫開口喝住了那些個叫花子,卻是打從自己隨身的藥囊里取出了幾味草藥,抬手就扔到了那些個叫花子蒸煮吃食的破鍋里頭。
說來也怪,那幾位草藥才剛扔進鍋里。原本那破鍋里頭散發出來的**菜肴氣味,頓時間便涌出了陣陣異香。而那些個扎堆兒求活的叫花子中倒也有幾個有些見識,當時便明白這位老大夫是賞了自己一件護身保命的好玩意,忙不迭地朝著那位老大夫納頭便拜。只求那老大夫能賞下這藥方子。
人都說五行八作的手藝人里,大多都有敝帚自珍的毛病。可這位懸壺濟世的老大夫倒還真是醫者父母心,一點都沒猶豫地就把這藥方子告訴了那些個叫花子。也就從那之後,這些個叫花子但凡是弄來了些折籮吃食。全都是朝著這鍋藥湯里煮過之後再入肚腸。五六年間那破鍋底下不斷柴禾,湯水里面常添藥材,一鍋瞧著黑漆漆、油膩膩的湯水。倒是讓那些叫花子再沒有過病從口入的麻煩。
眼見著這伙叫花子手里有了這麼一鍋能保命的湯水。其他一些個叫花子也都找上門來,求著這伙叫花子看在同為卑田院里小同科的份上,讓自己也把那討要來的吃食入鍋一煮。
可世間諸多事,從來都是不患貧而患不均。且不論是富庶人家或是尋常百姓爭執個多少厚薄,就算是叫花子里頭,面對著一鍋煮出來的折籮,都還要分個分量葷素。
就為了這多一口、少半勺的折籮起過幾回爭執之後。也不知道是哪位叫花子想出來的主意,拿著幾塊洗淨的瓦片把那破鍋隔出來幾塊地盤。一鍋湯水各煮各討來的折籮,湯渾菜不亂,就此方才相安無事。
日久天長下來,這叫花子拿來煮折籮的藥湯水,也就這麼給叫成了渾湯鍋子。隨著那些個懂藥方子的叫花子走南闖北浪跡天涯,這渾湯鍋子自然也就傳到了四九城里。
還得說是四九城里各路的場面都要比別處浩大,那把渾湯鍋子帶進了四九城里的叫花子,也不知是怎麼就跟四九城里的折籮行扯上了勾連。兩下合計幾回之後,那叫花子索性就把折籮行里搜羅來的吃食攏到了一塊兒,擱在四九城中做起了這渾湯鍋子的買賣。
也都不拘在什麼地界,天一黑便支起百衲衣般的帳幕,坐地灶頭里點上用煤渣子捏成的乏煤球,幾盞豆粒大的燈火下頭煮幾鍋藥湯水,把那折籮行里一天下來都沒賣掉的、已然是變了味道的折籮掃數運來,專門伺候的就是那些個兜里沒錢、可又想要開幾口葷腥的窮苦人物。等到了夜半時分收了帳幕鍋灶,任誰也都不知道昨兒晚上就在這地界開過叫花子才吃的折籮全席!
四九城里的爺們從來都好個面子,雖說在這渾湯鍋子場面里能嘗點葷腥,可說出去總也是吃過了叫花子飯,怎麼著也不那麼好听。因此上,四九城里知道這渾湯鍋子的人物全都是三緘其口,哪怕像是段爺這樣的四九城中地里鬼,對這渾湯鍋子也是一無所知
有一句、沒一句地听著那中年漢子的絮叨,段爺好容易才等到那中年漢子把這渾湯鍋子的來歷說了個大概齊,這才迫不及待地朝著那中年漢子說道︰「這位爺們,就論您這見識,估模著也得是在北直隸出挑兒的主兒!只不過您這會兒跟我說這些個故事,總不能是想著叫我姓段的寬心解悶來著?」
捏著手里的竹枝子筷子,那絮叨了好半天的中年漢子拿筷子頭朝著段爺身後微微一指,壓著嗓門低聲朝滿臉不解神色的段爺說道︰「我說段爺,您就不想想看,就連您這四九城里無所不知的人物,對這渾湯鍋子都不知道來龍去脈,那四九城里那些個要尋熊爺和那位齊家行三爺的人物,能有幾個想出來到這渾湯鍋子來尋人?您甭動彈,更別回頭。就方才您心不在焉听我說故事的功夫,這渾湯鍋子場面里,可又來了不少主顧!」
僵硬著身板,段爺伸著一雙竹枝子筷子在小鐵格子里胡亂攪合著。一雙小眼楮卻是骨碌碌亂撞,一雙耳朵更是恨不能豎了起來,才好去听明白身後的動靜。可伸著耳朵听了好一會兒,段爺卻也只听見身後邊那渾湯鍋子管事的替人拿菜端酒的聲音。而那剛些進了渾湯鍋子場面的主顧,彼此間卻全都是壓著嗓門交談,壓根都听不明白是在說些什麼?
伸著筷子頭,坐在段爺對面的中年漢子毫不客氣地從段爺那小鐵格子里夾起了一塊肥肉塞進自己嘴里。一邊慢慢地嚼著那煮得異香撲鼻的肥肉,一邊含混不清地低聲嘀咕著︰「段爺,您手底下那位熊爺。可是在您手底下討了不少日子飯吃了吧?」
呆愣愣地一點頭。段爺下意識地回應著那中年漢子的問話︰「是得有些年頭了?!」
嘿嘿低笑著,那中年漢子很有些戲謔地壓著嗓門說道︰「許是段爺您規矩大,那位熊爺這些年就沒吃飽過?要不然這位熊爺能隨身帶著自己的家當,黑燈瞎火的跑渾湯鍋子的場面里來找補這一口兒?」
眼珠子飛快地轉悠著,段爺像是恍然大悟般地低聲應道︰「這位爺麼,您是說今兒城南牛馬市上那卷堂大散的場面,是熊爺操辦出來的?」
好整以暇地端起了放在自己腳邊的酒碗。那中年漢子不緊不慢地低聲笑道︰「這要是擱著您,哪怕是贏了這雙龍對賭的場面,能到手的也不過就是那麼仨瓜倆棗的幾個小錢兒,憑什麼您就不能卷了場面上押注的銀子,再來個腳底抹油?更何況今兒斗牛場面上頭,那位齊家行三爺估模著是想拿捏您這暗莊莊家一把,當眾就亮了彩頭!段爺,您在四九城里場面上,可算是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主兒,手里頭也都攥著些長流水的財路,可是熊爺」
咬牙切齒地將手伸進了懷里,段爺死死地攥著那支德造二十響手槍,獰聲朝著那中年漢子低叫道︰「這位爺們,听著您話音里的意思,大概齊是知道那姓熊的躲在啥地方了?旁的片兒湯話我也不說了,您要能指點著姓段的過去今兒這一關,我承您這份人情了!往後四九城里有啥用得著我姓段的地方,見您二指寬一張條子,我姓段的唯命是從!」
朝著面露猙獰神色的段爺擺了擺手,那中年漢子猛地沉著嗓門低喝道︰「段爺,您就只想著能把今兒場面上這事兒交差了事?」
只一听那中年漢子的話音,已然抬起了的段爺頓時重新跌坐到了那半塊老城磚上︰「這位爺們,您您辛苦您指點?」
依舊是沉著嗓門,那中年漢子的話音里不知不覺地帶上了幾分蠱惑的意味︰「段爺,您就算是能在這滿城皆亂的時候找著熊爺,可他隨身那包袱里能有多少硬貨,這可都還得兩說!雙龍對賭的場面上頭,您可是中人。萬一熊爺身邊備著的硬貨頂不上兩邊押下去的賭注數目,那剩下的您是打算自己掏腰子?段爺,哪怕您真是自己掏腰子墊補了這虧空,日後在四九城里場面上頭,您再想拍胸脯、說硬話,那可也就是難上加難了吧?」
瞧著段爺連連點頭的模樣,那中年漢子方才繼續開口說道︰「眼下那位齊家行三爺同樣是不見了人影,這里頭可就有能說道的地方了!段爺,您不妨這麼琢磨——要是您這會兒有這本事,替四九城里這幾千號下了賭注的爺們出頭,找著了藏起來的熊爺和那位齊家行三爺討還賭注,這您得是有多大的面子?我這兒再多嘴饒您一句——這要是讓您給查出來,今兒這卷堂大散的場面是那新火正門里頭的人物操持出來的段爺,這您可就沾不著一點兒掛落了吧?」
端起了放在自己腳邊的酒碗,段爺幾口便將那碗里的混酒喝了個干淨,紅著一雙小眼楮朝坐在自己對面的中年漢子一抱拳︰「這位爺們,我姓段的心里有數了!還得勞駕您指點,姓熊的那孫子,這會兒是在哪兒貓著呢?」
微微搖了搖頭,那中年漢子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子︰「段爺,這我可真不知道!只不過方才剛進來渾湯鍋子場面里的主顧,瞅著倒全都是一臉煙容的模樣?段爺您寬坐,我這兒先告辭了!」
只一听這中年漢子話音里的意思,早在四九城場面上混得賊精的段爺立馬心領神會。微微朝著那站起身子的中年漢子一拱手,段爺也不去瞧那走出了渾湯鍋子帳幕的中年漢子,悄沒聲地將下頭墊著的半截老城磚挪了個地方,斜眼盯住了那七八個圍在一口大鍋旁邊默不作聲吃著東西的主兒,手里頭的竹枝子筷子也是不拘好歹葷素,只管著把湯鍋里煮著的菜肴夾起來塞到了嘴里。
食不知味,更兼度日如年,直到段爺都把那湯鍋里煮著的最後一點菜肴殘渣送進了自己嘴里,那七八個干瘦得像是癆病鬼一般的主兒方才吃飽喝足,再用個破瓦罐盛了滿滿一罐子剛煮過的折籮,捎帶手的再拿了個缺嘴葫蘆灌了半葫蘆匯三江的混酒,這才扎堆朝著渾湯鍋子的帳幕外走去。
忙不迭地站起了身子,段爺疾步走到了帳幕旁邊,在听著外邊的腳步聲已然漸漸模糊的時候,方才把帳幕撩開了一條窄縫,側著身子飛快地滑了出去,徑直走到了方才那半截癱子坐著的胡同口陰影旁,費力地伸手從懷里模出來一塊大洋朝陰影中扔了過去︰「方才那伙人,走的哪條道兒?」
壓根都沒听見大洋落地的動靜,那半截癱子像是已經接住了大洋似的,也不從胡同口的陰影里露臉,只是沙啞著嗓門低叫道︰「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您這是想問哪路?」
只一听那半截癱子嘴里的盤道黑話,段爺頓時心頭一凜,抬手又是一塊大洋扔了過去︰「大道朝天,各走一邊!逢山問道、遇水借橋,話過風過,各自方便!」
像是听著段爺對盤道的黑話也有所了解,那壓根就不露面的半截癱子這才懶洋洋地開口說道︰「兩撥人!一撥人方才朝著南邊胡同口過去了,後面還綴著一位,手里頭拿捏著個半大不大的孩子!」
胡亂朝著胡同口的陰影里一拱手,段爺壓著嗓門低叫道︰「爺們,咱們可從沒見過!」
順著那半截癱子指點的方向,段爺躡手躡腳地溜進了那條黑暗的胡同,拿腳尖蹭著地皮慢慢朝前蹚著,生怕踩著、踫著什麼物件發出響動,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借著從胡同兩旁院落里透出來的微微光亮,才走了不到兩條胡同的遠近,段爺已然瞧見了在自己前面不遠處拽著個半大孩子的壯棒漢子。而在那壯棒漢子前面幾十步遠近的地方,方才在渾湯鍋子里吃飽喝足的七八個癆病鬼模樣的主兒,已經一頭扎進了個挑著兩個破紙燈籠的鋪蓋店!
貼著胡同旁的牆根,段爺眼睜睜瞧著那拽著個半大孩子的壯棒漢子,緊隨著那七八個癆病鬼模樣的主兒閃身進了鋪蓋店。也就在那壯棒漢子進門的那眨巴眼的功夫,或許是想瞧明白自己身後有沒有綴著自己盯梢的尾巴,那壯棒漢子仰臉朝著左右看了幾眼。
在那鋪蓋店門前兩個破紙燈籠昏暗燈光之下,段爺一樣就瞧見了那壯棒漢子的面容,赫然便是四九城里幾千號人正撒著歡兒遍尋不著的熊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