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上扣著頂破舊棉帽,身上還裹著件髒兮兮的棉袍,相有豹領著九猴兒打扮成了剛進四九城看熱鬧的外路人模樣,坐在菊社對面的茶館里慢悠悠喝著一壺高沫兒,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涼透了的芝麻火燒,眼楮卻全都盯在菊社店鋪左近盤旋著的那十幾羽鴿子。
四九城里的爺們,也甭管貧富貴賤,全都好找個樂子給自己消遣。
大柵欄左近的力巴一天掙下來一家人嚼裹的挑費,多出來的十幾個大子兒不是扔進了戲園子、就是灑在了撂地畫鍋說相聲的場子里。拉黃包車的車夫在四九城里街面上跑一天下來,坐在二葷鋪子里一邊揉著跑細了一圈兒的小腿,一邊還不忘了叫二葷鋪子的伙計替自己炒菜的時候格外掐兩片女敕菜心兒,撩起衣裳擦干淨了菜心兒上頭的露水,這才把那菜心兒喂給揣在懷中葫蘆里的蟈蟈。
更有一等窮門小戶中的伶俐人兒,趁著春暖花開的時節上四九城外林子里尋了些野鴿子雛兒,在自己家里頭房頂上拿著殘磚碎木搭個鴿子樓,就這麼養開了鴿子。
平日里嘴上省一口吃食喂著、身上減一件衣裳護著,再想轍尋一羽勉強教過幾天的領頭鴿子壓著陣勢攏著群,小兩年的功夫下來,這些個野鴿子也就養成了家鴿子。
要是這玩的場面小了,十幾羽家鴿子收攏來的鴿子蛋賣給懂行識貨玩鴿子的富戶人家,運氣好了就能賺會來一家人小倆月的嚼裹。真要是玩的場面大了,百十羽鴿子配上鴿哨、大早上就能巡城般遮了半邊天。都甭管是賣鴿子蛋還是賣品相好的大鴿子,說不好一年下來家里人就能吃喝不愁、捎帶手的還能在牆洞里存上幾塊大洋,著實算得上是養家消遣兩不耽誤的好事兒!
可這世上從來都是話分兩頭說,事打從頭做。既然有窮門小戶圖個樂子還能捎帶手的養家,那正經養鴿子圖個樂兒的四九城人物更不在少數。
有那打從大清國的時候就在四九城中算得上富庶的人家,後花園里拿著松柏的木頭搭起來三丈高朝南的鴿樓,出入口、活絡門,觀望台、串鈴鐺。窗、窩,棲格、食槽,鹽土槽、滴水槽一樣不能少,都還得是四九城里有名頭的巧匠親自動手整治出來的活兒才能入眼。
城外邊田莊里頭上等的水澆地里種著稗子、蕎麥,豌豆、高粱,稻、麥、玉米都還得是打從四九城里老字號的糧食行里買來當年的,生怕陳糧叫鴿子吃下去敗了毛色。
鴿樓左近搭一丈寬的石台。仔細放置些黃沙、黃泥,陳石灰、煤炭屑。碎蚌殼粉、碎骨頭末兒,任由鴿子自己覓食,也好讓鴿子克化那些吃下肚里的糧食。
暑天喂綠豆、青菜,冬天配螞蚱、螻蛄焙干捏成的葷食丸兒。專門備著的水缸里一天換兩次玉泉山打來的新鮮泉水,夏天每天一次、冬天逢五、逢十的日子,還得專門找人伺候著鴿子洗澡,活月兌月兌就是拿著這消遣怡情的玩意當了祖宗伺候!
也甭管是刮風下雨的天氣,每天早晚都有專門請來伺候鴿子的主兒掐著點兒拽響了串鈴鐺,逗引著那些個吃飽喝足、養好了精神的鴿子出籠活動一個時辰。等得那些個精心喂養的鴿子全都練得雙翅有力、戀巢認家。這才慢慢帶著那些鴿子由近及遠地放飛出去,直到那鴿子能在百里開外認巢歸家,這才算是當真把一羽鴿子教成了能在人前露臉的玩意,身價也都像是鑽天猴兒似的直上雲霄!
擱在大清國光緒皇帝那會兒,有幾家四九城里玩鴿子的大戶人家閑來賭斗,把自己養著的鴿子裝在馬車里快馬加鞭送去五百里開外,約好了三天後午時三刻放飛各家養著的鴿子。看誰家的鴿子先回巢中為勝。
原本想著,那些個鴿子要從五百里開外飛回巢中,怎麼也得花費個兩天功夫。可也就在那幾家大戶人家扎堆兒備了晚宴吃得酒酣耳熱之際,幾羽被帶到了五百里開外的鴿子卻已然各自回巢,前後也就差了那麼一盞茶的功夫。
有了這麼個能在人前夸耀的事兒托著底,四九城里玩鴿子的大戶人家更是捧鳳凰似的。把那些上等鴿子捧在了心窩子上。彼此間要相互淘換些能配種的鴿子都得先論交情、再掏腰子。這要是能拿著一對兒上等鴿子剛下出來的鴿子蛋當了見面禮,說不準都能憑著這份厚禮在四九城里尋一張坐地生財的金交椅!
伸著脖子咽下去一塊涼透了的火燒,九猴兒看著茶碗里那泡得都沒了茶色的高沫兒茶,苦著一張臉看向了坐在自己對面的相有豹︰「師哥,您都領著我在這兒坐了一早上了,溜溜兒看了一個時辰鴿子在天上轉圈兒,您這倒是在看什麼呀?」
使勁咀嚼著冰冷的火燒。相有豹死死盯著在菊社店鋪上空盤旋著的鴿子,漫不經心地朝著九猴兒應道︰「都溜溜兒瞧了一個時辰了?我的九猴兒爺,勞駕您告訴我,這一個時辰您都瞧出來什麼了?」
瞠目結舌地看著相有豹,九猴兒吭哧了半天,方才搖頭應道︰「不就是一群菊社里頭養著的鴿子在繞圈兒,打頭攏住陣勢的那只鴿子還掛著鴿哨。估模著是那鴿哨沒收拾利落,听著叫人耳朵里都不舒服!再有旁的」
看著相有豹依舊死盯著那些在天空中盤旋的鴿子,九猴兒立馬頓住了話頭,轉而朝著相有豹嬉皮笑臉地問道︰「師哥,我倒是真沒再瞧出來有旁的什麼,那您您給指點指點?」
朝著天空中盤旋的鴿陣努了努嘴,相有豹曼聲朝著九猴兒應道︰「我哪兒敢指點您九猴兒爺?您就當我是說著閑話問您一句,這群鴿子一共有多少只?」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九猴兒飛快地答道︰「早數過了三遍,一共十九只,絕錯不了!」
嘿嘿低笑著,相有豹伸手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碗,輕輕啜了一口寡淡的茶水︰「九猴兒爺,雖說門里還沒仔細教過你們各種玩意的脾性,可這鴿子您尋常時也都是見慣了的玩意。您就沒听過鴿性成雙的老話?這一群鴿子里單出來的一只,算是怎麼回事?」
也不等九猴兒答話,相有豹卻又朝著半空中盤旋的鴿群一努嘴︰「照著韓良品韓爺的說法,這送信的鴿子是七天才露一回面。可真要是稍微教過的信鴿,一天下來飛一千多里地都算是稀松尋常。這要是按著折一半的時辰去算,那韓爺的師父就得叫菊社的人藏在幾千里地之外!可眼面前這些個鴿子,一只只飛著的時候全都是乍翅垂爪的模樣。怎麼瞧著都像是尋常人家養著玩、大冬天的時候還能宰了下鍋的肉鴿子!要說這些鴿子是信鴿,我可是說死了不信!」
緊盯著那些已然開始緩緩低飛的鴿子看了一會兒。九猴兒頓時點頭低叫起來︰「還真是!就那些年我住在破廟里頭的時候,有時候餓極了也會半夜去掏人家鴿子窩。有些個鴿子身上肉多,一鍋炖兩只就夠那些個小兄弟喝口熱湯,瞧著也就是眼面前這些個鴿子的模樣!」
探手在九猴兒腦瓜子上輕輕一拍,相有豹半真半假地嗔怪道︰「這還沒瞧出來,九猴兒爺您身上還真是有胎里帶來的潛行本事,手都伸到人家鴿子窩里頭去取活食了!?」
訕訕地露出了個笑臉,九猴兒低聲應道︰「這不是餓得沒轍了麼?師哥,其實我還是講究個規矩的。像是那腳桿子上掛著鴿哨的打頭鴿子。我可從來都不踫,也免得人家還得費勁再去淘換。」
朝著九猴兒一呲牙,相有豹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既然九猴兒爺您都說到了鴿哨,那今兒您听著的這鴿哨,您覺著對勁麼?」
把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一般,九猴兒立馬開口應道︰「平日里听過的鴿哨動靜,那都是飄飄忽忽順著耳朵眼朝朝心里潤進去。怎麼听著都叫人覺得敞亮舒坦。可今兒這鴿哨倒像是沒拾掇好的,听起來直朝著腦仁里頭灌,听時辰長了,還覺著那鴿哨里頭像是摻和了啥旁的動靜?說不上來是啥,可就是听著叫人心煩氣躁?!」
贊許地點了點頭,相有豹從懷里模出來十幾個大子兒扔到了桌子上︰「總算是洪老爺子沒白疼你。教你那點兒做八音哨兒的底子功夫,這會兒還真是派上了用場。我這兒給你起個頭兒,你自己琢磨琢磨——這養在家里頭的鴿子,最怕撞見啥事?」
瞧著相有豹已然站起了身子,九猴兒一口把茶碗里剩下的殘茶喝了個干淨,也是忙不迭地站了起來︰「師哥,這事兒上頭您還考校我不是?這養在家里頭鴿樓里的鴿子。左不過就是怕貓、怕鼠、怕小龍!四九城里頭小龍少見,可貓、鼠倒是都不少。尤其是那鼠師哥,您說的這鴿哨上頭的動靜,是拿來嚇唬貓、鼠的不是?」
也不回答九猴兒的追問,相有豹把雙手朝著袖子里一攏,拖沓著腳步從茶館里走了出來,領著有樣學樣攏著雙手的九猴兒順著街邊走了好一陣子,這才在一處用碳條畫了個香爐圖案的小胡同口停下了腳步,直奔著又深又窄的胡同里鑽了進去。
頂著穿街走巷肆虐的小北風,相有豹與九猴兒才順著胡同走出去不到二里遠近,鼻端已經聞到了順風飄來的一股子葷油香味。雖說大早上出門的時候,相有豹與九猴兒全都吃過了早飯,方才又在茶館里將就著嚼了倆火燒,可鼻端才一聞到那股子葷油香味,相有豹與九猴兒卻都覺著肚子里的饞蟲又在撒歡兒鬧騰起來。
使勁抽了抽鼻子,九猴兒很是奇怪地看向了走在自己身側的相有豹︰「師哥,這四九城里賣吃食的地界我可差不離都知道,這左近的大街胡同我心里也都裝著,可我記得這片兒可沒賣吃食的地界吧?這味兒倒是打哪兒來的?」
朝著前面胡同拐角的地界一努嘴,相有豹瞧著那支在一棵大樹下的吃食挑兒,壓著嗓門低聲應道︰「四九城里坐地賣吃食的鋪面商家,九猴兒爺您心里有數,可這挑著鍋灶攤兒躲著賣吃食的,您就不知道了吧?」
很有些懵懂地點了點頭,九猴兒卻又詫異地朝著相有豹問道︰「師哥,這要細論起來,我可算得上是這四九城里的坐地虎,可這四九城里的事兒,我怎麼反倒還不如您一個外路來的人明白?」
嘿嘿輕笑著,相有豹把手從袖子里抽了出來,打從懷里模出來十幾個大子兒遞給了九猴兒︰「忘了咱們堂口里有本四九城里的活黃歷了?往後要有閑工夫,替你胡師叔打下手、拾掇零碎的時候嘴勤著問、耳豎著听,那就什麼都有了!去,上那攤兒上頭要兩碗白湯。可記住了,旁的一概不要,就要兩碗白湯!」(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