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揉了揉很有點發疼的老腰,二道口子驛站管事老花頭懶洋洋地站起了身子,抬手摘下了掛在驛站門前的徽商認旗,仔仔細細地折疊了起來。
打從大清國那會兒起,老花頭就是這駝道上二道口子驛站的伙計,小三十年功夫下來,總算是一步步熬到了驛站管事的位置上。再有個小兩年的功夫,也就該舀著商號里頭給的一厘身股回家養老了
也都不光是老花頭效力了一輩子的徽商,口外駝道上浙商、晉商也都建立了不少的驛站,專供那些個商戶里頭傳信的伙計換馬傳信,更還得兼顧著各路商戶的駝隊馬幫往來打尖歇宿。
大點兒的驛站差不離旁邊都傍著個集鎮,驛站里能有十好幾排原木干打壘搭建的屋子,一溜兒大通鋪上少說能並肩子躺下二三十號人。尋常時候不少的朝廷命官出京赴任、回京述職,也都不樂意去衙門口兒官辦的那些樣子貨一般的驛館,反倒是奔了這些個大商戶辦的驛站打尖歇宿。
有時候撞見那些個官面上講究個排場的老爺,身邊帶著的小五百號從人、家丁人頭攢動、喧鬧異常,可驛站管事的人物抬抬手的功夫,也就能都安頓下來。就這還都不耽誤了大伙房里給那些個從人、家丁預備口吃食,捎帶著小廚房里都能給各位住進了雅致小間的官家老爺送幾盤當令時蔬、新鮮野味。
要是趕上運氣好,住進了驛站的官家老爺叫伺候得高興,張嘴一個‘賞’字出口,哪怕是叫那官家老爺身邊的管事折七、折六(注1)的賞發下來,驛站管事的手里都能有小二兩銀子的進項!
小點兒的驛站多少也能有三兩排原木干打壘的屋子,多不多少不少的能安頓下來百十號人。撞見了各家商號里頭的駝隊、馬幫來驛站打尖歇宿。也都甭管是駝隊中的伙計還是馬幫中的頭領,全都是大灶上頭盛一碗滾熱的羊骨頭湯,再抓幾個硬面的餅子吃飽了算完,正經的就是個同甘共苦的做派。
可甭管驛站大小,哪座驛站里頭卻也都缺不了建個寬敞馬棚,更短不了養上幾匹好腳力預備著來往的驛卒使喚。趕上有兵災匪劫、商情緊急。背上插著各家商鋪字號認旗的傳信國籍騎著跑得口吐白沫的走馬撞到驛站門前,老早听著馬脖子下串鈴響動的驛站管事先就得端整整一升燙熱的、搬過雞蛋、豆面兒的紹興老黃酒,高舉著送到已然累得精疲力竭的傳信伙計嘴邊,喂著那伙計大口小口地把那紹興老黃酒喝個干淨。
趁著傳信伙計仰脖子張嘴喝那老黃酒的檔口,驛站里頭養馬的馬夫立馬就得打從馬棚里挑出來一匹同樣喂過了豆面兒、雞蛋拌老黃酒的走馬,備鞍拽鐙牽到了傳信伙計身邊。幾個人七手八腳攙扶著那喝完了一升老黃酒的傳信伙計再次跨上走馬揚鞭策馬而去,這才能騰出手來把那已然跑得口吐白沫的走馬伺候起來。能調養回來身架力氣的自然是小心招呼,已然跑得傷蹄塌腰的只得送去湯鍋。
趕上大清國末年兵災匪劫多如牛毛、天下板蕩時局不靖,一座驛站里頭養著的十幾匹好馬不出半拉月就得跑殘個干淨。眼瞅著各路商鋪的傳信伙計帶著十萬火急的消息撞進驛站。驛站里管事的瞧著馬棚里那些個跑得傷蹄塌腰的走馬急得團團轉,可也一點轍都沒有,只能是矬子里邊挑大個人、鸀營兵中找選鋒一般,將就著尋一匹還能跑得動的走馬讓那傳信伙計勉強上路。
等得到了民國年間,雖說是江山變色風雷動、物是人非事事休,可這些個晉商、徽商、浙商在口外駝道上建立的驛站,大半卻都保留了下來——甭管龍椅上坐著的是哪家的皇上,這天底下老百姓不都還得吃飯不是?既然是要吃飯。那怎麼就能少了這些個天底下的買賣人家?!
瞅著老花頭已然把徽商認旗給收拾起來,驛站里頭的小伙計立馬湊到了老花頭的身邊。一邊雙手接過了老花頭剛剛折疊起來的認旗,一邊低聲朝著老花頭說道︰「管事的,今兒估模著是沒人會來打尖歇宿了,咱們是不是早點兒收拾了,您也好早些去歇著?雖說是已然過了正月十五,可這天兒還是冷得邪性。您這腰」
微微點了點頭,老花頭一邊扭身朝著驛站大門里頭走去,一邊卻是搖頭低聲嘆道︰「到底是老了擱在年輕那會兒,小一千號人的馬幫奔了驛站打尖歇宿,忙得腳後跟打著蛋兒的折騰一晚上。第二天大早上的還能有精神頭兒跟著老管事的奔出去三十里地采買糧食」
像是老早听多了老花頭這絮絮叨叨的講述,雙手捧過了徽商認旗的小伙計很有些心不在焉的听著老花頭的話語,嘴里頭倒是還沒忘了順著老花頭的話語敷衍奉承道︰「管事的,您可真甭說您老了的這話!徽商擱在口外二十二座驛站,哪家驛站里頭的管事提起您花管事的,那不都得挑著個大拇哥夸一句——心細如發、沉穩如山?這要是照著我說,這也就是眼面前年景不濟,徽商、晉商、浙商差不離都攢不出來千來號人的大商隊了。要不然,您老抬抬手的功夫,也就能叫咱們這些個商號里的小伙計再見識一回您當年」
奉承話剛說了個半截子,走在了那小伙計身前兩步的老花頭卻是猛地頓住了腳步,側著耳朵細听著風聲里那幾乎細不可聞的少許聲音,微微皺著眉頭說道︰「這動靜像是有馬鈴的響動??」
愕然地頓住了話頭,那雙手捧著徽商認旗的小伙計同樣側耳凝神地聆听了片刻,這才朝著老花頭笑道︰「管事的,您怕是听岔了?打從破五開張之後,掛著咱們徽商認旗的商號也就十正月二那天過去了三十峰駱駝販茶。算著腳程,這會兒怕還沒走到了地頭呢?咱們商號的貨不到地界,怕是都沒人敢開市,哪兒就能有啥值當讓傳信伙計著急慌忙朝回頭送的消息?」
很有些執拗地停下了腳步,老花頭豎著耳朵仔細听著風聲中隱約傳來的細微馬鈴聲,很是篤定地開口說道︰「錯不了,就是馬鈴的動靜!只不過口外商道上的浙商、徽商、晉商,各家的腳力掛著的馬鈴都不一樣!浙商用的馬鈴都是七銅二錫一銀,馬鈴聲順風能輕飄飄傳出去十幾里地。晉商用的馬鈴是六銅三鉛一銀,雖說馬鈴聲只能傳出去三五里地,可勝在沉穩,叫人一听就能覺得心里扎實。倒是咱們徽商用的馬鈴是五銅二鐵三分銀」
眼瞅著老花頭把話越扯越遠,捧著徽商認旗的小伙計趕緊接應著話頭朝回頭兜攬︰「我說管事的,那今兒您听見的這馬鈴聲,倒是咱們徽商家的腳力不?」
緩緩搖了搖頭,老花頭抬手指了指已然傳來了清晰馬鈴聲的道路盡頭,皺著眉頭詫異地說道︰「听著動靜不像,這馬鈴聲雖說急促,可動靜倒是挺沉該是晉商傳信的腳力掛著的馬鈴!可這晉商養著的傳信腳力,倒是朝著咱們這兒奔什麼?」
長出了一口氣,雙手捧著徽商認旗的小伙計頓時沒了精神頭兒,懶洋洋地朝著一臉疑惑神色的老花頭笑道︰「嗨但凡不是咱們徽商字號里頭的人物,大不了咱們幫著給傳信的伙計準備點兒吃喝也就是了,留一份香火情就得。這事兒我操辦著就行,您老還是趕緊上後邊歇歇去吧?」
依舊是執拗地搖著頭,老花頭很有些恨鐵不成鋼地伸手在那巴結著自己的小伙計腦門上輕輕一敲,帶著幾分埋怨的口吻低聲說道︰「腦瓜子里邊就想著個輕省敷衍,倒是啥時候才能學著了眼里能有活兒、心里能有事兒?雖說是徽商、晉商、浙商彼此間都還有個香火交情,可買賣場上無父子的道路,你倒是壓根都記不得了?麻溜兒的,老黃酒拌勻了雞蛋、豆面燙熱了備著,要最陳的那壇子紹興黃!廚下有啥能見人的吃食,也都仔細收拾了備下!」
轉悠著眼珠子,雙手捧著徽商認旗的小伙計頓時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瞅在老花頭耳邊低聲說道︰「管事的,您這意思是留下這位撞上門來的送信伙計、踅模個機會問個消息?」
微微斜了身邊站著的小伙計一眼,老花頭抬頭看著遠處道路盡頭那已然跑得失了身架的走馬,輕輕點了點頭︰「這要是沒個著急到了火上房的事兒,晉商的傳信伙計怎麼就能撞到了咱們徽商的驛站里頭來?馬棚里還有幾匹能使喚得上的走馬?」
不假思索地,小伙計立馬開口應道︰「去年過冬的時候收拾下來七匹走馬,叫正月十二過路的駝隊給蘀換下了五匹,立馬就能上路的還能剩下兩匹!」
「把那兩匹走馬都牽出去備好了,說不好轉眼的功夫,可就得派上用場了!交代下去,一會兒可都機靈著點兒!」
「管事的,您就放心吧」(未完待續……)
ps︰注釋1︰(所謂的折七、折六,通常指清末時期滿清貴族或是官員賞賜他人時,頒發的實際賞賜數額大多為官員承諾例份賞賜數額的六折或是七折,其余部分則被官員、貴族身邊的隨從、管家瓜分。在清朝即將覆亡之前,甚至還出現過折二、折一的賞賜比例。故此在四九城中曾經有句俗語︰管事的手打老爺的嘴——說的就是那些官府中的管事從人肆無忌憚的克扣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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