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陳府正堂,俞濟時和陳式正的表現令人驚訝,也非常令人感動——兩人茶也不喝一口,便按照禮儀習俗,恭恭敬敬地給陳氏一族的祖宗牌位上香,完了一起走到東面的牆壁前,感慨萬分地瞻仰師弟陳伯安的遺像,久久凝視默默站立,弄得府上眾人雙眼發紅,一片寂靜。
在陳繼堯和汪道涵的邀請下,俞濟時謙讓地來到客座首位太師椅前,等陳繼堯坐下之後他才坐下,雙手接過丫鬟奉上的香茶,很有風度地品嘗兩口便放下杯子,以子佷之禮與陳繼堯熱情交談。
坐在俞濟時下首的陳式正雖然臉帶微笑,但他的眼楮不時左右轉動,看到吳銘和兩排侍衛一起肅立在大門口,像個侍衛官一般不顯山不顯水的,他只好把心事暫且放下,與俞濟時一起陪陳繼堯聊天。
約十分鐘過去,陳式正終于逮到機會,對心情大好的陳繼堯哈哈一笑,指指肅立門口的吳銘介紹道︰
「伯父,小佷隊伍里也有一位出自本地的俊杰,前一段時間看到他檔案中的籍貫,才知道他也是上饒人氏,我給伯父介紹一下吧,吳團長——」
「到!」
吳銘心里痛罵不已,掃了一眼主位上目瞪口呆的陳繼堯和一旁滿臉苦笑的汪道涵,硬著頭皮,來到陳式正面前立正︰「請長官訓示!」
陳式正將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里,哈哈一笑,站起來拉過吳銘︰「吳團長,來來!認識一下,陳老爺子是……」
「謝謝陳長官,屬下和陳老爺子早已認識。」
吳銘打斷陳式正的介紹,恭敬地向手足無措的陳繼堯敬了個禮,轉向陳式正和俞濟時,解釋起來︰
「俞長官、陳長官,去年屬下率領一個小隊追緝兩省通緝的幾名悍匪來到此地,正巧趕上陳老爺子的壽辰,當時屬下又累又餓,只好厚著臉皮上門討吃的,什麼禮物都沒帶,還鬧出點兒小誤會,本來打算這段時間抽空登門致歉,沒想到兩位長官今天叫上屬下一起來了,兩手空空滿月復愧疚,不敢上前啊!」
自以為得計的陳式正驚愕不已,看看頻頻點頭的陳繼堯,又看向滿臉笑容的汪道涵,其中關系混沌難明,但又不好繼續追究,只好嘿嘿一笑︰「原來你們竟有這般淵源,哈哈,認識就好。」
俞濟時驚訝過後,高興地笑起來,讓吳銘也坐下好好聊一聊。
吳銘只好坐到陳式正下首,接過小丫鬟奉上的香茶,剛要揭開蓋子,就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正堂側面,嚇得手一哆嗦,差點兒扔掉茶杯。
俞濟時和陳式正看到兩名端莊美麗的家眷上前來見禮,連忙站起來客氣相見。
油滑的汪道涵已經來到中間,熱情地向俞濟時和陳式正介紹︰「這位是陳府三夫人,這位是陳家二少爺陳仲康的夫人汪月涵,如今在省黨部公干,也是本家佷女,哈哈!」
三姨太客氣地向俞濟時兩人行禮之後,大方地轉向面無表情的吳銘道謝︰「一直沒機會感謝吳團長的慷慨幫助,小女陳怡前天還來信,說在學校過得很好,老師和教授們非常關心她,學到了不少東西,讓我們好好感謝吳團長呢。」
吳銘客氣地點點頭︰「舉手之勞罷了。」
汪道涵連忙向滿臉愕然的俞濟時兩人解釋︰「是這樣的,去年下半年,陳家小女陳怡在吳團長的關照下,得以進入杭州教會醫學院深造,所以陳府上下都對吳團長都很感激!」
俞濟時更為驚訝︰「這可是好事情啊!吳銘,沒想到你還有這等本事,杭州教會醫學院被譽為江南第一醫學院,每年只招收數十名優秀學子,比杭州之江大學和上海復旦都難進啊!」
吳銘連忙撇清關系︰「司令,不是屬下有本事,而是屬下的作戰參謀戴子冉上尉有本事,中國基督教青年協會理事、杭州天水教堂華人首席牧師戴子辰先生,正是戴子冉上尉的堂兄,戴子冉上尉與陳怡小姐早就認識,他們是朋友,彼此都有聯系。」
「再有就是,屬下的衛生隊里面的三名醫官,加上如今轉任作戰參謀的戴子冉上尉,均畢業于杭州教會醫學院。得益于這些關系,屬下的衛生隊才能順利組建,並與衢州基督教堂合作開辦了衢州西醫院,盡可能為軍隊和地方培養醫學人才,目前看來還不錯。」
俞濟時恍然大悟,頻頻點頭。陳式正仍是滿月復疑竇,覺得事情未免太過湊巧了點兒,于是不停地觀察吳銘和眾人的表情。
好在管家及時上來稟報酒宴已備好,請大家移步中堂,陳繼堯和三姨太連忙盛情邀請,俞濟時和陳式正客氣一番,與汪道涵一起愉快地跟隨而入。
吳銘沒有參乎進去,借口與副官、秘書們另開一桌便留在了正堂,等副官秘書們跟隨熱情的三姨太和陳府管家離開之後,吳銘才如釋重負地坐在空蕩蕩的正堂上,掏出香煙默默點燃。
「咦!你怎麼不入席?」溫柔的聲音傳來。
吳銘不用轉頭就知道是誰,端起茶杯慢慢品上幾口,抬頭望向款款來到側前方坐下的汪月涵,責備道︰「這個敏感時候,你怎麼到上饒來了?」
明眸清澈臉色微紅的汪月涵笑著問道︰「你擔心我的安全?」
吳銘放下茶杯,四下看看,便說出句令人極度震驚的話︰「我不擔心國民黨會整死你,只擔心你們的人生出誤會,把你給整死。」
汪月涵只覺心髒猛然抽搐一下,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呆呆望著吳銘良久,才吐出口氣,低聲哀求︰「以後別說這樣的話,行嗎?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陳仲康呢?他放心你四處亂躥?」
吳銘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問出這樣愚蠢的話來,窘迫之下,只好再次低頭端起茶杯。
汪月涵似乎沒有發現吳銘的異常,幽幽一嘆,低聲回答︰「去年年底他就跟隨那批保送軍官去德國深造了,唉!說是出去深造,其實是去德國看病,不知道他從哪里听說如今全世界只有德國才能治好他的隱疾,于是急巴巴地提出申請,暗地里花了不少錢終于如願以償了……他這病是在日本留學期間染上的,已經四年多了,如果德國再治不好,恐怕永遠都成不了男人了。」
「啊!?」
吳銘震驚地抬起頭來,很快又將目光轉到手中的茶杯上。
汪月涵看到吳銘一直保持沉默,咬咬丹唇,鼓起勇氣道︰「本來我是要到衢州找你的,到了這里听我叔叔說,你率部駐扎在上饒北門軍營,所以……我想請你幫幫忙,我們的傷病員急需奎寧針劑、消毒劑和止血粉,還有杜冷丁和手術器械,如今全國都在控制這些緊缺的東西,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能找你幫忙了。」
吳銘眉頭微皺︰「少量藥品問題不大,幾套手術器械也沒關系,多了我就沒辦法了……一年來我悄悄存下的幾乎全都被你們買走了。還有件事,你們張先生還欠我兩萬大洋的貨款,先把賬結清了再說吧。」
汪月涵欲言又止,望了一眼肅立大門外的兩排衛兵,站起來低聲請求︰「這里說話不太方便,咱們到爸爸的東院去談,好嗎?」
吳銘猶豫了好一會兒,看到汪月涵美麗的面容上滿含期待,心中一軟,點點頭跟隨汪月涵通過偏廳小門來到陳繼堯和三姨太居住的東院,抬起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信步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三姨太身邊那位乖巧的小丫鬟很快送來茶水和點心。
汪月涵緩緩坐到吳銘對面的石鼓上︰「說實話,我現在越來越害怕,南昌和上饒都查得很嚴,幾乎每隔幾天就听到**人被處死或者背叛的消息,而且我听說張先生……張先生……」
「張先生怎麼了?」
吳銘緊張地盯著汪月涵的眼楮。
汪月涵不敢與吳銘對視,低下頭好一會兒,才低聲回答︰「我的直接聯系人是張先生,直到上星期我的聯絡員換成另一個上饒籍的老熟人,我才知道張先生到中央蘇區不久就被隔離審查了。」
吳銘長嘆一聲︰「下一個恐怕就輪到你了。」
「所以、所以我才害怕啊……」
汪月涵美麗的眼楮里已經滿是淚水,嬌美的臉盤一片蒼白,看起來已被被殘酷的現實嚇得不輕了。
吳銘沉默良久,問道︰「家里知道你**員的身份嗎?」
汪月涵搖搖頭,悄悄擦去淚水,抬起頭來︰「家里人不知道,而且……我還不算是真正的**人,從前年到現在,我的入黨申請書都沒有批下來,甚至連下一次和我聯系的交通員是誰我都不知道……我……我害怕……」
吳銘心中陣陣隱痛,沉思良久,低聲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好害怕啊!我想辭去江西省黨部的工作,寧願回到鷹潭鄉下做一名小學老師,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是我又害怕家里人受到牽連,更害怕被上級誤會為叛徒,我……我……」
汪月涵說到這兒再也說不下去,淚水奪眶而出。